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模终于进了城,实现了十五岁时的梦想。可是,哥哥、姐姐、妹妹,陈家堡的父老乡亲、钱库的百姓,以及八亿农民的梦想与现实还隔着大江大河
1
百姓认姓不认官,黄姓书记只得改姓为陈
1984年的夏天,陈定模回到陈家堡。
陈家堡过去称为陈堡,位于钱库镇[1]之北,距钱库镇约十里地。陈家堡是一个大村,有三个自然村——陈东、陈西和陈南,近千户人家,六七千人口。苍南农村聚族而居,宗族意识浓重,建筑讲究“高大上”的,除了寺庙、教堂就是祠堂。“仅江南地区域内,现存祠堂即达一千多处。”[2]在农民的心目中,观音菩萨、释迦牟尼、上帝耶稣和祖先近乎同等重要。
江南也是宗族械斗的高发区,“据有关方面的不完全统计,自1967—1991年间,共发生大小宗族械斗1000多起(其中,发生于1979年底以前的,约700—800起,发生于1980—1983年间的65起),死亡20人,伤39人(其中重伤8人),烧毁房屋218间,直接经济损失在300万元以上。”[3]在苍南陈是大姓,约十六万人,占全县人口百分之十五左右。陈姓大多居钱库,钱库的陈姓集聚陈家堡村、仙居村、柘园村和雅店桥村,他们结盟为兄弟,称之“四姓陈”。不论哪一“陈”与其他姓氏发生械斗,其他三陈均得参战,开销共担。由于人丁数量不等,仙居和雅店承担一半,陈家堡和柘园承担另一半,陈家堡人丁多,承担一半的百分之六十。1949年前,“四姓陈”攻打宜山张家堡,号称出兵一万,械斗惨烈,死伤众多。
陈定模说,“近百年来,‘四姓陈’跟其他宗族发生械斗多达十几次,最早是与十二岱黄姓相斗,黄姓联合杨姓,与‘四姓陈’斗。”
陈长许说,1966年“文革”开始后,钱库的红卫兵到陈家堡的陈东公社抄陈氏家谱。陈氏七百余年的家谱存放在陈定荣家。陈定荣年近六旬,民国时期开过杂货铺。老人闻讯事先把一箱箱的家谱藏到稻草堂。红卫兵扑个空,把他抓去。陈东人心里窝了一口恶气。
接着,金乡的陈姓被王姓打了。那边陈姓弱于王姓,于是陈家堡族长带人划船过去,想平息事端,不料在金乡坊下村遭到殴打。于是,陈家堡派兵和金乡陈氏一起攻打王姓,械斗规模越来越大。
1968年,械斗还在持续,陈家堡一人去钱库买米,被吴姓抓住,扔进粪坑。(当时林、金、吕、钱、刘、方六姓为一派,杨、黄、王、吴、李、张、章、夏、缪、冯、薛、孙、董、潘十四姓[4]为一派。一年前,陈姓与杨姓发生过一次械斗,为此积怨甚深。)在镇上买东西的陈家堡人得知,一哄而起,打散吴姓众人。被扔进粪坑的那人三四十岁,身体健壮。他自己爬了上来,跌跌撞撞地回到陈家堡,进祠堂击鼓,随之号角吹起,族人聚集祠堂。这事非同小可,按当地风俗若把人扔进粪坑,他的整个家族都会跟着倒大霉。
族长派人通知“四姓陈”的其他三方。数日后,举兵数千,刀枪林立,红旗招展,每面旗均绣一个大字——陈。陈长许说,我们这儿有个规矩,男孩子只要满十八岁,宗族械斗就得参加。不参加且如果打败了,他们家的门板不仅会被抄走,而且从此抬不起头来。
1968年8月16日始,陈、杨两大派大战四十九日,未分胜负。
于是,“四姓陈”召开东田会议,参会有一百三十一个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计三百余人。会议决定成立武装总指挥部。杨姓也召开类似会议。
