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五十七
晴空当日。
徐府却一片寂然。
没有丫鬟随行。徐小姐一人,亲自提着篮子,婉婉而行。
到了母亲刘夫人房前,浓郁腥臭的药味不断飘出。门外默立的婢女都一言不发,只能听到门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不撕心裂肺,轻,但持续不绝。
但当徐小姐的绣鞋“哒哒哒”,到门前时,里面的咳嗽声止住了,仿佛早已知道来者,满是欣喜:“女儿?快进来。”
徐小姐推门而入,便见刘夫人靠着枕头,躺在床上,一手端着一碗药,一手按着手帕,轻轻低咳。
“娘,药都凉了。您怎么还有这么多没喝?”
刘夫人手里的药还有一半:“儿啊,这药腥苦得厉害,我恶心,实在喝不下去。”
她叹了一气,恍惚地喃喃:“我这病也真是。好不容易被尊者治好了。没熬过多久,就又复发起来。”
“所幸这次病根不算深,有我儿寻来的神医,几贴药下去,已然好受多了。也不必再劳烦尊者。”就是难闻得很,叫人整天犯恶心,嗜睡。
“对了,儿啊,家里的账簿还有刘媪”
“娘,神医说了,您病中不能劳神。我知道了,您这次犯病,肯定又是熬着翻看了账本,才误了吃药。旁的事,哪有健康重要。”
徐小姐叹口气,体贴地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新药,换走刘夫人手里的药:“娘亲怎么越活越像小孩子,良药苦口利于病。我拿了神医新熬煮的药过来,冷了的药不能再喝。”
刘夫人被女儿温柔地督促着哄着,不知不觉,还是捏着鼻子饮了一碗的药,喝完不久,果然不再咳嗽,却神思愈加迷离恍惚,慢慢滑倒,睡着了。
徐小姐拿了巾布,细细地擦拭了手上被溅到的滚烫药汁,脸上仍是温婉娴静的微笑,带着担忧的些许哀愁,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痛楚。
又细细端详母亲,见其睡中神态放松,还微微打着呼噜,再无醒时的辗转不舒服。她点点头,嘱咐屋内侍立的婢女:“母亲喝完药,要好好睡一觉。都不许闹出动静,好好侍奉。”
眼睛一瞥,又看到桌上的账簿,便道:“账簿都搬到我房里去,不许让母亲劳神。母亲病中糊涂。你们若再轻易随了她,回她一些可有可无的闲人闲事,耗她的气血,不要怪我处置你们。”
婢女们默然,偶人似的点头。
徐小姐这才缓缓离了母亲的卧室,又去看望父亲。
父亲在书房。
书房外,却无一个侍从立着。
徐小姐推开书房。
书房的窗户紧紧闭着,拉着帘子。昏暗无光,室内还有久不通风的异味。
徐老爷就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眼皮不眨一下。
上身僵直,双手维持着提笔、研磨的姿势,一动不动。
毛笔上的墨水早已滴干,将宣纸渲染得大片大片墨迹。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不知多久,仿佛被订在椅上的标本。
书房里的空气都似乎不再流动。
直到,徐小姐推门而入的一霎,阳光透了进来。
徐老爷干涩的眼皮,终于一点点落下,迟滞、迟缓地眨了一下眼。
慢慢、慢慢将手中的笔放下,关节嘎吱嘎吱。
含糊不清、一字一字地挤出声音:“回、来、了你、母亲、如、何”
徐小姐微微一笑,从容道:“母亲喝了药,一切都好,已经睡下。父亲,你又练了一日书法,该读书了。”
“噢,读书读书”徐老爷这才缓缓站起,取了一本书下来,摊开,标准的读书姿势。眼睛却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外,书页一页不翻。
徐小姐这才离开,对不知何时到来的小厮吩咐:“父亲年纪大了,愈发糊涂,沉迷书法,常常废寝忘食。你们莫忘了定时给他松饭菜、换恭桶。除此外,谁也不许扰了他的兴致,随意打开书房大门。”
小厮们也垂眉顺目:“是,小姐。”
书房的大门逐渐合上,一点一点挡去了外界射入的光线,最后将徐老爷僵硬的面孔,直勾勾的眼睛,留在了昏暗的门后
巡视过刘夫人、徐老爷,徐小姐仍然不温不火,面带微笑,朝徐小弟的院子而去。
但随着接近幼弟的院子,她微笑的弧度有些变了。嘴角上扬得更厉害。
声音却愈发温柔似水:“阿弟,开开门。阿姊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点心。你闭门做功课已经三日了。张弛有度,好学固然不错,但也要适度休息”
门内寂然无声。
徐小姐伸手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着:“听话。小孩子要听话开门”
声音也不高,但一声接一声,波荡似的穿进房门
开门开门出来
徐小姐的嘴角上扬得更厉害,到脸颊两侧耳朵的高点,让她日益清秀的容貌都略有些变形。
“噶”。门内人终于抵不住这一声接一声的招魂,倏尔开了
开了一扇窗。
徐小姐的头猛然转了九十度,仍是淑女的小步而行,步伐却急,顷刻间就到窗前,仿佛要扑进去:“阿弟”
音未落,窗口探出一只拇指大的水晶小蟹,猛然朝她滋了一大股水。
水含灵炁,徐小姐当头被喷了个正着,衣服湿透,身上附着的灵炁被打散。步伐顿止,呛住咽喉,喉中含着的迷魂呼唤也不能再叫。
窗户啪地一声又关上了。
小蟹在窗后挥舞钳子,竟然发出稚嫩人声:“走开,这小子我罩着,不许你害他!不许靠近这里!”
