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一边见礼,白贞贞一边还扬起尾巴,拍了拍吕岩的肩膀,像模像样地介绍:“这是我的侄女婿,嗯,还不知道准不准的侄女婿,小吕。再谢李娘子蛟口夺人,救这小子一命。”
吕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憋的。只是端端正正,向着李秀丽长揖大礼:“小生吕岩,蒙君深恩,铭感五内,今日再逢,不胜欣喜。”
张半武夫妇亦向她行长揖。
这种礼节,是所有揖礼中最敬重、恭敬的一种,常向尊长与高位者行。
李秀丽勉强从他们的元炁,认了出来这几个像素脸:“噢,是你们。”
便不再理会,只盯着白贞贞:“你说有办法帮寿阳百姓变回人身,什么办法?”
白贞贞笑道:“如果是喝点‘甘霖’就变人变神变兽那种变法,我无能为力。但,这就看李娘子觉得什么是人了。您也看得出来,我是个修行者,不,现在应该说,是条蛇妖,对吧。”
“炼精化炁中阶。”李秀丽一语道破她的修为:“已经开了灵智,脱了喉骨。等你到高阶,上半身大概就能变成人了。”
白贞贞拿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说:“可是,您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十年前,我小的时候,还是个完完整整的凡人,在故京城破的大乱中,与家人离散流落,不慎被这些恶尼姑掳走了,才变成了蛇。”
李秀丽一怔,上下打量她:“你原来是个人?”目光渐渐亮了起来。想到了什么。
“是。”白贞贞道:“甚至,我出身大户人家。父亲去世后,年纪尚小,又无兄长叔伯,就依从阿姊、姊夫生活。他们待我像亲女儿一样好。但当我变成蛇,奋力出逃,曾与阿姊,姊夫、侄女擦肩而过,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认得我了。”
“那时候,我甚至想过死,朝着水里一头扎了进去——”
她忽然笑了起来,露出蛇牙,像个笑露虎牙的女孩:“真不幸。我发现,我变的是条水蛇!”
“然后,遇到人给我捞起来了。他说,变成蛇了,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一颗人的心,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是一个人,你像人一样思考,有智识,甚至还能人言。多少误打误撞修行的动物,修了许多年,不过到你的起点。既然如此,为何不图自救?大衍之数,遁去其一。世间万物,皆有一线生机。天不绝人,但人须自渡。”
“我在大石头上发了半天呆,卷着一本他给的修行法门,决定修炼。就以,蛇的模样,修行。你看,再过一些年,我又能有一副人的外表啦。”
白贞贞问李秀丽:“李娘子,您说,妖算是人吗?”
当然算!真正开了灵智,修行有成的妖,在幽世之中,其实是人类的模样。
在修行者看来,“妖”在阳世的本体,虽然有些还没修到完全的人身,但也已经与原本的同类有生殖隔离,其实已经算是外表畸形的人了。
再往上,修出真正的人身后,只要不显露原型,妖与人就几乎无法分辨了,亦能通婚养育后代,后代生则人貌。
这时,白贞贞才看向寿阳百姓:“我没有那么大神通,帮他们变回人形。”
“但,他们自己有啊。”
说到这里,李秀丽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拍掌叫好!
寿阳人变成野兽的外型,已经不能逆转。但他们可以修行,再由兽化人!
并且,他们能人言,有灵智,修行的速度,只会比真正的野兽要轻松上不知多少倍!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转念一想,她又皱眉:“只是入道太难了,修行不易。”
她自己进入“游戏”至今没满一年,就有接近炼炁化神的修为,却是一有“道种”公司的手笔,明确指出“仙缘”,二有论坛上大佬的指点帮助,三有诵世天书辅助,四有多番奇遇。
就算这样,当初她为了获得“仙缘”,杀死“河神”,也是顶冒了很大的风险。
而寿阳百姓都是生在大周古代的普通凡人,如果让他们自己去修行的话,要多少年,才能够从兽身变回人呢?
像大夏的枯松老和尚,他一辈子积德行善,结交善缘,到老态龙钟的时候,才勉强迈入了炼精化炁初阶。
再比如黄眉,它也不是纯粹的野狐,亦曾得青丘教诲,就这样还修行了九十多年,也没突破炼精化炁中阶,甚至没有办法完全变成人身。
就算是寿阳百姓远比真正的兽类修行容易,又要多久才能修成人形?