1968年10月26日,“四姓陈”出兵六十人,分三路人马,从西南、北、西北强攻龙船峥[5]。陈家堡出兵二十人,配备轻机枪两挺,步枪与半自动步枪十支;仙居、木桥头出兵二十人,配轻机枪两挺,火炮一门,步枪七支;柘园、雅店桥出兵二十名,配轻机枪三挺,冲锋枪一支,步枪十二支。事后,仅陈家堡一路攻入,其他两路失利,四人战死。经一番拉锯战后,“四姓陈”大胜[6],攻下龙船峥,像鬼子进村似的将财物洗劫一空,把房舍点燃,大火熊熊,映红半边天,龙船峥村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茅房。
杨姓等不服,又有了柘园、神宫桥等大规模械斗……
“在龙船峥、柘园、神宫桥等地爆发大规模械斗。这场械斗共相持一年零四个月。其间,双方抢劫军用仓库,购买武器、弹药,动用现代化的武器,进行了5次大规模械斗,共打死13人,打伤10多人,烧毁民房198间,拆毁民房63间;仙居乡龙船峥村全村148间房屋全部被焚为灰烬,成为一片废墟。据事后的不完全统计,这场旷日持久的宗族械斗,共造成了100余万元的直接经济损失。”[7]
陈定模说,杨姓的龙船峥被夷为平地,村民流离失所。事后,陈、杨双方各有一人被判处死刑。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宗族械斗中,“四姓陈”等获胜,杨、黄等大败。杨、黄麾下的章姓一支迫于生存压力改为姓陈。宗族械斗影响到学校,学生以姓氏划分团伙,上学携带棍棒,一言不合,挥棍便战,不时有群殴现象发生。百姓认姓不认官,对公、检、法执法人员也是如此。坊传,金乡一位陈姓派出所所长下到陈姓势力下的村庄受到热情款待,下到黄家村落竟被缴械、绑架。一位黄姓干部被派到陈家堡的陈东公社当书记,被逼无奈只好办八桌酒席,改姓为陈,续入陈家堡陈氏西三房宗谱之下,这才站住了脚[8]。
也许这就是陈定模姓陈,不适合担任苍南县副县长的头等缘由?那么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又能说明什么呢?
1982年春出现了倒春寒,钱库区烂秧现象十分严重,陈定模坐船下乡检查各乡情况,在望里乡忽闻鼓声。
“那里发生了什么?”陈定模警觉地问望里乡委书记李祖智。
这种击鼓方式往往是宗族械斗发兵的前奏,鼓声还伴随零星的火铳声。陈定模刚任区委书记时,括山乡南垟村的董姓与小陈家堡的陈姓发生了械斗,董姓有两人被打死,也许因牵涉陈姓,乡干部吓得不敢处理。陈定模在县公安局的支持下,公正地处理了这起械斗事件,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
“可能是浃底园村的陈姓与宜山镇珠山村的黄姓发生了械斗。这两个村积怨已久,前不久,珠山村的村民把浃底园的人和船扣押了,浃底园村说要报复。我们正在做工作……”
“加大马力,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陈定模对掌船的说。
十万火急,陈定模觉得将有一场大规模的宗族械斗发生,必须及时制止。
“陈书记啊,仅我们俩去是没用的,解决不了的,根据这鼓声怕是已经发兵了。你到钱库没多久,村民不认识你,怎么会听你的。你去了制止不住,一要担责任,二是没面子,要是被村民打伤那就更不值得了。”
