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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 热词:血海腾龙雪雁人生处处是剧透睡懒觉的喵昆仑5·劫波卷凤歌零下一度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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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六十二

    浓雾,郊野。

    冥冥天,浑浑地,行人不见,道路难辨,鸡犬无声。

    白茫茫,忽被喇叭、唢呐声划破,喜乐由远及近。

    但在流动极缓、近乎凝固的雾里,连原本高昂的乐声也显得沉闷,有一搭没一搭。慢慢走出一列人。

    神色萎靡的鼓吹手在两侧,有气无力地吹着。疲惫麻木的轿夫擡着一顶披绸挂彩的喜轿。二三民伕擡着寥寥箱笼,随在其后。

    生锈般红,发霉样绿,长斑珍珠嵌在轿顶。门帘一荡一荡,用褪色的金线绣着两只呆板的鸳鸯。

    被虫驻得坑坑洼洼的轿柄,随着轿夫的肩膀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忽然,门帘被掀开一角,指甲淡粉的素手,朝着旁边走得汗流浃背的媒婆招了招。

    媒婆凑过去,新娘低声问:“张媪,什么时候才到卫县?”

    “哎呦,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再走半个时辰,唔,也或许是两个时辰,前面就是卫县了。小娘子你路上已经问了三次了。迢迢远嫁,不差这么一会。别露出猴急相,叫夫家的人看了笑话。”

    媒婆随口敷衍。要不是新郎家给的钱多,她才不耐烦陪这么个父兄皆荒唐,几乎是被半卖来的女子,走这么多的路。她甚至没有什么嫁妆,除了表面功夫的嫁衣外,最值钱的,只有一面做工精致的菱花镜。

    但她也能理解新娘的不安。新郎据说有要事到外地去了,连迎亲都没来。谁不怕刚进门就失了夫婿的欢心?

    一行人没走多久,马蹄声笃笃而来,还有人的脚步声、欢笑声。唢呐声。

    从雾茫茫的另一边,走出了一队同样披红挂绿,但服饰齐整崭新,笑容可亲的人马:“是齐家的送亲人吗?我们是宁家人,来接新夫人的。郎君到外地办急事去了,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迎。”

    媒婆在窗边,对轿子里的新娘说:“你瞧,宁家老远就出来迎接了,可放心了?宁小官人确实是有急事,并非有意怠慢。”

    新娘子在帘后轻轻嗯了声,没说话。

    花轿慢慢地进了卫县,过了城门。

    新娘子掀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打量自己将来要生活的这个地方。雾气沾到她的指尖,湿润,凉意顿生。

    进了县城,雾更浓了。听说,这座城池就是常年拢在蒙蒙中的,少见晴天。

    向外看去,连轿子一米开外都瞧不清楚。能看到的,只脚下的青石板。城池的楼阁建筑,全都隐在茫茫中。

    走在最前面的宁家人,提着分外明亮的灯笼,似浓雾里张开的两对光眼。说是为了防止轿子与马车、行人相撞。

    但一直往前走,却没有看到行人,并无任何人与送亲队伍擦肩而过。

    新娘又侧耳去听,声音倒是正常的。

    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叫卖声、人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光听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与传闻中繁华的卫县,十分相衬。

    或许,是宁家势大,在卫县称王称霸,称头个的豪族。卫县百姓也许早就被提前警告了今天是卫家郎君迎亲的日子,所以看见灯笼就远远避开了。

    花轿摇摇晃晃又好一段路,迎亲的宁家人笑道:“宁府至——请新娘下轿。”

    大红灯笼从深宅一直挂到了门口,暖光驱冷雾,笙箫齐奏,熏遍满府的香氛飘至外间。

    宾客如云,挨挨挤挤,都在府前争看新人。

    新娘缓缓撩开布帘,搭着媒人,下了花轿。

    却一面并蒂团花扇。

    宝冠压云鬓,珍珠点蛾眉。羞掩芙蓉面,怯步碧玉裙。

    宾客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只默默地打量她。

    唯有一个声音,喟叹:“果然是个美人。”

    新娘偷眼觑,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端庄贵妇,站在所有人之前。

    只是贵妇人十分憔悴,神情平淡,嘶哑的声音又僵又疲倦:“我儿因急事外出,不能亲自来此,你拿着这个吧。”

    拍了拍手,立即有仆人拿来个一臂高的木偶人,塞给了新娘。

    焦木似的偶人,五官很滑稽,斗鸡眼,脸上涂着白漆,脸颊抹着两团胭脂,戴着新郎的帽子,穿着新郎的大红吉服。四肢无力地垂下。

    颇重。

    新娘被迫抱住它,一下子呆了。

    贵妇人却再也不看她,只转过身,说:“带进去,拜堂。”

    立即悄无声息,涌出大列的侍女仆从,人人垂首低眉,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恭敬,搀扶着新娘,实则是半架半挟半推,将她带往喜堂。

