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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三十

    老狐貍说:“我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已经有一百五十年。那时候宁州城还是个小镇子,清河坊还是一片树林。我的远祖是成了精的狐貍,来到此处定居,与凡人一起生活,慢慢积累善缘,受凡人尊敬,还为它建了一座狐仙庙。清河坊原来就是靠狐仙庙聚起的人气才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说到这里,它人模人样地叹了口气:“可惜子孙不争气,五十年前,远祖寿命耗尽去世后,我们这些狐子狐孙,最多就修炼到化了开智、化喉骨,入道都艰难。过了些年,狐仙庙也荒废了,人们逐渐忘了我们。但我们仍然还在这里生活,虽不能再光明正大行走,只是藏在凡人的生活之下,隐蔽小心地繁衍生息。对我们来说,清河坊的这些宅子,也是我们祖宅所在。”

    它告诉李秀丽,本来,它们与清河坊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冲突,五十年来,虽然偶尔也“不懂事摸过几只鸡”,但总的也算相安无事。

    一直到十年前,清河坊搬来个姓沈的官员,他在县衙里作九品的主簿,官不大,为人从不贪污受贿,又是拖家带口的外地人,还在宁州这种一府府治之地附郭首县,因此过得很是拮据束缚。

    当然,再拮据,到底是官员,与平常百姓不一样,住得不体面也是不成的。

    沈主簿寻摸了很久,找到了清河坊,通过清河坊的林坊长,买下了三处早已空置荒废的老房子,拆了隔墙,并作一间,修缮作府邸。

    其中一间,正是荒废多年的狐仙庙。连清河坊的老人都早已忘记还有这座荒庙了。

    但狐貍们可不能忘。眼看着自家祖宅的狐仙庙被推倒,子孙四处逃散,它们无可奈何,找上沈家掰扯。

    先是用狐貍的幻术顶了树叶,自称“胡家”,化作人形去与沈主簿家理论。

    好不容易买到一处合适的住宅,沈家也有一大帮子孙儿女的,自不肯退让,让“胡家人”拿出祖宅的地契来。

    狐貍们哪来的地契?狐仙庙是从前供奉的凡人建造的,那时候清河坊刚建成不久,地皮也不值钱,无人管束。

    况且它们这几十年来活得隐蔽,半如野生动物,吃老鼠抓野兔,去哪找地契?

    老狐貍用一张树叶伪造了地契。谁知拿出去就被沈家识破了,揪着它,说它伪造契约,要拉它去衙门打官司。

    没有办法,狐貍们只得动用了一些小手段,在沈家的住宅里开始闹腾,希冀能吓走沈家人。

    “姓沈的毕竟是朝廷官员,这种人虽是凡人,但有人炁聚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狐貍,也不敢与他很闹。不过是画鬼脸吓唬小孩妇女,给青年平地推个跟头,用狐貍模样穿着沈主簿的衣服在夜里行走,在沈主簿的书籍上涂鸦”

    如此一连捉弄了半年,沈家人终于受不了,提出家里有鬼魅狐仙之流,要不要搬走。

    不料,沈主簿倒是个硬气的人,扬言说:“一切合法,我问心无愧。纵是鬼魅狐仙,能奈我何!”竟向衙门告了假,自己搬了个凳子,拿着本书籍,当夜坐在院子中间,大声读书。

    有狐貍顶着怒张的毛发,眼里放着绿光的狰狞狐貍头,故意穿着他的衣服,人立而起,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吓唬他。

    沈主簿却目不斜视,只管读书。

    如此一夜,狐貍们到底拿他无可奈何,甚至还把自己累得喘气。

    老狐貍只能现出真身,到他跟前拱拱爪子:“沈公心坚,不惧鬼神。我等本是市井狐貍,确实没有大的手段。但您饱读圣贤之书,可知仁义之道,可施怜悯之心?我一家子孙,籍此生息。如今被你家赶出房屋,家中儿女婴孩,夜夜啼哭”