“守土有责,我死也要死在现场,”他不容商量地说,“你是当地人,跟村里熟,你过去告诉他们区委陈书记来了,先不要发兵,陈书记有话说。”
“不要发兵,不要发兵,区委陈书记有话说!”船一靠岸,他们就跳了下去,李祖智边跑边喊。
陈氏祠堂,集聚了近千村民,头戴竹制头盔,身扎草绳,手持长矛,表情凝重,有的紧张得紧抿双唇,有的情绪激奋得大吼大叫,似乎在为自己和他人壮胆。按宗族械斗程序,要先拜祖宗,抹香灰,再拜佛求佛祖保佑,[9]接着是跳火盆。祠堂中央摆一熊熊燃烧的火盆,参战者要从火盆上跳过。对此说法不一,有人说这样械斗时会不惧生死;也有人说,这是让生命像火一样灵活而顽强。如械斗开始,女人要到佛堂或庙里点香灯蜡烛,以求佛祖保佑族人,并边敬拜,边诅咒对方,或站砧板前剁绳,每剁一刀就诅咒对方一句[10]……
李祖智的喊声太弱了,犹如一枚小石子投入东海,被声浪吞没。他环视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熟人。也许村干部知道要出事儿,要出大事儿,自己无力制止都躲了起来;也许村干部是后台,有许多宗族械斗的组织者就是村干部,李祖智情急之下把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拽到陈定模跟前。
“我是陈家堡的,也姓陈。我想在发兵前跟大家讲五句话,多一句也不说,你能否跟大家说一下?”陈定模说。
“你是区里的陈书记?要讲几句话?可以,当然可以。”老者看着陈定模说道。
“乡亲们,安静一下,区委陈书记来了,他要跟大家说五句话。”老者把陈定模和李祖智领上祠堂的戏台,对台下众人说道。
“他妈的,快相打了,才跑来放屁,早干什么了?”台下一位后生操持闽南话粗鲁地骂道。
“你说什么?我还没讲话你怎么就骂人呢?”陈定模指着那人喝道,转过脸对李祖智说:“李书记,把这个人给我记住,事后找他算账。”
“大家先不要吵。陈书记是陈家堡村人,也姓陈,是自家人。”老者说道。
台下静了下来,那个后生被陈定模镇住了,缩了缩脑壳,不见了。
“乡亲们,我今天不是来阻止你们发兵的,只是想跟你们讲五句话。我讲完后,你们要发兵就发兵。第一句话,你们这么多人去打仗,怎么打研究好了没有?第二句,这场仗能不能打得赢?第三,打输了怎么办?第四,打赢了,把对方的人打死了,谁去坐牢?为坐牢的人准备好补贴和生活费没有,由谁来出,怎么出?第五,如果你们打败了,有了伤亡怎么办,谁来赔偿?你们如果把这五个问题都研究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如果还没有研究好再听我讲一句话。”
台下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定模身上。
“陈书记是我们的人,我们听他说说。”老者说道。
“珠山村欺人太甚,把我们的人抓了过去,这口气我们怎么能咽得下去。”
“我们总不能挨了欺负连声都不吭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有人喊道。
“你们给我七天时间,我会把这事解决好,把被珠山村扣的人和船都要回来。如果我办不到,你们去区公所,砸我的办公室。你们看怎么样?”