    喜堂上离奇地设了屏风,翁姑都坐在屏风后。

    新娘被仆人压着,与木偶三拜成礼。

    期间,阿翁没有说半句话,阿姑落座后就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新妇要献茶时,阿姑才开口,依旧带着疲倦、厌烦:“不必了。进洞房去罢。我儿或许今天半夜时会到家。在他回来前,绝不可出房门一步。”

    “我们准备了一天昏礼,也要去歇息了。”

    竟然径自站起,拂袖而去。

    阿翁仍然没有言语,但温和许多。只是拍了拍掌,他的侍女走出来,呈上一个大盒子:“这是老爷赐您的添妆。”

    随后,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略显佝偻的背影映在屏风上,随妻离去了。

    新妇喏了一声,弯着腰,作着揖,不敢擡头,静送好像不喜欢她的翁、姑。

    十分苦涩,又略松了一口气。夫婿今夜还是会回来的,她不必与木偶枯坐一夜。

    转身时,一脚踩下,忽听到“啪嗒”一声,有液体飞溅而起,脏了她的碧裙。鞋底黏糊糊的。

    低头看去,却见屏风下淌出了脓黄色的液体,她不慎踩中了。

    不待她细看,左右的侍女挽着,实则是拉拽着她:“我们带您去新房。”

    新房里,龙凤烛烛劈里啪啦的燃烧,烟气缭绕“喜字”。

    锦被高床,撒满花生干果。

    门被侍女关上了,从外锁了起来。说是等郎君回来,他会开门的。

    窗户也都被合上了,落了锁。

    侍女在门外说:“少夫人,我们这常年有雾,这雾对人身体不好,不要开窗。”

    宁府中没有寻常婚礼的贺喜声、祝酒声,连宴席都没有。

    看似众多的宾客,在礼成后,就悄无声息地全走了。

    院子、屋子,都安静得异常。门、窗都有锁,宛如囚室。

    新妇坐在床上,那木偶也被放置在床头,白漆的脸,墨黑的眼,直勾勾地对着她。

    实在没法忍受这诡异的偶人,她起身坐到了桌子边,为打发无聊,打开了公公送她的添妆礼盒。

    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珠光宝气,金银铺底,宝石堆积,俱是名贵之物。

    这样一盒,拿去做寻常富庶人家小姐的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即使以宁家来说,也实在大方得出人意表。

    自从来到宁家,不见的新郎,冷眼相对的婆母,只有表面披红的冷清气氛,近乎羞辱的拜堂。

    只有这一盒珍宝,总算是让她略受慰藉。

    便在房中数着灯花,对着自己的菱花镜,听着噼啪声,总算熬到了深夜。

    百无聊赖中,忽然有哗哗的水声,然后有人在窗外说话。小声地叫她:“新娘,新娘,到我这里来。”

    新妇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到那个亲切但严肃的女声说:“我是新郎的侍女,他与我自小相识,与我有恩,曾让我不受饥饿。因此特来报答。”

    “你把房门倒插,快,快,快!”

    她半信半疑,问其姓名,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却一直催促,到最后,甚至带了严厉,只教她插上门。

    新娘被催得烦了,不知为何,直觉还是依照这女音说的去做了。

    谁知,刚插好门不久,寂静中,忽然,笃、笃、笃。

    一个略沉闷含糊的男声,敲着门说:“夫人,我回来了。新婚之夜,叫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开锁声。门颤了一下,没打开。于是,男人在门外笑了:“夫人,你真是调皮,怎么把门倒锁了?快开开门。”

    新妇想起婆母的话,立刻预备去开门。

    谁知,她刚走到门前,窗外的那个女声又急忙阻拦她:“请您相信我!新郎笔挺又高大,门外的东西鸡胸又驼背,绝不是新郎,千万莫开门!”

    “如果不信,你透过窗户,看一眼地上的影子。”

    年少的新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到,被灯笼照下的光,拉长的影子。那是一个弓着身子,背部肉山般驮起的样貌。

    她想起在家时,媒人和其他家里人,都夸赞不绝,说见过新郎,是个长身玉立的儿郎。

    顿时汗毛直立,停住手,犹疑中,没有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连叫了三遍夫人开门后,见她始终不开,于是,敲门声倏尔停了。

    此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新妇熬到天明,始终没有人再来,也不敢离开房门。

    期间,朝着窗边小声地问了好几次。

    但之前提醒她的“侍女”却不说话了。

    清晨,新妇顶着妆容也盖不住的两个黑眼圈,听到侍女敲门的声音后,才把门打开了。

    她问侍女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们声音平静:“没有。昨夜郎君还没回转。”

    她打了个颤,立刻想说自己昨夜的遭遇,侍女们却不待她开口,放下食盒,换了屋内的洗漱、生活用具,又放下一个盒子,说这是老爷送给您的,就转身离开。

    啪嗒。门又落锁了。全然没有对待女主人的态度,十分漠然。

    新妇打开盒子,又是一箱的灿灿珠宝。

    她却没有昨晚那么高兴了。见到那成串的南海珍珠,金簪银饰、翡翠宝石,忽然怒上心头,抓起一把,猛地砸在地上,又砸在床上,砸得那木偶东倒西歪。

    大骂:“什么古怪地方?都是什么狗屁!”