如果修行一辈子,兢兢业业积累元炁,到死都只是在入道边缘,卡在炼精化炁的开始,那么,他们岂不还是一辈子都是兽类之躯在生活吗?这样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她的想法,白贞贞笑道:“李娘子,你可曾见过那些致使生灵扭曲异变的洞天?”
李秀丽说:“当然见过。有的临时溢出区,人可以变狐貍,也可以变作姑获鸟。”
白贞贞:“洞天当中,人可以变成狐貍,变成鸟,鬼魂也可以正大光明的存在。那飞禽走兽为什么不可用人的外貌生活呢?”
“洞天的存在,既有因恶而成,亦有因善而开,庇护一方的。无非看这洞天是因何而成,为谁所掌控。”
白贞贞摇头晃脑:“李娘子。洞天平时不显,覆盖在寿阳县城上。这些百姓如果得洞天之主庇佑,得以变幻形貌。那他们生活在寿阳县,虽然肉身实质还是畸变兽类的模样,但只要洞天一日不破,外表举止都与正常人无异。”
“就算死后会露出真身,就算子孙无法与别的城池里真正的凡人通婚,但时下的百姓,除非大乱世,本就不离乡土,都是左邻右舍结亲。百年之后,俱是一抔黄土。在这世上的绝大部分时候,有人之外貌,亦有人之实在,如人生活,行人之道德、伦理,养生丧死。名实俱在,何处非人哉?”
“如此,非要计较肉身实在者,便奋力一搏求自渡,修行百年,再得真正人形。而修行不成者,亦可人身而活,烟火人间。”
听到这里,吕岩先忍不住叫好了:“白娘子这番名实之辩,颇有师祖之风!”
李秀丽听得愣住了,还能这么玩!细一思索,又确实可行。
当初猪九戒在杏花村内,不就是这么玩的?
杏花村归属它一日,它就借杏花村的洞天,披着田鼠皮,甚至能使用这身皮子的神通,三十多年未曾被识破。
它一头野猪可以鼠貌而活,寿阳百姓怎么就不能在洞天内,人貌而生?
其他寿阳百姓听了白贞贞的话,也生起了希冀之盼。
“如果是这样,他们可以选一个大周的修行者供奉,以形成新的寿阳洞天。”李秀丽说:“不过,要精挑细选。”
白贞贞恳切道:“李娘子,何必舍近求远?我们都蒙您的大恩大德,七情之炁与您联系稳固。我们愿供奉您,为您立庙建祠。请您任寿阳洞天之主。”
红衣少女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行。”
她并不是没有自信,但她要保大周人族。一向自我任性的李秀丽,不自觉地、少有地,认真又严肃地思索现实:“我可以当。但一旦我接管了寿阳,你们变成我的信徒,那整个寿阳会成为仙朝乃至地煞观的眼中钉之一。现在江北都在狄人的管治下,唯独一个寿阳钉子样在这里,狄国一定会再次大军来犯。这一次,会是实打实的大军压境。我可以破洞天,杀妖魔,但阳世之中肉身凡胎的真正凡人大军,就算是练炁化神修士,也没有办法一力碾压。”
到时候,反而是她连累了寿阳百姓。
白贞贞叹道:“那人选就难找了。狄人三王子死在这里,灵芝庵分庵在这里破灭。他们是一定会来重新探查的。如果发现寿阳有了新洞天,百姓变回了人貌,那一定会迁怒洞天之主。像我这等浅薄修为,没有什么神通法力的,别说地煞观、灵芝庵了,狄人中的巫师一流,也不是我所能抵抗。”
“如今天下的修士,大多数都是仙朝中人,早就跟着逃回幽世去了,已经放弃了大周。剩下的散修北方的,要么被狄人、地煞观所杀,要么降了地煞观。南方的,百神是最成气候的,听说已经都被抓了。”
李秀丽抓了抓头发,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忽然叫道:“啊!何必非要找个单独的寿阳洞天之主!”
她飞扬眉宇:“这世上还有一个洞天。寻常的洞天。可能还有破坏阳世稳定的嫌疑。但是,大周之中,本来就有一个长期存在。甚至覆盖着整个大周的洞天啊!”
白贞贞是半路出家,散修,也不过修行了十年多,常识略少。但她是本地土著,对这个洞天自然也是熟悉的。
原本的大周,确实覆盖着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笼罩九州的洞天,“山河社稷图”!