    它这次毫无隐瞒,恳切地将自己的身份、祖宗的来历,一一告诉了沈主簿。

    小狐貍们也都现了身,在他跟前蹲坐着,个个流浪得憔悴瘦弱,毛发稀疏。确实可怜,哀哀而哭。

    沈主簿看其情状,终于动了怜悯之心。沉吟半晌:“你说这是你家的祖宅,一面之词,又拿不出地契。但近日,我在周边向百姓打听过,确实五十多年前,这里有座狐仙庙。这样罢,从此后,你们可在原狐仙庙的右偏院的大屋里生活,但不许再骚扰我的家人,也不许再惊吓凡人,只要你们不行危害之事,可同住屋檐之下。至于祖宅,等我调走,我就将整个右偏院的原狐仙庙范围的地契,写上胡家的名字,登记府衙,送与你们。从此后你们就可以大大方方住在这里,碰到官府来人,也可以从容应对。这算作推倒狐仙庙的补偿。”

    狐貍们十分高兴,便再不作祟,与沈家人为邻,住了下来。

    人与狐相处得还不错,甚至还有了交情。沈主簿还时常接济狐貍一二,逢年过节,给它们送只鸡、鸭,几捆猪肉,一些粟米。

    狐貍们也时常看顾一些沈家的小孩,叫他们别摔跤受伤。

    但胡家与沈家都人口颇众、子孙不少,挤一个院子,到底很不便利。

    狐貍们就盼着沈主簿高升。

    说到这里,老狐貍摇摇头:“但老沈原来是个实心眼的人,他其实是被排挤到这里做主簿的。只知道闷头干活,活干的还不错,却既不受贿,也不知道讨好上官,俸禄也只够家人生活,因此年年升迁无望。”

    他不急,沈家不急,狐貍们倒急了。眼见子子孙孙一年年多了,都挤一个大屋子,实在不舒服。又感谢沈家人的接济。

    于是,作为真正的本地狐,老狐貍就发动子孙们,大街小巷,钻墙角,进院子,溜墙根,从各色人等,乃至家眷、家猫、老鼠的口中,将宁州府的官员人事寻摸得一清二楚。

    终于,被它们逮到一个机会,它们听到,宁州城的知县,有机会向上峰举荐一个干得好的辅官,去任空缺出来的某地知县。

    本来,论能力,沈主簿数一数二,但坏在他不会讨好上司。知县就准备把举荐的机会给那个肥头大耳,官声不好,却胜在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县丞。

    狐貍们打听清楚那位上峰的喜好,知县的弱点,它们耗尽贫瘠的那点灵炁,用完平生幻术,连装神弄鬼带恐吓。总之,最后县丞在一次迎接上峰的时候,当着上上峰的面,做梦般,当众说出了自己贪污受贿的事情。

    最后县丞和知县锒铛入狱,举荐落到了沈主簿头上。

    沈主簿要升官啦,得知狐貍们做的事情后,他十分感激,不仅许诺离任之时,将右偏院的地契拿给狐貍们,甚至将整座三进的宅邸连其地契,都送给了狐貍们。

    并相约,等过了几年,回来探望狐貍们。

    至此,到这里,还算是个不打不相识,邻里友善结下情谊的故事。

    “人啊人,”老狐貍喃喃而叹,“人怎么这么容易变呢?翻脸竟然如翻书。”

    就在沈主簿带着全家整理好行装,准备去赴任前,他失踪了。

    急得全家一起找了七天,连狐貍们都帮忙去找了。把宁州城快翻了个遍,愣是没找到个大活人。

    沈夫人急得痛哭时,沈主簿却自己回来了,完好无损。唯独死活不说他去了哪里。只说,再耽误就影响上任了。

    没办法,任职是有期限的,都已经耽误了七天,再等就怕误了上任期限,那罪过就大了。

    沈家人匆匆而走,沈主簿对狐貍们说,地契来不及登记,但已经写好它们的名字,也跟衙门的人打好招呼了,就放在林坊长那里。让它们等沈家人走完,过两天去取了地契,再幻化个人形,去衙门登记一趟,从此,祖宅就名正言顺地归它们长居了。

    狐貍们当然十分欢喜,谁知,沈家人前脚刚离宁州城,后脚,狐貍们等来的不是它们的“祖宅地契”,而是“捉妖人”!