随即,徐小弟所在的房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灵炁与水雾。伸手去碰,被水雾隔绝,竟无法穿透水雾碰到门、墙,杜绝了强行破门而入的可能。
门内,徐小弟、小蟹,缩在床下,屏住呼吸。听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了数阵,终是渐渐远去。
徐小弟才敢喘气,抹眼泪:“阿姊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那鬼鸟没有被消灭干净,又附身到阿姊身上作乱?我好担心爹娘”
黑虎尊者走后,起先,一切正常。
但过了没几日,阿娘又渐渐咳嗽起来,仿佛旧病复发。阿爹开始成日在书房呆着。
他心里担忧,要去黑虎尊者庙,向尊者祈祷。
阿姊拦着不让,说这些小事,不必频频麻烦尊者。她有解决的办法。
很快,她找了个神医来,来给阿娘看病。
阿娘的病势是止住了。却成日家昏昏欲睡。说是气血不足,体虚修养,正常。
但阿爹却闭门在书房中,一向与阿娘恩爱的他,只埋头练习书法,竟对病中的阿娘不闻不问,连家事都不怎么管了。
阿姊管了家事。才数日,府里的下人都变了副面孔,个个哑巴似的,只对她噤若寒蝉。
照顾阿娘的刘媪忽然也不见了。阿姊只说,刘媪老得厉害,不宜再服侍阿娘,打发她干轻活养老去了。
阿姊还接手了他的饮食日常,只是,她第一次送来的饭菜,他才要送进嘴巴,缸中的观赏小蟹倏尔蹿出来,一股水滋翻了。
小蟹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充个寻常水族吃他的投喂,大声说了人话:“不能吃!这饭菜里附了炁,吃下去,生死都不由你了!”
“砰”,它挥舞蟹钳,以缸中水雾环绕房间,不令“阿姊”靠近。
徐小弟才得以幸存。他与小蟹躲在房中三日整,每每以他贪嘴藏着的点心、果脯、茶水裹腹,一步也不敢出房门。
而阿姊,则每日都来让他开门。
他听到她的声音就脑子浑沌,差点去开了门。幸好有小蟹在,及时赶走了阿姊。
但小蟹也愁眉不展:“我也只有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你阿姊如今虽是凡人,但背后给她炁的人,让她能作出这些手段的,定法力不俗。不知还能撑几天?”
“唉,冤孽,冤孽。我就不该贪人间的这点富贵安逸,不该贪你的这点精致吃食。好日子没过几年,麻烦倒是一茬茬。”
徐小弟只有九岁,又要哭了:“对不起,都怪我,不能好好养你,反而要连累你几次救我我知道,上一次,也是你帮我找到了尊者”
小蟹用钳子敲了敲琉璃壳,仿佛人敲自己的额头,嗓子稚嫩,说话却老气横秋:“别哭了,别哭了,水汽都变咸了,我可不是海蟹。孽缘也是缘,有缘不说两家话。若我不变烤蟹,你不变烤人,以后须每天都给我换新鲜的水,糕饼也要由我点。”
“你向黑虎尊者祈祷,她可有回应?”
徐小弟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尊者离开安寿县,离开徐家前,曾有言,大凡徐家有了什么麻烦,只要在庙中焚香祷告,或在心中集中全部注意力虔诚祷告,她都可以回应。
但黑虎尊者庙,是去不成了。他被“阿姊”连带满府的下人变相逼困在了房中。
在心中祷告,连续这两日,仿佛隔了蒙蒙一层,集中注意力都很吃力,尊者也始终没有回应。
小蟹沉吟片刻:“或许,是你阿姊的同伙,在徐家制造了什么临时隔绝阳世的小型洞天,尊者这才无应。”
“我带你闯出去。虽逃不了多远,但能到尊者庙。尊者庙里有个隐藏的小洞天,是尊者的地盘。无论徐家被人使了什么手段,祂们也不敢轻易动尊者庙。洞天法身与本尊的联系最紧密,你一进庙宇,黑虎尊者必定能察觉”
“别看那位尊者只有炼精化炁高阶,她的本体定是个大能”
徐小弟听不大懂,但是个乖顺孩子,拼命点头。
小蟹与他密谋一阵,一边细细聆听。
等那“阿姊”的脚步声远了,它晃动眼睛,喝道:“择时不如撞日,她认定我们龟缩不敢出,此时守备空虚,走!”
小蟹八条腿一蹬,飞快地蹿到了他的衣领上,收回环绕房子的水雾,将一人一蟹重重裹住,如一团盾牌,撞开房门,呼呼地翻墙越脊,朝徐府外飞窜!