在周室尚且居于中原时,幽官体系没有覆灭时,山河社稷图覆盖大周全境。这是仙朝的特色,凡疆域所至,皆为洞天。
李秀丽笑道:“等把狄人收拾了,重启大周的社稷图,到时候,无非是掌图者,在整个社稷图里稍微调拨一下,单独为寿阳县和其他被灵芝庵祸害的地方,调整洞天显化的程度。也省得再为其他修士造庙立祠,供奉香火的麻烦。”
只要老百姓正常地交税、生活,即可。不必再供淫祠。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仙朝幽官体系的好处之一。更是社稷图的宝贝之处。
有社稷图覆盖疆域,便可以将大江南北的幽世,统一调拨。
仙朝把继承自通天教的社稷图本体藏得极深,也是为了避免其他势力无孔不入的垂涎。
白贞贞道:“李娘子所说是顶顶好的主意。只可惜,我被囚困灵芝庵时,听到过她们跟狄人的密会。您或许不知道,宋家无能,周室倾颓,如今社稷图的开启办法,已经落入了狄人手里。唉,到时候,本来用以同九州、一四海的社稷图,只怕反而变成狄人合并本表人间的工具。”
李秀丽当然知道。玉玺还是她变相“送”到狄国手里的!
“没关系。会拿回来的。”她字字句句,十分笃定。心里想,我会亲手拿回来。踩着那群王八蛋的脑袋,亲手拿回来。
白贞贞并不知道她北上的真正原由,只以为李秀丽是在安慰自己跟寿阳百姓。狄国铁骑压境,地煞观势力滔天,治下有不少灵芝庵这样的恐怖东西。
李秀丽破灭了寿阳之地的灵芝庵洞天,灭了灵芝圣母分神,又逼走了地煞观弟子。
但这里本就是刚被狄人占领的区域,地煞观和灵芝庵在这里的洞天本来就不稳固,派出来的也是新铸造不久的一百九十三号和修为较为低下的弟子。
就算这位龙女剑法通玄,龙身浩浩,能破灭大江洞天,能破灭寿阳洞天,难道还能势如破竹,一路杀到狄国核心区域?
那里可不是远离狄国中心的大江洞天,也不是新收伏不久的寿阳。
狄国的核心区域,有九十九重洞天包围,铁桶般,灵芝庵、偃师、星君等地煞观旗下数一数二的存在,在本表的分部,都设在那里。可谓神鬼不敢近。
就算有这样的大能,但一人之力,终归有限。
就算救了本表,大周所有百姓的感激,加起来,能给对方的权势、修为,也不及地煞观给出的三瓜两枣多。
而如果在本表得罪死了地煞观,地煞观治下无量世界的追杀,可是近乎无限的。
如今修行者,多修阴神,保自身才是第一要务。
谁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只为了区区一个人间,去得罪统治不知多少狄洲的地煞观?
岂不见连仙朝自己都放弃了大周?甚至,听说,连仅剩的阳神门派之一的太乙宗,在此的分观,都投靠了狄人
白蛇在吕岩的脖子上转了转,心中酸楚,但不忍辩驳少女的好意,便勉强笑道:“无论后续开不开新洞天,又或者是真的能驱逐狄洲,社稷图被大周人族重新掌握、开启,总有一样前置工作要完成。”
白蛇看向仍旧沉默,麻木又显得呆滞、懵懵懂懂的寿阳百姓。
叹了口气:“至少,要先把大家的‘魂魄’重新变回人形。”
“无论以后肉身能不能重新修炼成人,如果‘魂魄’不能变回人形,就算肉身是人的模样,举止行为,也同于牲畜,既无人的尊严,少道德,缺伦理,损文明,永远卑下。”
“魂魄”是幽世之中,人对映的“现象”的别称。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宛如“三魂六魄”。
听到白蛇的话,李秀丽立即运转鱼龙变中的“鱼”的本事,凝炁于目,定睛朝寿阳民众看去。
当即穿透了阳世,看到了众人的“魂魄”。
一看之下,险些眉头打了死结:“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的幽世现象也变成了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
白贞贞苦笑着把吕岩听到过的那个故事,向她简洁地讲了一遍。
“李娘子,当时寿阳百姓在灵芝庵的诱导下,‘自愿’交换奉献了所有大周文明的相关‘知识’,从千万年形成的、约定俗成,有利于族群繁衍的伦理道德,到积累的社会上的所有知识、劳动技巧,乃至个人经验,甚至,连自尊都被取走了。”
“灵芝庵主导的寿阳洞天虽破,但只是基本的智识灵性回归,其他被夺走的,大部分仍未回归。”
李秀丽听得毛骨悚然:“傻不傻啊你们,这样的东西都愿意交换、奉献?”