台下面面相觑,一下没了主见。
“我们给陈书记七天时间,解决不了再发兵,大家认为如何?”老者说道。
有人如释重负地走了,台下的人越来越少,渐渐走光了。
几天后,在陈定模的协调下,被珠山村扣押的村民和船只都放了回来。这场宗族械斗总算解决了。
陈定模说,在钱库当书记时,他的面前有“三座大山”:一是农民贫困问题,二是计划生育,三是宗族械斗。
宗族械斗也是最让苍南县委书记胡万里头痛的问题之一。尤其是钱库,敲锣吹号,真刀真枪,拖拉机开出来照明,稻子绿了不关水;稻子黄了,枯了,不收割。人被打死了,宗族把他视为英雄,他的家人由族人共同抚养。
胡万里说,这个问题不解决,苍南不用谈发展经济,不用谈改革开放,不用谈共同富裕。他采取四项措施:一是教育,天下农民是一家,农民绝对不能自己斗自己,另外让他们充分认识械斗后果的严重性,会致伤、致残、致穷、致贫;二是立法;三是收缴农民手里的枪支、武器、弹药和刀具;四是拆墙填沟,重修合好。他说,实际上族长就是大队支部书记,把这些人教育好很重要。
2
自家兄弟姐妹不动,谁会相信龙港是块大肉?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定模想,钱库的农民会不会顺着内河流到龙港,取决于陈姓,陈姓会不会响应取决于陈家堡,陈家堡村的乡亲们动与不动,取决于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兄弟姐妹若是不动,不论跟乡亲们怎么讲去龙港有多么好,哪怕是讲破了天也不会有人相信。
陈定模兄弟三个,他上有一兄,下有一弟,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妹均嫁到外村,兄弟都在陈家堡。哥哥长他十岁,是农民;弟弟小他五岁,在苍南县水利局工作,老婆孩子留在村里。在陈家堡,他们在经济上属中下水准,距“猴子”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千八百里。
在钱库区,陈家堡亦属中下水平。几十年来,乡亲们参与多起宗族械斗,变得民风彪悍,孔武好斗,读书的少了,经济状况不大好,称得上“猴子”的家庭很少。陈定模盘算一下,远房的堂兄陈定运可以算上一个,称自己为“阿公”的本家陈瑞星算一个,本家侄子陈长许也算一个,算来算去全村不足十户。
陈瑞星会去的。三月份,陈定模满怀激情地动员钱库区的“猴子”去龙港建一条街时,路遇陈瑞星。陈瑞星比陈定模小十九岁,他出生时,陈定模已离开了陈家堡。陈定模偶尔回村,他们是远亲,也没机会接触。陈定模回钱库当书记后,陈瑞星才有缘认识这位“阿公”。路上遇见,站路边聊几句。许多官员都怕事儿,尤其地方主官,生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求自己办事。陈定模不然,平易近人,古道热肠,不仅不怕事儿,还会主动找事儿,他会站在你的角度思考问题。
陈瑞星在外边跑业务,在钱库碰上不容易。陈定模跟他说钱库要在龙港建条街,他表示参与。陈瑞星是见过世面的,在福建德化山区当过货郎,在江西深山老林刮过松脂精,又在湖南长沙跑了好几年业务,可谓见多识广。与其说他对龙港有兴趣,不如说是相信“阿公”。他说,首先“阿公”是区委书记,其次“阿公”说话算数,不蒙人。
陈瑞星特意跑到方岩下去看了看,见江边铺了一条砂石路,走上去沙啦沙啦响,路边戳起一幢四层楼的饭店,江边有个工地,说是在建码头,再没看到别的变化。不过,他还是报名去龙港建条街。
陈长许倒是称得上“猴子”,不过他刚在陈家堡建了三间房,估计去龙港的可能性不大。
1981年,陈长许在马尔康赚了三万块钱,买下了木头、砖等建材,想要建房子。父亲给他和哥哥留下一间房,哥俩儿二一添作五,一人分得半间房。转眼间,陈长许已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再加老婆和母亲,一家七口人挤在半间屋子,有点儿接近于“春运”的火车车厢。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除两张大床就是锅灶、橱柜和堆着的衣服和被子。两张床,一张是陈长许结婚时的婚床,一米八宽,木头的,还雕着花。晚上,他们夫妇和儿子睡在这张大床上。另一张床也是木头的,可宽可窄的,晚上搪两块木板,床就宽了,老母亲和三个女儿住在上边;白天把木板拆掉,床又变窄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陈长许选了好几处地都不成,想用自留地跟人家换,人家却不肯。实在没辙了,他决定把房子像庄稼似的种在自家的自留地上。他要建三间,找一群亲友上山帮忙挑石头,请施工师傅过来画线。
“你不要建了,赶快拆掉!”房子建到膝盖高时,公社来了二十多人。
“为什么不能建?”
“你没有报批。”
“我到你那儿报批,你批不批?”
