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铁说,“我这个‘傻瓜农民’要翻身,要证明我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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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一片烂滩涂;他们那里应有尽有,像天堂一样
1984年7月14日,也就是陈定模到龙港的第二个月,《浙南日报》的头版刊发了《龙港镇也来个“对外开放”》一文。报道说:“苍南县龙港镇最近采取一系列优惠措施,对乡(镇)、外县、外省开放,吸引四方能人进镇开业。龙港是个新建置的镇,交通地理位置重要,将成为苍南县的经济中心。”发出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欢迎农民进城开店办厂的邀请,“给予提供场地、业务、能源、住房等方便,经济上给予优惠照顾”。
这一报道犹如巨轮在青龙江驶过,掀起一拨拨的浪花。农民可以进城了!尽管能开店办厂的“猴子”凤毛麟角,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农民是没有这个实力的,不过他们在远处看到“护城河”上放下吊桥,前景呈现一片曙光。
二十世纪下半叶,每个乡下人都有一个进城梦。
陈定模的进城梦是从十四岁开始的。那年,陈定模去平阳县城考中学,夜半在钱库上船,凌晨在方岩下码头下船,到青龙江边坐摆渡过江,靠近鳌江码头时天刚好蒙蒙亮。陈定模突然瞪大了眼睛,刚路过方岩下时,那边还在沉睡中,黑乎乎一片,到了鳌江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码头上灯火通明,路边摆着许多饭摊,有卖糯米饭的,有卖油条豆浆的,还有卖稀饭的。哎呀,稀饭怎么这么白呀,雪白雪白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稀饭,真想来一碗尝尝。他家吃的都是红米,熬出的稀饭是红红的。
房子怎么这么高,这么整洁,这么体面?还有三层的。相比之下,钱库的房子又矮又矬,高的只有两层,大多是黑黢黢的茅草屋。鳌江的街道上有商店、饭店、邮局、医院和戏院,马路宽阔而平坦,有汽车、三轮车、自行车,这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钱库不通公路,出行仅有两种选择,或者坐船,或者步行。步行要走河道两边的羊肠小道。晴天还好,雨天不仅泥泞,还一跐一滑,稍不小心不是跌进河里就是栽到田里。钱库的孩子不要说汽车,连自行车也没见过。有一天,老师想让学生开一下眼界,决定带他们去看汽车。他们早早就坐船出发了,下船走了两三个钟头才来到一条砂石路旁。他们在路边等了很久也没见到汽车的影子。学生们烦了,饿了,把带的米糕掏出来啃。突然,老师叫道:“汽车来了!”一个像小房子似的东西从远处疾速而来,孩子们欢呼起来,张开双臂迎上去。老师吓坏了……嘀嘀汽车叫了起来,尖厉而急促。孩子们吓一跳,落荒而逃,有的跳进路边水田。
“鳌江是镇啊,那里应有尽有,像天堂一样。有马路,可以骑自行车,可以穿皮鞋。我们这里没有路,只有一片烂滩涂,自行车在哪里骑,穿皮鞋走路还不烦死了?我们在滩涂上抓小螃蟹,搞点儿小虾什么的,有的地瓜搞(种)一点啊,他们觉得我们很脏,见到远远就躲开了。我们只是隔一条江,他们那边那么幸福,我们这边这么苦,要种地,要摘棉花,太阳晒死了。”几十年后,回忆起当年的鳌江,高玉芬还满眼的羡慕。
“那时候渔民还好一点。农民更苦,种的粮食征购完就剩下一点点了,吃一两个月就没有了。只好吃地瓜,吃米糠,连地瓜藤都吃。最困难的时候,把树皮剥下来吃,野草都挖没了。我小时候吃过的,现在记忆很深,有的吃吃腿就大起来,什么水肿病啊,要到政府打一张证明,那个米糠给你两斤。”高玉芬家在河底高村,那个村百分之四十是渔民,百分之六十是农民。她父母是农民。
她是共和国同龄人,也是他们村里读书最多的女人——初中毕业。她当过老师,像陈定模那样在供销社干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担任过龙港镇镇委副书记。她做梦也没想到父亲和兄弟姐妹会有机会搭龙港这艘轮船漂进城里。
“一江之隔,我们这边是农民、渔民,他们那边是城里人。我们这边最好的鱼啊,虾啊,要挑过去卖给他们吃。我们吃不饱,到那边去买地瓜丝;柴不够烧,也要到那边去买。”李其豹说。
李其豹人很聪明,书读得好,小学跳过级。考中学时,他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宜山中学。家里拿不出两块八毛钱的学费,他只好回家放牛。“我有三个弟弟、两个姐妹,那时候爷爷还在,一家九口人,我是大儿子,我不帮爸爸妈妈干活怎么行?”
