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二十
夜深人静,月如钩,沙似雪,古楼寂寂。
偏有闹腾的喜乐声,远远传之大漠,惊了荆棘里的方脸狐貍,嗅着味道,探头探脑。
李秀丽透过地板的裂洞,从楼顶往下看。
几乎是喜乐响起的那一刻,荒凉古楼就变了模样。
鲜艳的丝绸铺满地面。
巴掌大的夜明珠作星斗状,不甚爱惜地被镶嵌在墙壁上,照得保存完好的房间内外澈明。
豁口的金杯当座椅,翡翠的盘子当餐桌,白银餐具闪闪。
燃起千年不灭的鲛烛,点起沾衣百年仍香的异草,摆满了东西南北的特色佳肴。
宾客如云,俱是衣着齐整的鼠类,穿梭席间,个个举止文雅。
忽有一鼠喊道:“新郎新娘到了!”
但先进来的,却是两只水滑油亮的白色长毛猫,每一根猫毛都打理得精精细细,没有半分杂色,背上套着绣纹华丽的鞍。
一只老鼠坐在它背上,挥舞鞭子:“嘘,嘘,停!”
猫便俯下身子,停住步伐。原来,它们还拉着辆小小的马车。车厢涂金,极精致。
车门打开,下来两只年轻老鼠,俱打扮得十分光鲜,绸衣艳丽,珠光宝气。作男子妆扮的是灰鼠,作女子装扮的是白鼠,面带羞涩。
于是,宾客们欢呼迎接,或亲吻或握手或拍肩,将这对新婚夫妇请到正中的金杯坐下。
在宾客最前头,作主人家状的是一对肥壮灰鼠。
一只跟人般,留着雪白胡子,戴着帽子,脖子上套个金镯子宛如人类的项链,尚且庄重,拄着拐杖。另一只作中洲女子打扮,但是皮肉略皱,胖胖的,套着宝石戒指作首饰,笑得胡须、鼠吻乱颤,连声叫着“我的儿,我的儿,多高兴!”
待新郎新娘进入古楼,乐手就开始奏乐。
乐声一起,新郎新娘率先站了起来,翩翩起舞。
其他宾客在他们之后也随乐声而舞。
白鼠转着圈,花裙翻飞;棕鼠穿着尖头鞋踢踏而跳;黑鼠吹笛打鼓。
宾客们虽不饮酒,但都在欢声笑语中微醺。
白鼠新娘的裙摆飞旋,从大厅东侧又转到西侧,折腰仰首间,却瞥见高处嵌有一颗硕大的绿宝石。
色泽像春天的碧水,清澄明亮,令人爱不释手。唯独中间惜有一道黑色的竖痕。
新娘说:“噢,这是谁家采来的绿宝石?颜色真美,却偏偏有这样的瑕疵,要不然,它会是我最喜欢的一颗宝石。”
新郎摇摇头,有些生气:“今晚是这样的好日子,谁会去弄来一颗有瑕疵的宝石?”
说话间,新娘忽然愣住,指着那颗绿宝石,大叫道:“它眨了,它、它眨了”
“什么?”
新郎、附近的宾客一起擡头看去,果然看见,那颗高处的绿宝石,又缓缓“闪烁”了一下。
不,不是闪烁,是眨。
它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婚宴上顿时混乱起来,有尖叫的,还有鼠大喊:“卫兵,卫兵,抓捕闯入者、抓捕闯入者!”
场面一片混乱时,“绿宝石”的主人,从楼顶一跃而下,将群鼠逃窜的门路堵了个结实,阴影笼罩了整个婚宴。
“卫兵”终于到了,李秀丽甚至没有动手,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竖瞳一瞪,几只闻音而至的猎犬,瞬间被吓破了胆子,夹着尾巴逃走了。
见到精心挑选的凶猛卫士匆匆而逃,众鼠便皆知此是凶客。
灰鼠夫妇带着新郎、新娘,瑟瑟发抖,勉力笑道:“贵、贵客到来,我、我等昏昧无知,没有及时迎接。不知您是东洲哪国的高贵客人?可愿进门略品些点心?”