水雾裹挟中,徐小弟一时身轻如燕,宛如腾飞。看着一道墙一道墙,一个屋顶一个屋顶被自己几脚翻阅,眼看就要离开徐府的深宅大院。
不远处就是尊者庙,已经能看到庙檐,隐隐看到,庙宇的顶上,竟然还趴了一只长翅膀的大老虎,打着呼噜。
那是尊者养的飞虎!
莫非尊者此时就在庙中?
徐小弟大喜过望,忙要呼救出声。
他衣领上的小蟹整个壳子都变了颜色,发青了:“坏了!有埋伏!哪来这么多恶意冲天的修士!你们徐家这是惹了什么势力?”
因与小蟹一同裹在含有灵炁的水雾中,徐小弟站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远处,有许多小黑点,由远及近,朝徐家飞速腾跃而来。
而身后,也有数道特殊的气息,伴随着“阿姊”的笑声“阿弟,你终于舍得出来了”迅速逼近
尊者庙上的飞虎几乎同时感应到了不对,猛然睁开眼,翅膀怒张,朝着那些人奔来的方向,虎咆声声。
小蟹语音急促:“不、不够,我和大老虎的灵炁加起来都不应付够这场面!”
水雾猛然往前一滚,一扑,出了徐家的范围,也彻底暴露在了那些朝徐家赶来的修士的眼皮下。
小蟹急道:“快向尊者祈祷,快!”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绝境之中,小孩带着哭声,叫道:“尊者,尊者,信徒在此,救——”
音未断绝,身后,一阵温热的吐息,迷人神智的香气已至。“阿姊”的蔻甲轻轻朝他的头颅刺来:
“小孩子,不听话。那就不用听话了。”
轰隆隆——
天边忽闪惊雷。
小蟹奋力操纵水雾,裹着徐小弟滚到了一旁。
躲开了能穿透头骨的蔻甲。
“阿姊”身后,闪出了几个身影,嗤然:“小小水族,以卵击石。”
晴天倏尔滚起乌云。
一眨眼,漫空黑云铺天盖地,雷蛇电网翻滚其中。
那十几个修士已经到了近前,其中,有长着羽毛的羽民,已经与飞虎搏斗在一起。
年幼的徐小弟闭上眼,心中充满绝望与愤然,惘然。
天耶!我家人一生未行恶事,为何上天屡降灭门大祸?
前后的攻击俱至时,漫空雷霆倏尔齐下,亦直朝徐小弟而来!
焦香弥漫。
徐小弟却没有察觉任何痛楚。
他小心地睁开眼,却看到,在他四周,所有修士都挣扎翻滚,或焦黑不起,或灵炁溃散,瘫软如泥。
“阿姊”更是连滚带爬,半身焦黑,被其他修士架着,才勉强躲过一劫。
唯独在霹雳最中心的徐小弟与小蟹,没有被飞舞的紫电灼伤半点。
雷霆绕着他们而飞,如轻盈的天之绸带,将他们簇拥,身体飘飘,朝天飞去,飞去
乌云雷电中,探出了一个巨大的,龙首。
须与雷霆同舞,眼如照世之灯。
紫电青光,灭世闪电,环绕云中隐约露出一截的雪鳞龙身。
龙吟如天鼓,遍传四野:【乩教孽畜,伤我信徒,当诛!】
这、这是哪来的神龙?
徐小弟坐在龙鳞上,看傻了眼。小蟹更是整个蟹都颤抖起来,几乎要伏拜了。
巨龙却转头朝他们一个鼻喷:【抓紧鬃毛,掉下去不捞你们!】
尾巴一甩,霎时天摇地裂,风云沸涌。
巨龙似乎嫌雷霆霹雳还不够过瘾泄愤,竟亲自猛然俯冲而下。因速度过快,天风如刺,小蟹险些被刮走,幸而被徐小弟一把抓住。一妖一人俩小孩们在龙背被吹得哇哇大叫。
残存的逃走的那些乩教修士,几乎是顷刻间,就被巨龙一尾抽下。
轰隆,地上被祂生生抽出了个大洞,乩教修士嵌进了地底。
至此,无一成功逃离。
巨龙的身影这才缩小缩小,一跃而下,化作头顶琉璃角,纱衣雪鳞的龙女。
龙女生得与“黑虎尊者”的人身一模一样,但更为神异。一手拎着徐小弟,一手撚着小蟹,把他俩甩到了地上,摔得一个屁股蹲。
龙尾砸出的大坑里,唯一还神智清醒瘫倒的人,是徐小姐。一脸惊恐,双腿被砸得骨折了,却还算活蹦乱跳。
龙女特意留了她一道,走到跟前,神色却冰冷如雪。
绣鞋顶着徐小姐的下巴,将她的脸擡起。
龙女说:“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这样骗。”
眸子彻底转为碧绿,流光闪烁,将徐小姐的脸一厘厘扫射。
终于,完全体的相面术,终于揭开了徐小姐的端倪。
李秀丽笑了。但笑意颇冷酷。
一字一顿:
“还、魂、替、命、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