毛主席说,医疗要面向农村。李其豹有了进半医半农班学习的机会,那年他十六岁。对这一学习机会,他很珍惜。可是,没读多久,上边传下最高指令:“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半医半农班停了,大家都“关心国家大事”去了。
李其豹的父亲被“关心”出来,被游行、批斗,关进了牛棚。父亲是生产队会计,也是赤脚医生。上世纪六十年代,粮食不够吃,村里许多人家都去逃荒讨饭。父亲读过三年书,识文断字,很要脸面,没让家人去讨饭。他做了点儿小买卖,制作钓鱼竿,搞点鱼虫卖卖。有人到金钗河村买木头,他帮忙牵一下线,赚点儿回扣。
父亲被抓,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李其豹只好领着弟弟下海捕鱼。一天风疾浪高,他们兄弟俩划的船翻在海里。幸亏是近海,水也不很深,附近渔船较多,把他们救起,捡了两条命。
听说公社要招考民办教师,李其豹报了名。考试那天,他一路跑到宜山,气喘吁吁地进了考场。数学试卷发下来,他一看就傻了,像过江到了鳌江镇,满眼都是陌生的。初中的课程他没学过,自然就做不上来。语文考的是作文,题目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李其豹挥笔疾书,写得洋洋洒洒。成绩单发下来,他的语文得九十多分,数学得五分,不过总分过了录取分数线,却没被录取,只得继续打鱼。
“我把鱼打上来,拎着鱼篓去鳌江卖。冬天穿着厚厚的破棉衣,带着破帽子,鳌江人对我说:‘阿公阿公,你这个东西怎么卖?’那时我才二十来岁。夏天,我戴着斗笠,光着脚踩在鳌江的路上,那路被晒得滚烫滚烫的,脚下像起泡似的痛。我们这边点着煤油灯,热得受不了就拿把扇子扇一扇。鳌江人可真会享福啊,穿拖鞋,吹着电风扇。我就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成为城里人就好了。”采访时,李其豹说。
龙港镇政府成立时,金钗河村从江口村分了出来,将近三百户,八百多口人,三百来亩耕地,人均还不到四分地。这点地哪里养活得了这么多人?
村里有一个书记,一个村委会主任,一个会计,还缺个治保组长,他们想起了李其豹。这时的李其豹已三十四岁,村里唯一的一幢三层楼房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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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傻瓜农民”要翻身,要证明我不是傻瓜
穷就让人歧视,落后就得仰视人家。生在江南岸的人不知受过多少窝囊气,鳌江人骂他们是“傻瓜农民”。李其铁说,“我这个‘傻瓜农民’要翻身,要证明我不是傻瓜。”
李其铁是李家垟村的,那村原来隶属宜山区湖前乡。李其铁怎么证明,拿什么证明?他小学毕业赶上“文革”,“停课闹革命”了。他父亲曾是国民党员,家庭成分也不算好,不允许他们造反。十二三岁的他没事儿就拎着抄网到方岩村、河底高村、金钗河村那边的河里捞小鱼小虾。汛期过后,父亲要到方岩下修船,他也要跟过来帮忙。一来二往,他不仅对那一带了如指掌,还结交了很多朋友。
“你就不要读书了,跟我种地吧。”父亲对李其铁说。
李其铁很听话,于是放弃读初中。那书不读也罢,学校不是搞大批判就是学农劳动,还不如在家读读书。李其铁最喜欢读的是历史小说。
“你这不行,你点灯熬油看这个不行。煤油点没了,灯还怎么用?”当过生产队长的父亲说。
煤油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要凭票供应,当然他们家也没有钱。父亲靠打鱼养活一家七口,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李其铁读兴正浓,父亲不让看,这怎么办?