“到公社去……”
“凭啥你叫我到公社去,我就得到公社去?”
“你违法了。”
“我违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哪个法?”
“你不能在农田上建房。”
“我家里有几口人,我家住房面积是多少?你公社干部知道吗?我住房实在太困难了,你公社应该给我安排宅基地,可你没安排。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政策变化了,过去投机倒把是犯罪,现在给他们生意做了。我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地里盖房?”
陈长许虽然只读三四年书,可是在外闯荡二十来年,对政策知道一些,法律也懂一点儿。他想跟公社干部闹一下,不见得闹不赢。闹得赢,房子就建起来;闹不赢,建一半就得拆除。
“我们陈家堡上千户人家,从1949年到现在,你们批过宅基地吗?没有,一寸都没有!你这个政策不行的,你了解我们农民的疾苦吗?解放三十年了,陈家堡所有后建的房子都是犯法的。我是犯法,你们不批嘛!农民没房子住,你作为领导应不应该关心群众生活,来来来,你到我家里去看看,我就半间房,就这么一点点。你看后再说我这房子能不能建……”
那些人轮番进去看了看,有的边看边摇头,有的默不作声。一位姓杨的在北大荒下过乡,性格耿直,说话爽快:“这房子,你不让他盖也不行啊。”
“叔,怎么办嘛,我的房子他们要拆。”陈长许跑到钱库,推开陈定模的家门说。
“你就不要盖了,现在的政策也不允许。改革开放了,你的房子不要盖在农村。要建房以后有机会的。”
“我已生米煮成熟饭,建上了。”
最后,陈长许还是把那三间房子建了起来。1983年2月份搬了进去。在陈家堡,陈长许那幢房子称得上豪宅,上边有雕花,后边有花园,还打了一口井。他买回了洗衣机、彩色电视机。彩电是用外汇券买的,那是日本原装的——日立牌的,十八英寸的。陈家堡三天两头断电,陈长许跑到鳌江花一千二百多块钱买回两个电瓶和一个变压器。
后来,陈定模埋怨过陈长许:“叫你不要盖,你还是盖了,现在龙港的房子你盖不盖?”
“盖、盖、盖。”
3
“你不当书记了,我们怎么办?在那儿想晒太阳都没地儿。”
陈定模先去见哥哥。他们兄弟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是东边套,中间是弟弟,然后是哥哥。哥哥的日子不如他和弟弟。陈定模到哥哥家,跟哥哥、嫂子讲去龙港建房的事。
陈定模说罢,哥哥默默地看着他,没作声。
大嫂说,我们的地在陈家堡,去龙港没地种,吃什么?到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讲不来他们的话,他们听不懂蛮话,买菜讲个价、街上问路都没办法。我们都去龙港了,祖坟怎么办,爷爷奶奶和老爸的坟谁来守?
