一百五十三
“恩师赐鉴,
学生吕岩”
寒风夹雪粒,从破损的、不严整的窗缝间不断漏进来。
一点豆似的火光,昏黄地照亮了桌案,闪烁不定。
吕岩呵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提起笔继续往下写。
“一别经年,深念教诲之德。学生北上,途经三吴路,过望江府,多方探听,却见人去村空,不见先生隐居之庐”
写了没一会,手就冷得发僵麻木。眼看着这一笔要写歪,他赶紧放下笔,把手拢进袖子狠狠搓了搓。
与他同名的云山先生,许岩。是他还住在故京城时,五岁进学起,就一直教诲他的老师。
后来他家先跑到了南边,云山先生是过了近一年,才跟着大批南渡的达官贵人,一起到了江南。
他在闽南求学,重新拜老师,进了书院。
但多年以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仍然会与许家互通书信。
只是今年他忙于科举功名之事,更有一系列包括华家入狱的大事发生,牵绊心神。与许家已经小半年没有通过音讯了。
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要他北上时,他想,等船开的时候,寄住的临江府,就在望江府隔壁,便去望童年开蒙的恩师。也、也顺便悄悄地去看一眼小时候,那么玉雪可爱,常被玩笑说,要与他结亲的红英师妹
可是,等他花了好几天,寻摸到地方,不要说童年蒙师的住处了,连那座村庄都不复存在,问附近乡人,都神态举止古怪,不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便是抚着胸口,答非所问,问他信不信尊神
但四个月前,许家的来信都还很正常。
吕岩当时只以为是恩师匆匆搬家了,没来得及通知他。
现在,他从渡客们口中得知了沿江发生的异变后,竟然能与那附近的乡民的怪异举止一一对应心里便暗暗担忧不止。
他是儒门子弟,向来远鬼神。
但若是像渡江时,救下他的,赤霞龙女李秀丽那样的鬼神,他诚心恳求,万请、万请保佑老师一家
他写起信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等回到家,看望了母亲,他就请人把信送回江南就算一时找不到许家人,曾与老师来往的文人墨客的好友,或许,知道一二消息?
写罢信件,小心地封存起来,放在包裹垫底处。拿起一枚精巧的陈旧络子,不知陈置多少年,编织的丝缕都已泛黄,手艺粗陋,宛如小孩儿手笔。他摩梭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放好。
他一定要南返,除了能说与人听的报国之念,亦有暗藏的百转柔肠。
站起身,吕岩将手心靠在豆火前烤了烤,再用微弱的热意搓了搓冰冷一片的脸颊。
与半开无异的窗外,夜色很深了,却不是全然的深黑。
覆山盖野的雪,在近灰的苍白月光下,闪着残光。天地间显出一片妖异般的幽蓝色。
他觉得口渴,拎起茶壶,却一滴水也没有。推开门,想喊店主,却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张半武夫妇应该是已经睡下了。其他房间亦有旅客住着,十分安静,大约也都休息了。
吕岩不想打扰他人休息,遂将油灯置入灯笼,提着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大堂找壶水喝。
灯笼照亮尺寸之地,他摸到大堂,提起一壶桌上的茶水,也是空的。
便想起,住店时,店主说,因是夫妻小本经营,没什么伙计,忙不过来。如果客人要喝茶水,或者洗脸,他家的后厨常是存着一大锅烧好的水,任由取用。
后厨厨房在哪个位置来着?
灯笼不太亮,四下昏黑,吕岩摸索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昂昂的驴叫,叫着叫着,变成了惨叫,极凄厉,近乎是人在呐喊。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店主夫妇住的后院。
此时,驴叫声已经渐渐弱了。奇怪,但后院空荡荡的,并无毛驴。
他看见,店主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屋里昏暗一片,似乎没有人在。
夤夜时分,闯到主人家门前,十分不妥,非君子所为。
吕岩看了一眼,立刻提着灯,转身欲要回房。罢了,口渴忍耐一下。
刚转身,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人叫道:“人,人,救,救我!”
声音细细的,竟然是个孩童的嗓子。
吕岩的步子顿住了。那声音还在喊“救命,救命!”
他踌躇片刻,还是提着灯,转身进了屋。
照摸了一会,在店家的屋角,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笼子。
昏黄的灯光一照,书生吓了一跳。
角落有个装鸡鸭猫狗大小的笼子。
笼中竟然蜷缩着一个孩童,年仅六、七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此时仰起脸,衣衫单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凸出的大,看见吕岩,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人人,救我!钥匙、花瓶。”
这若是自家的娃娃,怎么会单衣赤脚,在如此寒夜,装在笼里?
吕岩露出了些许愤怒之色。他虽然四体不勤,常埋首书房,但也是个成年人,当然听说过一些很不好的传言故事。
这年代的三教九流,车行店脚牙,手脚也都不怎么干净,常做点犯法的买卖。
心中大半认定,这家旅店,必也干些拐卖的勾当。
果然在花瓶找到了钥匙,打开笼子,又替这孩童解开了束缚手脚的绳子。
吕岩弯腰去抱他:“别怕”
话音未落,逃出笼子的孩童,却全然不像被关了许久,竟一跃而起,灵巧而迅捷地绕过吕岩,飞快地朝外跑去,打开旅店大门,赤着脚,跑进了雪夜之中。
吕岩惊住,这娃娃,这么冷的天,夜色茫茫,纵使恐惧,就这样赤脚露胳膊地跑出去,只怕不多时要冻僵!