“读书是好事儿。”母亲发话了。
言外之意为好事付出点儿代价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母亲这么一说,父亲也就不反对了。李其铁就这样读完《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那些书都像从耗子洞掏出来似的,破破烂烂,没头没尾。
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梦想有时就像满天五彩斑斓的气球,破碎三个五个,十个八个都没有问题;有时气球无数,飘上天空的却只有那么一个,破灭了就没指望了。李其铁的“气球”就是参军,当海军。他喜欢海,见到海就亢奋。十来岁时,父亲捕黄鱼时,他坐在小船上敲鼓和木板,帮着赶黄鱼。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海军当不上了,他只有一种选择——当鳌江人眼里的“傻瓜农民”。
“你找个师傅,学学木雕吧。”父亲说。
木雕也算是工艺美术,可以摆脱当“傻瓜农民”。十五岁的李其铁跟一位师傅学木雕,掌握了刀、锯基本功。
“你学学武术吧。你脾气很温和,出去不会跟别人打架,惹是生非。你身体比较弱,练练拳,可以强身健体嘛。学武术还可以防身,万一人家打你,你也有点儿功夫。”父亲说。
父亲会五鸡拳,那是南拳的一种。李其铁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姐一哥,下有一弟一妹。在三兄弟中,李其铁的个子最小,不过在苍南绝对不算矮,身高一米七三。武术高强也会得到尊重,李其铁除跟父亲学五鸡拳之外,还拜了三个师父。
木雕和武术都难以改变“傻瓜农民”的命运。李家垟小学需要老师时,李其铁比本家兄弟李其豹幸运得多,当了民办教师。
“我要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必须有一桶水。”李其铁边学边教,边教边学,教得认真,学得刻苦。
鳌江姑娘陈迎春高中毕业,到李家垟小学当代课老师时,李其铁已是教导主任了。陈迎春的到来,犹如“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她不仅长得漂亮,举止言谈、穿衣打扮都跟乡下人不同。她的妈妈是乡村教师,她的姐姐也是李家垟小学的民办教师。也许对鳌江的向往让李其铁喜欢上这位比自己小五岁的城里女孩儿,也许对这个女孩的喜欢让他更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不是“傻瓜农民”。
李其铁第一次去鳌江才五六岁,跟着父亲从对岸的码头出来,见到了马路、马路上跑的汽车和自行车,见到街道两边的商店、进进出出的城里人。哇,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他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父亲给他买了一根油条。这是什么?又脆又酥,太好吃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生活在这里该有多好,可以天天看汽车,还有油条吃。
李其铁尽量把课给陈迎春排得好些。她对他也很有好感,觉得他这个男人实在,乐于助人,不像有些男人那么虚伪。他还爱读书,字写得也好,结构牢固,让她喜欢。他还很有正事儿,不喝酒,不打牌,不乱来。
他们都清楚彼此的好感犹如灿烂的谎花儿,是结不出果实的。鳌江姑娘怎么会嫁给乡下人?乡下人穿的是破烂粗糙的土布衣服,说着很土、很难听的乡下话。[21]
“我们农民档次低啊,跟鳌江不可比,差别太大了。我们这边家里条件好、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也许能嫁到那边去。嫁也只能嫁到条件很差的家庭,嫁过去也是要受气的。”说起两岸通婚,高玉芬说。
高玉芬想起一桩往事。有位江南女人嫁给对岸的男人。有一次,她带着一两岁的儿子过江去看望丈夫。船行到江心,儿子要撒尿。她就在船边给孩子把尿。那时的渡船还是木头的,要人来划的,船不大。突然,有浪过来,船一晃动,孩子紧张得一蹬腿,从她的手上滑进了江里,不见了。那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传统婚姻讲究的是男大女小,男高女低,男强女弱。李其铁跟陈迎春除了年纪相当,再也找不到般配之处。他小学毕业,她高中毕业;他父亲是渔民,还有政治历史问题,她的父亲当过志愿军的排长,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国家干部,她的母亲毕业于师范学校;他家很穷,连点灯看书都心疼煤油,她家殷实,吃穿不愁。
“你不要去考,你考走了教导主任谁当?”1977年,李其铁跟校领导说要参加高考时,领导瞪着大眼睛问。
“这个关系到我的命运,你不给我考,那我以后怎么办?”
