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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八十八

    仲夏时节,太平镇的雨,从昨晚到上午,下个不停。

    天阴阴的,地潮潮的,空气又热又湿,汗闷着难以散发,衣服根本干不了,一直滴滴哒。

    昏暗的老宅子里,电风扇坏了,木柱子爬了黏糊糊的苔藓,蜗牛在上面蠕动。

    滂滂沱沱的雨打着瓦片,密密不绝,远远近近,轻轻重重。像音乐老师弹起他那架宝贝极了的钢琴。

    小黄狗摇着绒绒的尾巴,一屁股蹲坐在门槛边,看着听着从屋檐流下的雨,叮叮咚咚砸在水洼里。一动不动,比他上课听讲还认真,时不时转转耳朵,还抽动湿润的黑鼻子。

    它在看雨,在听雨,还是在闻雨呢?

    也可能,它是在盯着院子里长得正好的芭蕉,叶子大大的,长长的,雨水顺着流下来,像它被接回家的时候,大人撑着的那把伞。

    也许,它是在听渠沟里、池塘里此起彼伏的蛙叫,想要趁放晴的时候,跑到池塘边抓住一只玩耍。

    也许,它是在嗅雨中隐隐约约熟透的酸甜梅子气味,心里埋怨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肚子都饿了。

    小学三年级的刘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看一眼小狗,写一笔字,小狗看着雨,他看着小狗。

    看了一会,他又拿起蒲扇。扇了一会,他又折起纸飞机。折了一会,他又到处找水喝,喝了一会,他开始用铅笔戳橡皮擦。

    二十分钟啦,一道语文的造句题还没写完。

    他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正披着床单,在胸前打结,在床上蹦蹦跳跳,假装自己是大英雄。

    就跳下床,揭开锅,里面有早上爷爷出去干农活前,留下的没吃完的玉米饼,最后一个。

    有点硬了,还有点酸了,天气热就变味了。

    刘浩啃了半个,不想吃了,在屋里也玩腻了,穿起雨靴,翻箱倒柜找雨衣,准备跑出去玩。

    没有雨衣,也可以跑出去玩。不过要挨骂,要生病。

    生病不好。

    刘浩没翻到雨衣,但找到了破了洞的一把大黑伞,爷爷舍不得丢,放在灶旁的柴堆侧。

    还没等他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门去,院子的大门就咚咚咚地被敲响了。

    刘浩撑着伞去开门,非常失望。门外的不是爷爷。

    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陌生老头,年纪比爷爷还大点,穿着村里老人最喜欢的那种大背心。狼狈地举着一个大荷叶挡雨。

    哇,这荷叶的梗真结实,叶片真大。

    但是雨下得太大了,大荷叶也不顶用。老人的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头发胡须黏在一块,往下淌水。

    白胡须说:“浩浩,我去开会,忘了带伞,回来的时候路上下起雨。让我进去躲一下雨吧。”

    刘浩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浩浩?”

    白胡须笑了:“你记性真差。我是村长张爷爷,你忘啦?上次你考了五十九分,你爷爷还跟我抱怨呢,说你学习不用功,马大哈,小迷糊。”

    刘浩脸一下子羞红了,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白胡须,这次认出来了,拍拍脑袋,嘿,我居然把张爷爷给忘了。

    他赶紧把门打开,让白胡须进来躲雨。

    张爷爷进了他家时,小黄狗也不看雨了,偏过头,疑惑地盯着客人。

    张爷爷从容自若,和蔼地与它打招呼:“小苗苗,你好呀。最近的毛发又蓬松了,黄灿灿的,真好看。”

    这条小黄狗,偏偏叫了个像猫的名字,叫苗苗。因为是被爷爷从禾苗下捡回来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苗苗摇摇尾巴,还是有些疑惑地盯着白胡须的老人,围着走了一圈后,才确认了什么似的,亲热地舔了老人一口。

    见此,连苗苗的名字都能叫出来,刘浩更不怀疑“张爷爷”,忙请他坐下。

    有相识的大人在,刘浩就不敢在大雨里偷跑出去玩了,怕被告状,只能坐回去写作业。

    张爷爷在刘家悠哉悠哉地坐了一会,还揪着自己没湿的大背心下摆擦脸,忽然,嘀嘀嘀,他腰上的老年机响了。他接了电话。

    于是,老翁的脸色霎时变了,嗓门都高了一度:“什么?那小祖宗跑到我们县来了?”

    原本气定神闲的脸,也变了一张苦瓜,叽里呱啦出一连串的抱怨。

    “倒不管得那么细,但太不按常理和定例了。”

    “活泼过头,这年纪懂什么管事?”

    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抖着长长的白眉毛,叹了口气:“好罢,我这就注意起来。唉,自从换了大领导,旁的都好说,怎么这祖宗就不能安安分分坐在办公室里呢?添乱啊。希望别到我们村来”

    刘浩竖起耳朵听,小孩对听大人的话,常是有偷听兴趣的,总比作业有意思。

    电话一挂断,白胡须张爷爷,就愁眉苦脸地在原地踱了一会的步,称有急事,需向刘浩借伞。

    刘浩举起那把破洞的黑伞:“只有它了。您带走吧!”