龙女抱胸而立,竖瞳环顾一圈婚厅,目光在古楼中点缀的种种璀璨珠宝,闪闪金银上略过。
戴金镯子的灰鼠注意到她的眼神,莫非是要财?要财好解决。忙道:“这大厅中的宝物,您可以随意取用、带走。”
长角的“客人”却说:“谁要你们窃来的赃物。”
灰鼠愕然:“客人何出此言?您放心,这里的宝物,都是我们合法所得”
李秀丽笑了,竖瞳流转光芒,扫过这些珠宝珍奇,就从它们所凝聚的炁里,看到了无数人族“哀嚎”的心炁。
她说:“合法啊。你们这些宝物,怎么不合法。”
灰鼠脖子上的金镯,是有无数支撑家庭的男子,在合法地为教义所发动的战争中,哀嚎死去。其家庭的悲伤所凝。
白鼠挂着的宝石戒指,在合法地通过各种名目征收的费用中,有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穷困潦倒,不甘之炁凝聚。
珠光宝气,饥寒贫病。
李秀丽说:“不过,谁管这些合不合法你们的法。我又不要这些东西。”
“我是来捉老鼠的。”
群鼠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鼠说:“客人,您在开什么玩笑?这里哪有什么老鼠”
话音戛然而止。
灰鼠从李秀丽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它惊恐万分地看到了自己的皮毛、爪子、长尾。
一旁的老妻尖叫:“啊,我变成老鼠了!!!”
群鼠恍若梦觉,纷纷发出刺耳的尖叫,彼此逃散:“救命,我也变成老鼠了!”“是这个魔女,她有妖术!”“她把我们变成了老鼠!”
灰鼠又惊又怒又恐惧,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哪个教派指使您来的。但我是麦城的大祭司,无论您想要什么,财富、权势,我都能给您。在这里的都是各国的显贵,一旦您动了手,现在是一时爽快,但后患无穷”
“也或许,您能把我们变回人形,我们好好商量”
李秀丽道:“我可没对你们动手。你们之所以是老鼠,”她微微俯下面孔,俯瞰这些阳世的贵人们:“只是因为,你们的本质,就是老鼠。”
一旁,那出身高贵,夫家也高贵,高高在上十几二十年的白鼠新娘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下一刻,白鼠新娘的鼻子却抽了抽,眼神瞬息迷蒙:“好香”
手脚四肢不听使唤,涎水直流,情不自禁朝一个方向走去。
其他灰鼠、黑鼠、棕鼠也直了眼睛,鼻尖嗅动,朝着同样的方向而去。
一步又一步,走入了捕鼠笼,红着眼睛,朝诱饵扑去,你推我挤,互相撕扯。
咔哒,捕鼠笼落下。
等到群鼠清醒过来,它们已经褪去了华服,只能吱吱乱叫,却逃不出铁笼。
李秀丽轻轻一提,就将装着群鼠的大铁笼拎起,回头吹了声口哨,那些金银珠宝就长出手和脚,蹑手蹑脚,跟着她走了。
当夜,娜娜无意中推开窗,惊讶地看到,明月高悬大漠,笼罩麦城上方,肆虐了许多日的沙尘暴平息了。
月光流泻万里,朦朦如梦,空气清新,没有黄沙恶风,正是人间良夜。
麦城的家家户户都听到了风停的声音,讶然开窗、开门。
正此时,麦城的大街上,却走来了一支奇异的队伍。
领头的,正是那白天问了许多奇怪问题的外乡少女,她手里拽着绳子,绑着一连串的耗子,身后还跟着会走路的宝物。
老鼠在唱歌,垂头丧气的歌。
“神啊神,我是你们的祭司,兄弟姊妹平等听神的信,快来救救我!”
银子说:“人啊人,‘兄弟姊妹’都平等,那你何来的我?”
老鼠在唱歌,哭哭啼啼的歌。
“神啊神,我是神圣的后裔,要奉我如神,快来救救我!”
金子说:“人啊人,你若生而神圣,那为何还要将我夺走?”
老鼠在唱歌,煽动的歌。
“神啊神,天堂高高飞天使,你们都可享福禄,快来救救我!”
宝石说:“人啊人,天堂遥远天使渺,肚子咕咕在耳侧,寒冷病痛在身体。”
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但这副怪诞至极的景象依旧杵在眼前。
娜娜眼尖,拉住母亲,指着队伍说:“妈妈,你看,那是我丢失的金镯!”