他考不上大学,跟陈迎春也许就没有“以后”了,恐怕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傻瓜农民”了。
这时,她已离开李家垟小学,去公社中心校教中学英语。他时常去乡里看她。他们的话儿像一条小溪潺潺流淌,忘却了时间。下班的钟敲响了,天暗下来,他送她过江回家……他的足迹一遍遍印在她家的路上。他融入她的朋友圈,还成为她朋友的朋友,“统战”了她的亲朋好友。
李其铁要参加高考,也许除了担心“教导主任谁当”的校领导之外,没人相信他能考上。他只有小学毕业,且不说高中课程,连初中的数学、语文、物理、化学、历史、地理都没系统学过。他想报考文科,一边教学,一边恶补初中、高中的语文,还有数学、政治、历史和地理。高考时,试卷发下来,他感觉是走在方岩下、河底高、金钗河的路上,遇到的人似乎都见过面,就是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
李其铁高考失利,却没气馁,继续复习。第二年,他考取温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专业。他终于证明了自己不是“傻瓜农民”!当背着行李,拎着洗漱用品,要去温州师范专科报到时,他思绪复杂,他和她相距远了,想见面不容易了。到温州后,他给她写了封信,谈学习、理想、未来,就是不谈感受和感情,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彼此爱慕的男女通信的特点。
她很快就回信了,谈工作,谈学习,谈鳌江……
书信就这么一来一往,越来越频繁。她清楚即便他考上大学,距父母的择婿标准还相差甚远。她的两个姐夫都是部队转业的,一个在县农资公司当经理,另一个在广州远洋公司。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的相貌、气质、学历、职业和家境都好,自然会引起异性和他们父母的关注,不时有人登门说媒,且大都符合她父母的标准——门当户对,最起码也要像她的闺蜜和同学找的那样——城里人,有份不错的工作,有地位不错的父母,还有不错的婚房。她却想也没想就婉拒了。这时,爱情的种子已悄悄发芽,虽然书信中没谈到爱,却已心有灵犀。
李其铁大学毕业被分到家乡湖前中学任教,那也是她教过书的学校。这时,她顶替父亲,入职在鳌江的平阳县物资公司。半年后,苍南县司法局成立了,他调了进去,先当秘书,没过多久就当上宣教科长。
“我比较喜欢你。”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可以说出憋在心里六年的话了。
“我也比较欣赏你,但是你家里太穷了,连房子都没有,我们结婚住哪里?”她直言不讳。
她说,她要结婚的话,还是要住在鳌江的,不会住在李家垟,也不会去灵溪。她不喜欢听灵溪人说的闽南话,像吵架似的,听不懂。她即使答应去灵溪,他也没有房子。他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
“房子以后会有的。造一间房子是很容易的,钱不够可以先借一些,我们是有能力偿还的。我们要自己努力,不能依赖父母。”他说。
不依赖父母,这也是她欣赏他的地方。他什么也不靠,靠勤奋、刻苦和努力。
“我妈他们不会同意的,再等等吧。”她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不能再等了,他已二十八岁,她也二十三岁了。他去找她的姨妈,说他和迎春相爱了,请她帮忙说服迎春的父母。他找对了人,她的姨妈对他很认可。
不出所料,她的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她的父母出生于江南的乡下,父亲从这边参军,母亲在这边考取的师范学校。作为乡下人,他们向往城市,没想到母亲毕业又被分回江南的乡下。父亲转业调换了几个地方,最后才进了鳌江。陈迎春姐弟六人也都生在乡下。陈迎春九岁那年,母亲说鳌江那边的学校比乡下好,让她跟着父亲去了鳌江。母亲和奶奶、姐姐都留在了乡下,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是农村户口。她当民办教师的姐姐就嫁到李其铁那个村,父母都清楚那里有多么贫穷,女人有多么艰辛。父母说什么也不想把这个城里长大的女儿嫁回乡下。
