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零二
霓虹灯闪烁,夜景流光的繁华城市就在跟前。
但二虎驮着他们真正奔入这座城市时,天忽然亮了。
上一刻还是深沉的黑夜,虎的肉掌一踏进市界,骤然光明如白昼。
何晓春被这骤然的昼夜变吓了一跳,下意识以手挡眼,怕眼睛不适应而流泪。穿过她手指间的光线却十分温和,眼睛毫无刺痛感。
身边又响起孩子们“哇”“哇”“好漂亮”惊叹不绝的叫声,直拉她的衣袖,让她也看。
她小心地睁开眼,朝这座都市看去。
一扫之下,何晓春也睁大了眼。
露于白日的这座无名西洲城市,比刚才流光的夜景,更神奇了。
无论是西洲还是东洲,在地煞观、日曜城的影响下,当代城市往往大同小异,无非的钢筋水泥的丛林,只不过有些大厦高楼更多,有些间杂了些低矮的棚屋,四通八达,蛛网般的公路串联衔接。
即使夜晚的灯光可以有五十种色彩,建筑的形状可以各不相同,新奇的事物如流水一般爆炸。
然而,对于在它高楼根底碌碌一生的螺丝钉们而言,城市整体的气味、色彩,却是庞大、灰白、沉闷且冰冷无机质的。
但眼前的这座都市,却太太奇异热烈俏皮活泼了。
何晓春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串形容词。
斑斓的大虎驮着儿童们漫步在城市街头。
天空明净,马路浅绿。
路边种满似柳非柳的怪树,枝条、叶子,树身,都是无暇的纯白色,风一吹,柳枝簌簌而舞。
漆着浓郁玫瑰红的公交车,与虎相向而过,穿着大衣的乘客们在窗口笑容满面地向坐在老虎背上的少女擡帽致敬。
淡粉色的娇嫩大厦,湖蓝色的清新高楼,远处的电视塔是酸甜的橘黄色。
进出楼厦间的市民,大都有说有笑,衣着光鲜亮丽,脸色红润,迎面撞见这高大如小丘的虎,竟无人害怕,纷纷与它打招呼。
有新娘朝着他们扔了一捧花,她的婚裙,也全然是各色的花朵交织而成。
玫瑰缠成的头纱,玉兰作胸衣,蔷薇编成宽大的裙摆,叶子编作高跟鞋。
有额上都装点着宝石的少年儿童,各种各样的肤色、发色,在路旁吹奏风笛,呼啦喇叭,在大街上嬉戏玩耍,但都每吹一下风笛、喇叭,就从洞管中,呜呜地喷出庆祝的礼花来。
路边还有乐队在表演,里里外外围满了热情的歌迷。一个黑肤歌手拿着话筒,站在聚光灯最中心,且歌且舞,他的歌喉与舞蹈俱十分热烈。舞步如猫,每每旋转往外,却从不跌下舞台。
因为他的舞台是一只巨大的甲虫,扇动翅膀,摇晃闹脑,随他的舞步而移动。
即使是寻常阳世会吓到凡人的高大虎傀,在这座生机盎然,热烈奇异,如五彩童话般的城市中,也并不怎么太引人驻目。
何晓春坐在二虎身上,被那新娘扔了满怀的鲜花。孩子们被甲虫舞台上的歌手所吸引,摇头晃脑,和着乐声拍拍子。
何晓春喃喃:“这里是西洲的哪啊?如果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从没在东洲的国际新闻,网络的媒体上看到过这座城市的任何消息、图片?”
她还听到了滔滔水声,但这座城市并不是直接濒临海畔,乍一看去,也无穿城的河流。
李秀丽坐在虎背上,却皱着眉,打量这座城市的一切,没说话。
正此时,城市上空,刺耳的防空警报声拉响。
于是,原本欢乐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躲避起来。以鲜花为衣的新娘慌乱地寻找障碍物躲避;额嵌宝石的少年儿童们不再吹奏风笛,尖叫着四下逃散;歌迷们一哄而散,歌手跌坐在甲虫上,左右环顾。
他们逃散时,还纷纷善意地朝着李秀丽等人警告:“外面来的大老虎,你们也快走吧!邪魔的走狗已至!”