    等砸过一轮,忽然又醒过神来,吓得立刻止住了动作,抚着心口,喃喃:“我这是怎么了?”

    她是齐家女,自小受得是闺阁千金的教养,一向和顺温柔,守礼谦卑。怎么刚刚忽然有一股烈得像熊熊火焰的脾性,从心底横冲而上,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简直都不像自己了。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那张天生柔情似水的脸,想。

    第二夜,她依旧坐在床上里等着新郎。

    半夜,这一次,她自己先从内插了门。

    门外换了个温润的男声,又哄又劝她开门,称自己才是归来的宁家郎君。

    但窗边又有声音叫她。这一次,是个稳重坚定的男声:“新娘啊,莫开门。门外的不是新郎。新郎常在窗前读书,我看见过他,是他的伴读。他姿容美丽,而门外的东西丑陋极了,绝不是新郎。”

    “你如果不信,就看看地上的影子吧。”

    齐娘子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灯笼照下,投出的影子,脸部的眼睛似乎往外凸出如球,头大如斗。

    她吓了一跳,任凭门外的男子怎么劝哄,打死也不开门。

    男子这一次重重地连拍了五下的门,才含怒离去。

    次日凌晨,侍女们来开门,见到新娘坐在房内,依旧完好无损。彼此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屋子。

    直到新娘还是问她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照旧回答:“没有。”

    她们离开时,再次放下了一个箱子。比昨天的两个盒子大一倍不止,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就溢了出来。

    还是说,这是宁老爷给她的。

    这一次,新妇看也没看这些珠宝首饰,直接一脚踹翻了箱子,翡翠玛瑙滚了一地。也不再觉得自己太粗鲁了,只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

    “前天晚上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现在的脾性。”

    “昨天晚上过去,我觉得,我好像不姓齐。”

    她用手指一敲一敲额头,心里想:“我该叫什么呢?我该叫什么呢?”

    这一次,天没黑下来的时候,她早早地主动把门锁了。

    自己站到窗边,压低声音叫道:“喂,有人吗?你们还在外面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过了一会,回她的,却既不是第一次那个严肃的女声,也不是第二次那个稳重的男声,而是一个柔润悦耳,语调快而活跃的少女,语带鄙夷:“倒也不笨,这一次知道提前找我。”

    这个语调稍快的少女声音说:“听着,你已经拒绝了门外的东西两次。它已经恼羞成怒,今晚插门也没用了!”

    新娘问:“那我该怎么办?”

    少女声音愉快地回答:“当然是揍它啦!”

    “我是闺阁弱女,手无缚鸡之力。”

    少女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出眼泪的那种捧腹大笑,然后大声地说:“真恶心,我居然有一天能听到这种话!”

    “你当然能揍它。”

    “不仅能揍它。还能杀它。”少女声音里带了腾腾杀气:“拿起你的剑!”

    “在它忍不住扑进来的时候,扎穿它的肚腹!”

    一字一顿:“叫、它、去、死!”

    新娘问:“剑在哪里?”

    “自己找!”少女声音渐渐远了,“这都找不到,也太没用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一次,门外的“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呕哑嘲哳的嗓音,带着凶恶,叫道:“开门,进了宁家,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你已经收了我的财宝,已经收了我的财宝!”

    门被敲,到拍,最后到砸,开始剧烈晃动,渐渐,从门下的隙里,淌进了脓黄的黏稠液体。

    新娘鼓足勇气,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却对上了一双巨大的凸出来的眼睛。

    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孔洞疙瘩,流着黄绿脓水,眼睛长在头顶,凸出出而巨大,像人又像癞蛤蟆的东西,正在撞击房门。

    她又惊悚,又恶心,退后一步,满屋子地找起剑来。

    剑、剑、剑她的剑在哪里?

    新娘找得满头大汗,背后的门却开始发出不看重击的声音。

    她慌乱中,甚至打翻了桌上宁家送来的珍珠宝石箱子,哗,满地滚了金银,却在落地的一霎,全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癞蛤蟆。

    新娘大吃一惊,却看到,落在癞蛤蟆中间,唯一一个没有变形的东西。

    是她随手放在桌上,一路携来的菱花镜。

    捡起镜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怔怔地看了“我”好一阵子,几乎忘了如今的处境。

    忽然,她想了起来,自己的剑藏在了哪里。

    伸出手,伸入镜子,拉住了镜中的自己,猛然一拽。

    镜中的新娘露出笑容,随之跃出镜面。砰,菱花镜碎裂开来。

    镜中人化作剑丸,如明月,环绕着她,兴奋地嗡鸣不已。

    房门轰然而碎,腥风扑来。

    癞蛤蟆样的怪物朝自己的目标扑来。

    李秀丽握住蒲剑,仍然戴宝冠,蛾眉点珍珠,一副豪族新娘的装扮。

    但彻底清醒过来,眉宇结着刺人的杀意,说了与那少女声音一模一样的话:

    “拉我进这种地方?去、死、吧!”

    碧裙飞荡,剑若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