姨妈劝她的父母说,那个男孩不错啊,很有教养,工作单位也不错,还是个大学生,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是乡下人。在姨妈的斡旋下,她的父母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你前边那两人嫁得都很好,你嫁的这个条件太差了,以后会吃苦的。”母亲遗憾地说,想了想又说,“你的工作蛮好的,可以嫁个条件好点的,鳌江这样的年轻人很多啊。”
“没关系,我们两人都有工作,只要努力点儿,日子会好过的……”接着,她看着母亲,充满希望地问道:“妈妈,我出嫁时,你给我什么?”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没有,我自己会努力的。”
她也许有点失望,想想也就释然了。姐弟六个,仅有三个是城镇户口,父亲退休那个顶替名额也给了她,她已得到很多了。
1983年,他们结婚了。这个不喜欢乡下人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的城里姑娘,却跟李其铁举办了一场很“乡下”的婚礼。媒人就是她的姨妈,婚宴隆重,摆有好多桌酒席,请来很多乡下亲戚。
1984年对李其铁来说是个幸运年,一是龙港镇政府成立,湖前乡划归了龙港,他成了土生土长的龙港人;二是8月份,也就是陈定模到龙港的第三个月,司法局派驻龙港镇的特派员调到水利局了,在李其铁的主动要求下,他被派了过来,从此他们夫妇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做饭,他六点钟准时出门,骑自行车赶到码头,坐渡轮过江。镇政府八点钟上班,他七点半钟就坐在办公桌前。没事时,他就读书——中华律师函授中心发的那套法律法规教材,他从法学基础理论学到刑法、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
3
“江南鬼”赢得了自己的尊严
鳌江人骂的那句“江南鬼”,让方建森记了一辈子。
他是方岩村人,住在方岩下。他跟李其铁同岁,他们犹如在同一节列车的两位旅客,李其铁小学毕业,他也毕业了;李其铁放弃了读书,他也放弃了。不同的是李其铁是父亲不让读,他是没父亲;李其铁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党员,他的父亲是方岩村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他父亲是“土改”时入的党,那时他还没出生。
方建森的父亲出身贫苦,不识字。他对党绝对忠诚,工作随叫随到,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时当村支书没有报酬,没有补贴,父亲动不动就要去乡里开会,领任务。生产队是按劳取酬,多劳多得,每到分粮时,挣工分多的人家拿着斗来收米,方建森的母亲却拎着斗去借米。
1962年,修桥墩水库,宜山区派父亲带领全区的民工去了。指挥施工时,父亲被拖拉机压伤,抬回了家。区里给了三十元医疗费,正赶上家里揭不开锅,母亲用那笔钱买了红薯。一块钱八斤,买了二百多斤。家里九口半人,七个孩子,三女四男,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很能吃。方建森排行老五,下有一弟一妹。他还有一个奶奶,父亲跟伯伯共同赡养,算作家里半口人。
红薯吃没了,父亲突然动脉大出血,没钱治。关键的还不是钱的问题,父亲当了十二年支书,几十块钱总还是借得到的。关键是江南岸没有医院,没有医生,不论什么病都得到江北去看。没来得及抢救父亲就走了,那年父亲才四十五岁。方建森刚八岁,在家的男孩属他年纪大,弟弟四岁。他有一个妹妹刚刚一岁。大姐十六岁就嫁人,换回一百来斤地瓜丝。大姐嫁到了山区,那里偏僻、落后、贫困。几十年过去,提起这些往事大姐还抑制不住地抹眼泪。