防空警报响到第七遍的时,城市的马路上、街道边,就空荡荡的,沉底寂静下来。
正此时,孩子们听到了异于警报的嘀嘀声。
他们侧头看去,却见到一辆汽车正驶入城中。
汽车过处,所有高高低低、七彩绚烂的童话般的楼厦、房屋,都啪地关紧了大门,连大厦上的每一扇窗户都关了。
这辆车被裹在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火舌升起有七八米,火星字四溅,即使离它很远,风一吹,就有一股带着硫磺味、血腥气的臭味扑面而来。
而火焰中,它的车身上,爬满了蠕动的肉块、粘嗒嗒的漆黑触手。
这些肉块、触手上杂乱地长着眼睛、牙齿。虽处烈焰中,却丝毫也没有被烧焦的痕迹,反而活性极高地无规则挥舞。
因这些东西如网、如腾萝般,密密麻麻地爬满、覆盖了车体,在这辆车冲进城来的时候,仿佛是头狰狞可怖的血肉怪物扑进来捕食。
更让人骇然的是,透过少许车窗、挡风玻璃,还能清晰地看到,坐在驾驶座、副驾驶、后座上的司机、乘客,都是肌肤惨青腐败、空荡荡的眼眶里燃烧鬼火、死去已久的尸骸。其骸骨间,缠绕着一条又一条水蛭般的肥大触手,操纵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孩子们看到这副景象,倒是没太被吓到。过去几年里,那噩梦般的生活里,充满了比这更可怕的场景。
何况,有单枪匹马剿灭南洲的世界之神在这里,他们也并不感到害怕。
小小年纪的安娜甚至辨认了一会,还能眼尖地认出来:“这辆车是我们云花国的警车制式。”
马丁说:“啊,那四个鬼怪,身上衣服的残片,也是警察的衣服。”
路边的二虎,体格太引人注目。那辆鬼车,车里的那几个鬼怪,也早就注意到他们了。忽然摇下车窗,还拿起散发着火焰的几根人骨,朝着他们挥舞,似欲攻击。
何晓春其实也不害怕,那么多的南洲神怪,董事长直接以雷霆煮灭,况二三小鬼?
她只是觉得恶心,目不忍睹地移开眼,低声道:“董事长,这些应该就是渔民口中所说的害人的鬼怪吧您要消灭它们吗?要不然,他们都冲进城来了,会害了城里的居民吧?”
孰知,眼见那鬼车朝着二虎冲来,李秀丽不但无动于衷,反而抱着手,饶有兴致地说:“噢?原来你们看到的,是这样的啊。”
什么意思?何晓春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李秀丽摇摇头,终于伸出了一只手,但,并没有召来雷霆霹雳,也没有唤来狂风骤雨,却只是凝了一点光,摇曳在指尖。
明明此时城市里光明如昼,但她指尖的这点微光,却异常显眼。
李秀丽轻轻一吹,微光忽然四散看来,还有不少散进了何晓春、孩子们的眼睛里。
微光过处,清风如拂。
何晓春等人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像被拂开了蒙尘的画面。再看四周,便骇然不可止。
天地并未光明。四周仍是暗沉一片。
何来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眼前只有高高低低的坟碑。
无名的荒野墓园,阴森的夜风吹过,坟茔、石碑间爬满了淡粉蔷薇,偶有玫瑰。
废弃的、出过惨烈车祸的公交车残骸被堆在一旁。因久无人打理,野草在墓园里疯涨长,地面铺了一层绿茵。
其间,不少风格迥异的东洲的坟墓,便插着纸作的惨白哭丧棒,被风吹得纸节簌簌而扬。
因夜色到来,人们匆匆离去而尚未下葬的尸首,裹着湖蓝的裹尸袋,被抛在一旁。
偌大的荒野坟场,唯有一盏路灯,老旧的灯泡发着橘黄的光。
记忆中美丽而娇艳,从头到脚披着鲜花作婚纱的新娘,在被吹拂过的头脑中,逐渐更新了形象。
那是一具死去多年的骨殖,骸骨被压在泥土之下,蔷薇的根系,盘绕它的头骨,爬附它的肋骨,覆盖了腿骨,将女子生前的血肉作为养料吸食殆尽,开出鲜艳的花卉。
那些额头镶缀宝石,吹着风笛的少年儿童,落了一颗颗宝石,缀在地上为石子,露出他们头颅上贯穿的伤口,风乎乎地从额头吹出脑后。
他们抓紧的风笛,变成了一柄柄夺去了年轻生命的黑洞的枪口,礼花变作砰然的射击声。
地下的一具寂寞的棺木里,睡着早已腐烂了声带,再也无法歌唱的音乐家。
他冷落的棺木上,唯有甲壳虫蠕蠕啃啮死后的居所。
童话般的、生机盎然,活泼俏皮的一切,转瞬化作了沉寂的夜风、无言的坟茔、腐败的骸骨,顾影自怜的无知蔷薇。
而不远处,赫然停了一辆警车。
车身有些发旧,但并没有什么触手、肉块、火焰。
车门打开,从上面奔下了四个警察。三男一女,两白肤,一黑,一棕,都配枪,穿防弹背心,戴头盔,全副武装。
他们奔下车来,就一脸担心地对李秀丽一行人挥舞双手,叫道:“孩子们,别待在这里,这里有鬼怪出没,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