    张爷爷举起伞就往外走,临走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刘浩,说:“饿了吧?谢谢你让我躲雨。雨十分钟后停,你爷爷二十分钟半就到家,我这里有包点心,你先垫垫肚子。”

    就举着伞,疾步而行,比年轻人都还利索。

    刘浩接过打开,果然是一包点心,绿豆糕,还温热着。

    他吃了几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不饿了,情绪充沛起来,原本定不下心写的作业,忽然就觉得精力十足,全能看进去了。

    写作业的时间一会就过去了,十分钟的时候,雨果然停了。

    又过了一会,门口有人进来了,他擡头一看,这次果然是爷爷。

    刘浩下意识地擡头朝墙上的老旧时钟看了一眼,呀,不多不少,正是第二十分钟,三十秒,秒针刚过了三十。

    刘勇赶着回家给孙子做中午饭,看他乖乖地、老实地坐在那写作业,慈爱地问:“饿了吧?这么热的天,那饼子放久了不好吃。爷爷中午煮饭,再煮点土豆炖肉。”

    “还好,不饿,刚吃了点心。村长张爷爷来过,送我的。”

    刘勇一愣:“村长张爷爷?谁啊?村长姓杨啊。”他纳闷极了,拿起绿豆糕看了一眼,愣住了,忽然板起脸:“浩浩,不要编谎话。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跑出去玩水玩雨了。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下雨天去荷塘捉青蛙,太危险了。要打屁股了。”

    他只以为是孙子偷跑出去玩,怕他责怪,这才胡编了个人。

    “这是爷爷昨天亲手供奉给土地的点心,放在土地庙里,用废报纸包着。”

    而土地庙就在荷塘不远。浩浩或许是看见土地庙里的点心,正好肚子饿了,就拿回来了。

    小孩子对神佛都并无敬畏,村里的小孩也时常偷拿庙宇里供奉的瓜果点心吃,刘浩以前也跟着他们干过。

    刘浩委屈极了:“我没出去,也没拿土地公的点心,真是张爷爷送我的!我、我,对了,我还把家里的大黑伞借他了,就是那把破洞的!爷爷你去问嘛,看到拿着我家大黑伞的,就是张爷爷。”

    “你看,爷爷,我衣服还没淋湿,真没出去!”

    听此,刘勇本不相信,但看孙子梗着脖子,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一点大人觉得无所谓的委屈,冤枉,对小孩子来说,却常是不能忍受的。

    他心疼孙子,见刘浩如此信誓旦旦,打量了一下孙子的衣服和鞋子,果然,衣服虽然有点汗湿,但没雨迹。鞋子也只是沾了些一看就是院子里的泥。

    虽然心里还是将信将疑,但说:“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冤枉了浩浩,是爷爷不对,吃饭,吃饭。吃完饭,我去找老张要伞。”

    村里有这样一个人嘛?这时代,老头也都不留胡须了。

    等吃完饭,雨也彻底停了,太阳出来了。

    空气清新,天空如洗,世界又逐渐明亮。

    刘勇哄得孙儿过了情绪,吃完饭,他又匆匆出发,要继续去田里干农活。

    至于去说找老张要伞,去哪要啊?也没放在心上。但临时起意,多拐了一段路,从土地庙走过,看看昨天被供在庙里的点心是否还在。

    他昨天,刚去给土地公奉了点心,念叨着浩浩的成绩这次考得太差,以后可怎么办哟,请土地公收下点心,保佑这孩子多点耐心,多点聪慧。

    跟着他的小黄狗,听着他的念叨,还有模有样地朝土地公也汪了两声,学人似的

    一过土地庙,刘勇愣住了。

    不大的土地庙前,昨日供奉的绿豆糕,不翼而飞。

    但,却竖放着一把破了洞的黑伞。

    土地庙的雕像上滴答着雨水。

    这时候,刘勇脑海里忽然蹿过一个念头,本村的村长确实姓杨,不姓张。

    但传说,本村的土地公,却是姓张的。

    他闪过这个念头时,眼前花了一下,似乎看到庙里的土地公端坐着,朝他点了点头,微笑着指了指黑伞。

    刘勇揣着各种稀奇古怪,稀里糊涂的敬畏心情,拿回黑伞的时候。刘浩的作业终于写完了,看天气放晴,他立刻欢呼一声,跑出了家门。

    家外面早就小伙伴来叫他了:“刘浩刘浩,你知不知道,村东那片地的樱桃熟了,你家的那几棵树结得最红最大,不过好像有兔子来偷吃,走,我们去抓兔子,再摘你家的樱桃吃?”

    一想到樱桃,刘浩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马上说:“走走走!”

    跑出了家门。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向村里的樱桃地时,小黄土狗苗苗也摇着尾巴,快乐地跟着小主人往外跑。

    跑到门槛,它忽然顿了一下,仰起头,看向房顶。

    一看,小狗汪汪地、激动地擡头叫了起来。

    刘浩被它吓了一跳,仰头看去,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房顶有一只猫咪,正从屋顶走过。

    可是这只猫咪真奇怪啊,它居然有一张绿色的皮毛,还是条纹状的!

    像,像西瓜!

    不不不,是长了耳朵尾巴的猫西瓜!

    不不不,是长了西瓜条纹的西瓜猫!

    猫背上好像坐着什么东西。

    他揉了揉眼睛,正要再看时,小伙伴们都叫了起来:“别磨磨蹭蹭地,我们走了!”很快就跑远了。

    他一个犹豫,猫西瓜就不见了。

    刘浩怀疑自己看错了,一看大家都跑远了,他也顾不得了,想着回来再找找,连忙跟上了大队伍。

    小孩们跑向樱桃地的时候,绿色条纹状的胖猫,又悄然出现了。耳朵被一只小小的布手勒了一下,它就换了方向,跟着小孩们,也向樱桃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