    那些来捉妖的和尚道士,口口声声,责怪它们太过放肆,竟然霸占官员留下的宅邸。毫不留情,打得狐貍们四下逃窜,拼死才逃出,不少狐貍还受了伤。

    它们被打懵了,过了好几日,才敢悄悄潜回“沈府”一看,却差点没气炸胸脯。

    林坊长竟然喜滋滋地请了一家富户,入内看房子,还拍着心口夸耀:“放心,手续都全的,沈老爷把地契都托给我了,上面印章什么都现成的,名字是空的,只待寻到像您一样合适的住户,就将房子卖了倘若要租,也是可以的”

    狐貍们到处打听,才知道,不但地契上没写它们的名字,连那伙捉妖人,都是沈主簿找人请的。至于卖了它们的老宅,也是他交代给林坊长的!

    甚至衙门那,他都打点好了,据说如果有胡姓人找上门,就立刻抓起来

    好哇!怎么短短几日之内,地覆天翻?

    姓沈的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

    但此时,沈家早已走远了。

    狐貍们修为不济,胆子又小,千里迢迢去追索?

    他是主簿时都奈何不了他,何况他如今升任知县呢。

    它们只能潜回老宅,来一个租客、住客,就吓跑一个,保下自己的老宅。

    狐貍们说到这里,个个都唉声叹气,耳朵都耷拉了。

    老狐貍道:“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姓沈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遭了报应。我们听说,他刚上任知县没多久,县衙就遭了大火,他自己在火灾里摔伤了腿,他父母妻子,都葬身火海”

    旋即,老狐貍又摇摇头:“不,倒也不值得高兴。姓沈的是个伪君子,但他的父母、老妻,却都不是坏人。他爹妈给我们送过鸡鸭,他老婆时常看顾我家的崽子,一向关系还不错。临别时,还将他家的家具许多都留给了我们用。怎么就不是这个伪君子被烧死呢?”

    狐貍们倒是爱憎分明。痛骂沈主簿,却仍同情他的父母妻子。

    言毕,红毛狐貍们齐齐下拜。老狐貍道:“上真,这就是我们的遭际。我等虽然恐吓了不少凡人,但也是情非得已,否则祖宅就被人霸占了。虽然吓人,但我们从未害过谁的性命,吓走便罢。”

    李秀丽转了转眼睛,眸底浮现一抹流光,仔细地在狐貍们的面貌上看了看。

    相面术看来,狐貍们讲的居然都是实话。

    “你们还挺怂的。”她评价道:“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去向青丘祈祷求助?”

    “青丘?”狐貍们面面相觑,最有见识的老狐貍小心地问:“敢问青丘是何地方?怎会为我等野狐作主?”

    李秀丽一下就被噎住了。这是哪来的真野狐啊!青丘是天下狐国,本土虽在大周幽世,但所有狐貍洞都通向青丘。所谓“狐死必首丘”。

    而且青丘与仙朝关系匪浅,它们的狐祖之一的阿紫,也叫涂山女,曾是仙朝一位已经道陨的大能宗室的妻,因此,某一脉的仙朝宗室,流着一部分青丘的血。

    只要跟青丘告状,仙朝的城隍、土地之流,也不会任由凡人如此欺负成精的狐貍。

    这群傻狐貍却连青丘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无知村野了。难怪被欺负成这样。

    不过,它们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毕竟上次她跟涂山女求救,答应过祂,从此后,恩怨两清,绝不以此图报。

    现在碰到青丘狐,它们是绝不会再替她向阴神五大派隐瞒行踪了。

    她还想在这个世界好好转转,搞点炁呢。

    李秀丽看着院子里排排坐,湿淋淋,低着耳朵,垂着头,一副很失落模样的大小狐貍:

    “这次也就是遇到我。来租住这里的,一般都有点钱权,你们再恐吓人下去,万一真吓坏了人,出了什么人命大案,就你们这点炼精化炁初阶都不到的修为,凡人找些武夫来围攻,就能剥了你们的皮。”

    被叫做“三舅姥爷”的老狐貍连连道:“我等省得,省得,以后再不敢如此上真若愿意饶恕我等,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祖宅虽好,也得有命住。再想办法找个地方住吧。

    小辈狐貍们眼睛里一下子晕了滚滚的泪珠,差点嘤嘤出声。

    李秀丽的眼神在它们皮毛上转了一下,笑道:“走什么,我让你们走了?”