他本想带着孩子,去找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的鸳鸯刀夫妇,看如何处置这件事,料理了黑店。
此时,也顾不得去叫同伴,怕这不幸的孩童再出意外,立即追出了旅店。
灰白月亮,幽蓝雪夜,书生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匆忙没入郊原。
气喘吁吁,一个成年人,追了那若隐若现的孩童影子,不知多少里,叫哑了声音,那孩子也不回头。
最终,竟还是跟丢了。灯笼被晃得也快熄了。
吕岩十分懊恼之际,却见不远处,道路上,定定地站着个矮小的黑影,一边踢着石头,一边似乎在看着他。
这个高度,必定是那孩子!不跑了,在路边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他心下一松,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你先跟我回去,穿上衣裳,不必怕那黑店,我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兄长天亮后,定然送这黑店见官”
愈走愈近,果然是个矮墩墩的的瘦小身形。只是夜里略有些模糊。
等到近前,那道影子,终于渐渐清晰。垂着头。一动不动。
吕岩宽慰地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咦,怎么感觉这头发扎呼呼的?
正要去牵那孩子的手,孩童却缩回了手,慢慢仰起头来。
那张脸,终于进入了微弱灯光的照耀范围。
人的眉毛。
但眉毛下,豆般眼睛,发着幽绿的光。
人似的鼻子,但鼻翼两侧白乎乎的,鼻尖黑斑,脸颊两侧分别伸出长须。
咧到脸颊两侧的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齿,齿上还在滴答着污血。
这是一张,三分像人,七分是黄鼠狼的脸。
只是脸颊、脖子处的黄毛,已经全然变白了。
这东西人立而起,喉咙中发出尖利又古怪的腔调:“咯书生,你看我像不像人?”
鸡皮疙瘩疯狂地窜上吕岩的后背,脊椎骨发麻。
他下意识地想退后。
身子却一动难动了。
只一眨眼,那东西又凑近了一些,仰着脸,口中的腥气都清晰可闻,豆眼里闪着凶光:
“我,到底,像不像人?”
吕岩嗅到它口中的腥气,渐渐,又觉那是一种芬芳香气。神智就渐渐恍惚。
另一些记忆却缓缓浮出。
隐约中,极小的时候,抱着他的乡下乳母,曾说过的“精怪讨封”的乡野传说。
那尖嘴猴腮,头发泛黄的老乳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小郎君,一定要记得,要说,像,像,得罪了大仙们,定要报复你,死,会死”
是啊,不要得罪,说,像像
音刚蕴在舌尖,已经半吐时,他手指忽然一痛。
一个声音说:【笨啊,不能应!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讨封,应了要大祸临头!】
脑子忽然清醒了,身体也能动了,倒退数步,他舌尖吐出:“像像个大老鼠!”
话音刚落,那张滑稽又可怖,只有三人像人的面庞,不敢置信地待住了。
只一瞬间,它的鼻子连着嘴部,忽然向前延长,獠牙中的中间两颗,暴涨了几分。不但没有更像人,连黄鼠狼的部分,都有些异变,竟然真有点鼠类的样子了。
此时,那个声音又说:【傻不傻,还不快跑,等着它吃你吗!】
吕岩这才看清,那黄鼠狼的脚边,他原以为是几块石头的,竟是带着啃痕的头盖骨!
他扭头就跑!
这时,黄鼠狼总算用前爪摸到了自家的嘴脸,登时暴怒!
它灵智未开时,曾以鼠类为食,这凡人,居然害它变得像肮脏的食物!
呼啸一声,四爪着地,朝他追去,几息就追到了身后。
吕岩尚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游出他的夹衣,盘在他的脖子上,嘶嘶着,朝黄鼠狼吐了一口气。
气出,顿成烟雾,弥漫四下。
雾气还带着一股兰香。
但黄鼠狼受不了,猛地停在原地,哕了出来:“真是恶心蛇腥,果然又是你你愿当畜生,为何妨碍我得道?叛徒!呕——”
“哼。”
吕岩听到自家耳边,有个声音哼了一声。
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耳边的皮肤游过,竟然是一条鳞如银,手指粗细的白蛇。
他并不怕蛇,但还是惊得差点往后仰倒。
白蛇用尾巴尖敲着他的肩膀:“怕什么?分不清谁救命?笨东西,就你,还想当我甥女婿?”
什么——?吕岩以为自家听错了。
这时,那黄鼠狼又绕过了雾气的范围,再次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白蛇本来提起精神,要再朝它吐口烟雾,却倏尔直立起半身,僵直,似蛇棍一般。
同时,黄鼠狼也一并僵住了。
概因,烟雾中,伸出一只柔美的手,轻轻一挥。雾气瞬间散了。
走出一个比丘尼来。
比丘尼三十上下,灰衣,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半搭着眼,宛如染着檀香的寺中神像。
黄鼠狼一见,战栗着,便拜在地上:“法师!”
比丘尼莞尔一笑:“菩萨有命,众生平等,施主多礼了。”
她手中正牵着那个吕岩追寻许久、以为走失的孩童。
孩童面露孺慕之情,依偎在比丘尼身侧。
比丘尼点了点孩童的额头,温声道:“叫人好找,怎么跑到此处?明日是大法会,是菩萨洒下甘霖的好日子,也是你们晋升的好日子,你不可再如此顽皮。”
孩童依恋地点了点头。
比丘尼又道:“大法会在即,各位施主,均在菩萨眼中了,祂见不得残杀,众生平等,皆可入我法会。黄施主,谨记谨记。”
黄鼠狼颤抖着点了头。白蛇僵硬着,尚未作态,就见那比丘尼手轻轻一拂,神差鬼使,就将白蛇摘到了自家袖中,也点着孩童似的,抚摸着鳞片:“贞贞,你又调皮,作弄镇民了。还是与我到菩萨座下诵念真经,明日法会过后,再放你出行。”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擡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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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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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