金镯跳出游街的队伍,跳上她的手腕,发出爸爸浑厚亲切的声音:“娜娜,我回来啦。”
娜娜尚未明白,身旁的母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将娜娜与金镯一起抱在了怀里。
小男孩的裤角被拉了拉,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他丢失已久的骆驼玩偶,发出女子温柔的嗓音:“孩子,你瘦了。”
小男孩一把抱住骆驼玩偶,嚎啕大哭。
老奶奶呆呆地站在街边,却觉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过头,看到一个人般站起的空袍子,卷起袖口作手,轻拍着她的肩,发出开朗的年轻男声:“家里的水缸还满吗?妈妈。”
老奶奶伸出手,摩梭着这身袍子,如坠梦幻。
此夜,麦城无眠。许多人又哭又笑,嚎啕或絮絮。
见此,李秀丽说:“我就说吧,是老鼠偷的。”
娜娜在混乱的叙旧、哭诉的人群里看到她,想挤出去感谢她。
却见大漠之中,忽有一道不详的黑云,冲天而起。
外乡少女冷笑道:“总算把你逼出来了!”便扯着一连串的老鼠,足下生风,身影渐渐模糊,追着那黑影,往大漠深处奔去
*
第二天,娜娜是被母亲推醒的。
她揉着眼睛,第一时间就去摸自己的手腕,果然摸到了一个金镯子。
她惊喜地跳了起来,捧着镯子大叫:“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推开门窗一看,肆虐了很久的沙尘暴果然也消停了。
可惜她对着金镯子叫了好几声,却没有那个浑厚熟悉的声音叫一声她的名字。
娜娜失望:“难道昨晚真的只是一个梦?外乡人,老鼠,走路的宝物,还有”还有,爸爸
这时,推醒她的母亲却摸了摸她的头发。
母亲也做了那个梦。
“娜娜,去梳洗吧。我们今天要趁早出门。”
“去哪?”
母亲并不以她年龄小而哄她,压低声音:“昨夜,麦城发生了政变说是在某场婚礼上,出了大事”
“新来的什么游击队,接管了麦城,让我们都出去,到城中广场去参与什么,什么公开调查、公开审判”
“祭司、城主都被绑了,关在那里”
母亲想,或许,那是梦。可是,梦就一定是假的吗?
谁来分辨梦与真实?
*
天地管理公司。
林斯文、刘珠等人先是听到了本门弟子为核心组织的游击队顺利接管麦城,点点头。
随即又收到了李秀丽意简言赅的一行信息:中洲疫鬼,已诛。现赴北洲。
刘珠道:“董事长在幽世已经灭杀了疫鬼,去北洲杀疫鬼了。可是,关键还是阳世。如果阳世我们的中洲区域游击队过去接手,稳不住,那就算除了疫鬼,还是会影响幽世再生动荡的。到时候又要劳烦董事长。”
林斯文道:“放心,相信他们。玄武盟以前犯过的错误,不会在本表的中洲再犯。我们也吸取了灵宫其他门派的经验。”
“擅动其神其教,确实容易引起中洲百姓反扑。但不要将自己看作是去管理中洲的,要看作是给中洲百姓需求去服务、帮忙的。我们如果明确表示尊重其神其教,只是把违背教义的平等,聚敛了大量财富,剥削了大量教众的教中高层败类,替神行道,揪出来公开罪行,审判问责呢?”
“然后再慢慢饱其腹,恩其民,移其教育,顺应历史潮流,将中洲本就逐渐开始民族化的其教其神,更进一步从‘教’,推成可遵可不遵的‘民俗’、‘生活习惯’。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顿了顿,林斯文说:“毕竟”
*
娜娜在去往市中心广场的路上,情绪还是很低落,她年纪小,听不大懂母亲的暗示。只是摩梭着自己的金镯子。可是,冰冷的死物,怎么会跟梦中一样,发出亲人的声音呢?
她便更低落了。
没有看路,脚被一道隆起的土堆一绊,朝地上的石头摔去。
母亲在前方听到动静,惊呼着往这里跑来。
娜娜却没有察觉头破血流的疼痛。
她被扶住了。
一个穿着简单的制服,背着枪支的男子把她扶住了。
他虽是中洲人的外貌。却没有打扮得像其他中洲男子那样,也没有留大胡子。气质跟普通中洲人截然不同。
他把娜娜扶起,自己却蹲下,拍了拍她膝盖上的尘土,亲切地问:“小姑娘,摔疼了没有?”
因蹲着,一时间看着比她都矮了半个头。娜娜愣愣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那个失去了独子的老奶奶,也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一队同样制服的中洲男女,宛如亲生儿女般,正细致地为她扫屋,打水,清理房间。
娜娜忽然想起,那梦中的外乡少女曾说,会还点麦城人什么。
她本来以为,外乡少女只是还了一个金镯子。
可是,到底还来的是什么呢?
*
“毕竟,”林斯文说:“即使是中洲人,也是母亲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是爱人的缱绻。”
“那我们,就还给他们。还给母亲以孩子,还给儿童以亲人,还给他们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