不少人都低下了头。他们被近在眼前的利益所蒙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拿出去的东西有多珍贵。或许,也有察觉不对的,但是想着及时止损就好。
只是现成的、立刻到手的东西拿上了瘾,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白蛇叹道:“如果不能取回这些,把幽世的模样变回人形,我们之前说的‘修炼’、‘洞天’,都是虚的。大家修炼的难度,不会低于真正的野兽。”
李秀丽拧着眉:“去把外面躺着的那些宰了,这些东西能取回来吗?”
她说的是城外躺的野兽变化的“寿阳人”。
白蛇摇了摇头:“粗暴的杀戮,不够。要取回人类之文明,自然要以毒攻毒,勘破对方之‘虚假’,使其‘魂魄’不稳。那些强行安装融合上去的‘魂魄’部分,会与其分离,回归原主。”
“‘以毒攻毒’,‘勘破虚假’?什么意思?”李秀丽疑惑。
白蛇拿起尾巴尖指了指自己跟吕岩,笑道:“李娘子只管看我跟小吕怎么做,就是了。”
她竖起身来,自豪地仰头:“我、我姊姊一家,曾被狄人、地煞观追杀多年,我被灵芝庵变成了蛇,也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知道您听说过许岩、白若真这两个名字没有?白若真是我的姊姊,许岩是我的姊夫。或许您在江南,听过他们诗歌的名声。但他俩不仅是诗人,更精通许多杂学。杂学中,我姊姊尤其精通数术,更擅音律。我姊夫则是一位天文大家。”
李秀丽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许岩他是天文学家?白若真是数学家兼音乐家?你居然是白若真的妹妹?”那岂不是许红英的姨母?
许、白二人精通天文、数术,倒在她意料之中。
记忆中,在太乙观的时候,与她不怎么接触的许家三口人,常聚在一起,除了谈论诗文,常常比比划划,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还能听到一些疑似是数学的话题。
她有时候凑近去,居然能看到有一次他们在画一个巨复杂的几何图形完全超出她贫瘠的几何相关知识量见她凑过去看,许家夫妇还热情地邀请“修士”一起钻研,问修士对宇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太可怕了吧!她做勾股定律衍生的题都够烦了!
所以李秀丽才不怎么乐意跟许家人太过来往有一种被数学老师抽问的恐惧。
白贞贞不知道李秀丽跟许家人的交情,只以为李秀丽听说过许岩、白若真在江南的诗名。
“但他俩精通天文、数术、音乐之流,跟被追杀有什么关系?”
白贞贞说:“可能是因为,某种意义上,我姊姊一家是狄人乃至地煞观某些手段的克星。您见了我如何取回寿阳人的‘魂魄’,就知道了。”
她卷了卷吕岩的脖子,示意他往城外去。她做蛇十年多,早就把人的礼节忘了大半,十分肆意。
吕岩的脸又憋红了。他也曾几次三番请这位其实是位年轻女子的白娘子,离开他的脖子。
但对方不肯,又有救命之恩,吕岩没奈何,也不敢去触碰她,只好任由她卷在脖子上,把自己当座驾了。
到了城外,“人们”躺了一地,尚未醒来。
白贞贞道:“龙是百族之长,请您以龙息震慑,百兽不敢逃走。”
李秀丽点点头,她没有完全变成龙身,只是显了琉璃龙角,脸上爬了雪鳞,裙角溜出纱尾,化作龙女模样,喉中含龙吟,声如天宪:
【别装死,都醒过来。我看谁敢逃走。】
“寿阳人”遂陆续醒来,皆战战兢兢,拜在地上,极端恐惧,但果然无一人敢走。它们可是亲眼目睹了白龙化剑,扎穿灵芝圣母的场景!
白贞贞游到吕岩头顶,俯瞰,忽然叫住了“县令”,是县衙马厩里的“黑马”所变:
“你,我问你一个问题。”
“县令”咽下一口唾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悄悄竖起耳朵。不知道这条白蛇想问什么。
白贞贞却问了一个它们怎么也没想到的,奇怪的问题。
“狄洲现在都是冬天,你们知道,狄洲下了多久的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