村里照顾他家,给母亲安排一份工作——去学校做饭,每月给八块钱的工钱。母亲很珍惜这份工作,也很努力,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天不亮就赶到学校烧饭。方建森很懂事儿,跟母亲去,帮着挑水洗菜。
方建森小学毕业就回生产队挣工分了,那年十四岁。生产队让他放牛,他嫌放牛的工分低,就挑着担子去捡猪粪。猪粪卖给生产队一斤一分钱。江南养猪的多,却没猪粪可捡。鳌江的城里人不种地,没人捡猪粪。方建森就跟小伙伴去鳌江拾粪,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拾七八十斤,运气差也能拾四五十斤。
过江捡粪要凌晨两三点钟起床,赶头班船过江,到对岸天差不多也就放亮了。晚上赶四五点钟的船回来,那时间段人少。往返的船票六分钱,相当于六斤猪粪。方建森天天来回跑,跟开船的也就混熟了。开船的知道他家很穷,也就不说啥了。
“你把这么臭的粪挑子放在这干嘛?”开船的不说啥,坐船的不干了。
“挑远一点!”有人厌恶地说。
方建森也不介意,挑远点就挑远点,他们要骂就骂两句好了,谁让自己挑着那酸溜溜、臭烘洪的猪粪搭乘这一班船呢。
“江南鬼!”鳌江的会这样鄙夷地喊他。
那大多是年纪相仿的孩子,大人也就是翻翻白眼,嫌弃地躲远些,不会跟穿得像要饭花子似的拾粪孩子过不去。
方建森十六七岁就不再去鳌江拾粪了。因为到对岸拾猪粪的孩子越来越多,粪不好拾了。有几次,眼看太阳要落山,该回去了,粪筐里只有一筐底的粪,连坐船的钱都没赚出来。他们就动了歪心思——去偷粪。偷谁的?个人的不行,生产队的也不行,抓住要挨打。偷部队的,解放军是不会打人的。
鳌江驻扎着一支部队,有一个养猪场。趁饲养员不注意,方建森和小伙伴翻进猪栏。猪见了手持铁锹的陌生人就嚎叫了起来,这可把他们吓坏了,差点要落荒而逃。想想被抓着也比赚不到钱、看着家人饿肚子强。于是,他们仓皇往筐里装粪,然后翻过猪栏而逃。进时粪筐是空的,比较容易;翻出时粪筐装满了猪粪,沉沉的,搞得手上、脸上和衣服上都是猪粪。可是,他们高兴啊,不管怎么说有钱赚了。
第二次偷粪时,方建森就被抓住了。他回生产队下地干活了。开头那三年,方建森为同工不同酬而憋气,干同样的话儿,人家挣七八个工分,他挣四个工分,相当于“半价”。不过,方建森没放弃,坚持干了下来。见没把方建森挤对走,生产队长又给他降到三个工分。方建森没办法,只得接受这不公平待遇。那年,他去桥墩水库工地干了四十天,总共才挣一百五十六个工分,连一家人的口粮都不够。
十九岁时,方建森成为一把好手,农活儿干得不仅比别人多,比别人快,还比别人好,一天可挣七个半工分;二十岁时,他挣十个工分;二十四岁时,他当了记工员,第二天干什么,是插秧、割稻还是撒肥,社员都不用问队长,问他就行了,乡亲给他起了个绰号——军师。二十三岁时,方建森当选为生产队长,带领全队十八个壮劳力,六个半拉子[22]。
方建森年轻,脑袋灵活,思想解放,搞科学种田,过去冬季田地抛荒,他当队长后带领社员种油菜。稻谷一毛钱一斤,一百斤卖十块钱,油菜籽五毛多一斤,一百斤能卖五十多块钱,种一亩收二百多斤油菜籽,可卖一百多块钱,这等于一亩多产出一百多块钱。过去在生产队干一天挣一块三毛钱,好的队能挣一块八毛钱。方建森当队长的第二年,他们生产队一个工涨到两块钱,被评为公社的先进。
三年后,方建森入了党,当上生产大队长,那年他只有二十五岁,是宜山区最年轻的生产大队长。
“建森啊,你好好干,将来接大队书记的班。你老爸工作认真,对党忠诚,做了很多贡献,你要向他学习。”公社领导跟他说。
“我一定好好干,为我老爸争口气。”
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就不能带领全大队社员共同富裕,方建森白天参加生产劳动,晚上去夜校读书,学初中课程。