    狐貍们齐齐抖了一下。老狐貍吓坏了:“上真”

    “反正其实这里就我一个人。三进的宅子挺大的,你们要住就住呗。”

    峰回路转,当即发绿光的狐貍眼们霍然擡起,更亮了。

    李秀丽啃了口瓜,汁水溅在她雪白的脸颊,瓜子黏在她的嘴角。这个吃完了。她还没说话,有一只年轻的红毛狐貍非常有眼色,毛爪立刻吭哧吭哧给她搬了一个新瓜。还有只年幼的灰毛狐貍崽,轻轻地滚过来,怯怯地给她递了一片叶子擦嘴。

    不错,爪子都很勤快。李秀丽顺手捏了一把那肉乎乎的爪子,更满意了:“不过,你们得为我做事。”

    “你们既然在这里住了一百五十年,想必对大齐,对宁州城都非常了解吧。”

    少女笑道:“本尊号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来此降妖除魔。看你们可怜,就收下你们,容你们侍奉侍奉本尊者。每日,城中,州府有什么奇闻异事,妖魔鬼怪,嗯,你们不算了,都报给我。”

    “救命尊者?”大字不识的红毛狐貍一头雾水。

    “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瓜瓤尊者?”喉骨没化全的狐貍崽子咿呀念了一遍。

    “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噢噢,大老虎尊者!”狐貍们终于露出听明白的表情了:“怪不得您那么厉害,原来是母老虎修炼而成的!老虎就是厉害”

    李秀丽忍了三声终于忍不住了,一狐挨一个拳头!

    这些没文化没见识的野狐!

    “是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一个字都不准念少,以后每天给我念十遍!”

    第二日,太阳升起时,所有清河坊的街坊邻居都担心地看向“何宅”。

    宋家倒是没出来看,但是响起一阵阵小孩的哇哇哭声,还有宋家人的骂声。

    据说宋家的娃子昨晚翻墙跑出去哪里玩了,半夜呼呼大睡着被送回来躺在家门口。

    宋家的大人正在教育他呢。

    天光大亮时,何府红漆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但出来的却是一大群男男女女,面貌与昨天的美貌侍女、高壮护卫都不一样,都穿着红褐色的衣裳,细眉长眼,一副狐貍相,人人长相都不错,但五官相似,看着就是一大家子。

    他们一脸兴奋,又有些不适应的扯了扯衣裳,到处作揖:“我们是胡家人,是尊是小姐的管事一家。从今起做了邻居,大家好,好啊。”

    擡头一看见满脸愕然,从门缝里偷看的宋大娘,为首的白胡须拖地的细长眼老头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宋,今早打孩子啊?打得好,这娃娃,老是跟胡二一起瞎玩瞎跑,什么地方都敢去,得打。”

    语气熟稔极了,仿佛多年的邻居。

    胡家人也极熟悉地与左邻右舍打起招呼,连每个人的小名外号都没叫错,仿佛长期生活在清河坊的本地人一样。

    邻居们糊里糊涂与他们打了招呼,都摸不着头脑:奇怪,明明从未见过,为什么又总觉得胡家人面熟?

    这时,门后传来一个女声:“打完招呼就赶紧回来。端我的早饭来!”

    众邻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落了地。

    何小姐毫发无伤,安然一夜到天明。

    清河坊暗地流传的鬼魅故事,也终于到此完结。

    盯了清河坊“何宅”一夜的某些“人”,也终于松了口气,从街巷的阴影里,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