方建森已不奢望进城,不奢望过鳌江人那样的日子,只要方岩生产大队的日子比其他地方过得好也就行了。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龙港镇成立了,方岩下居然成为镇中心。
4
夜幕之下,仰面看见一片灯光,他说那个地方是天堂
王均瑶三兄弟年纪不同,向往城市的高度和视角亦不同。
在大哥均瑶的眼里,城镇也许是座金矿,只要吃遍千辛万苦,想遍千方百计地淘下去,总会淘到金子的;在比均瑶小六岁的均豪眼里,去金乡镇能看到渔村没有的小人书和电影,电影《少林寺》他就是在那儿看的。
从渔岙村他们家到金乡仅有一个多小时路程,走山上的羊肠小道,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他们有个姨妈住在金乡,从小他们就跟着父母到金乡走亲戚,回村后他们就给那些没去过金乡的小伙伴讲在城里看到的新奇。
“我们金乡看到的东西,他们是永远想象不出来的。”王均豪说。
到金乡来碗油锅[23],哎呀,那可是太好吃了,足以让人忘掉姥姥家姓什么。不过,那再好吃也比不过均瑶的小兄弟炒的那顿蛋炒饭。
均瑶的翅膀渐渐硬了,想自己搞个作坊。均瑶在金乡租了一间房子,想热一下锅灶[24],可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他的一位金乡的小兄弟过去,给他们炒了几碗蛋炒饭。均豪说,他年纪跟均瑶差不多,他家算是比较富有的,炒饭时油和蛋放得很足,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一次饭。过去家里很少能吃到白米饭,有白米饭吃时,顶多猪油和酱油拌一点儿,父母还舍不得多给你,哪会那么奢侈。
不过,在城里他们也有窘迫的时候。均豪七岁那年去金乡玩,那时二哥均金也到金乡打工了,寄宿在表哥家里。均豪跟二哥住在一起,早晨醒来,二哥说,你去吃早餐吧。
“我们一起去。”
“我等一下再吃。”
二哥摸遍了四个兜,只摸出一毛钱。均豪明白了,二哥只剩下这一毛钱了。上街吃个馒头要五分钱,吃根油条也要五分钱,喝碗豆浆还要五分钱。两人买两个馒头或两根油条,就那么干巴巴地吃,连豆浆都不喝怎么好意思。
“你去吃,我到姨妈那里说不定能搞点什么垫一下。”
均豪想,二哥还要干活,一毛钱可以买一个馒头一碗豆浆,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二哥却硬是把那一毛钱塞给了他。最后,他们兄弟俩那顿早饭谁也没吃。
均瑶撒网似的寄出第一拨信,收到一封回信,跑了一趟重庆。在三兄弟中,他是第一个坐火车的。均豪只看过汽车,还没见过火车。灵溪到金乡有条简易砂石路,1973年修建的。均豪是爬到家乡的山顶上看到汽车的,那汽车犹如甲壳虫,顺着像柳丝似的公路一点点爬行。
均豪缠着均瑶让他讲坐火车是什么样的感觉。均瑶说,那是没法说的,比方说从我们村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从东到西,火车呜的一声,车头出来,尾也不见了。
重庆是什么样的?均豪到过金乡和鳌江,还没去过大城市。他七岁那年,坐老爸的渔船去鳌江。村里有个粮站,让老爸要把米运到鳌江。船从渔岙到鳌江要经过海面,均豪晕船了,吐得昏天黑地,黄胆都吐出来了。他什么风光也没看到,船到鳌江卸下米就回来了。
均瑶告诉他,重庆给人的感觉就像天堂似的,天上有好多光亮,太美了。均豪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个天堂是什么样的,这就像他跟没去过金乡的小伙伴讲述金乡一样。从那以后,均豪对重庆很向往。有一天,他终于去了重庆,这时才知道那是一座山城。他想起均瑶深更半夜在这座城市下了火车,舍不得花钱住店,只好坐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等待天亮。夜幕之下,他看不到山,看见的只有山上的万家灯火。均瑶去世后,均豪再想到那一情景,想必是很心酸。
城市犹如一面华丽的镜子,映照出江南垟这一代创业者的几多窘迫与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