南宋淳祐年间,祖先万六一公从福建霞浦县迁至陈家堡已七百多年了。这一家族像株老树,根深叶茂,哪里说走就能走?人熟为宝,陈家堡不是亲戚就是邻居,周围的人不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就是自己看着他们长大的,知根知底,有安全感。
大嫂的弟媳妇也反对他们去龙港,她对陈定模说:“你在龙港当书记好办,我们在那儿还有个依靠,你不当书记了,我们怎么办?在那人生地不熟的,想晒太阳都没地方。出家容易归家难啊。”
江南冬季屋里阴冷,对苍南农民来说冬天晒太阳是件大事,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哥哥,你不要听她们的,听我的。你们跟着我走会吃香的喝辣的。”
哥哥思索着,眉头紧皱,似乎这个决心难下,又似乎不好当弟弟的面让老婆下不来台。哥哥读过师范学校,嫂子没有文化,他们夫妻俩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感情平平淡淡。不过,孩子却没少生,总共生了十一个孩子。陈定模认为母亲给哥哥成家过早,哥哥1954年就有了孩子。其实,哥哥结婚时已二十五岁,那年代这个年纪的男人早就抱儿子了。
“你们不去,别人怎么会去?没人去的。”陈定模见此,只得实话实说。
“去!”哥哥说。
嫂子贤惠、善良、忠厚、孝顺,从来不跟别人吵架。见哥哥说话了,也就不吱声了。
关键时刻,哥哥又支持了他。父亲去世那年他七岁,哥哥十七岁,小弟两岁,小妹出生才三天,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四个没成年的姐姐。用陈定模的话说,“老的没了牙,小的没长牙。”哥哥还有一年就师范毕业了,只得选择退学,挑起父亲丢下的养家糊口重担。
“定模啊,听说平阳中学扩招了,你能不能考上?”哥哥边割早稻边对十四岁的陈定模说。
“哥哥,我考上又怎么样,咱家供得起吗?”陈定模头也没抬。
他辍学务农已有数月,失学的心早已麻木。他的脸晒黑了,手粗糙了,肌肉也多了。可是,他生得矮小瘦弱,身单力薄,只能给哥哥帮帮手。
“你要是能考上,哥哥就是要饭也给你读!”二十四岁的哥哥说。
哥哥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高大魁梧。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拳师,不仅武艺高强,还擅长正骨。父亲在世时,他们家还算殷实,置办了几亩薄地。父亲要是活着哪会让他和哥哥种地?在这个家里,也许只有哥哥能读懂他,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还有失去目标的茫然。哥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哥哥那些师范同学,有的当上了校长,有的进了政府机关,差的也是挣工资的教师,他却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土改”时期,哥哥有机会去当警察,爷爷坚决不同意,认为“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还有哥哥出去了,家里的地就没人种了。于是,哥哥错失了那一机会。
“哥哥,你这话是真是假?”镰刀停下了,陈定模抬头问道。
“真的。”
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了,平阳是个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大县,中学却仅有两所——平阳中学和平阳第二中学。平阳中学在县城,二中在北港水头镇,两所中学都极难考,录取率仅有一比六,陈定模比其他考生少复习好几个月,能考上吗?
“那我今天就不跟你割稻谷了,我回家复习了。”
说罢,陈定模丢下镰刀就往家跑。那块地与家隔着两条河,他到河边跳入水里游了过去。
“怎么回来了?”妈妈问道。
“哥哥说叫我去考中学。”
“考上也没钱读啊。”妈妈看着浑身湿淋淋的儿子,无奈地说。
全家十一口人,靠哥哥种的几亩地勉强维持。父亲去世那年,妈妈把刚出生的小妹送给邻村一户没生育的人家,怕他们待小妹不好,还送给他们0.9亩水田。
天空像沉落水中,渐渐暗了下去,祖屋像粗糙的石块,有着风雨冲洗不去的卑微。爷爷说,它是用财主家牛棚拆下的木料搭建的。“不怕货不好,就怕货比货。”祖屋的门前是江南垟最大财主的宅院,相比之下,祖屋显得更加寒酸委琐,无地自容。不过,房后靠西还有两幢茅草屋,是两户宗亲的,一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把房梁拆下卖掉了;另一户衣食有余。前后左右邻居除几户比较殷实,大多饥寒交迫。
这样的祖屋也不能独家享有,要和祖父的兄弟平分,一间客厅两家共用,陈定模家还分得一个灶间和两个房间,约四十平方米。一间住着祖父母,另一间住着妈妈和他们兄弟姐妹。
屋前有一片晒谷场,还有巴掌大的菜地和一小块堆放稻草的地方。陈定模从那浸透着岁月沧桑和生气沉郁的祖屋走出,拽过一条长凳,平躺上去。从平阳考试回来,他就跟哥哥下地干活儿了。干了一天农活,他感觉筋疲力尽,躺在板凳上舒展一下四肢。
盛夏,陈定模时常睡在外边,以板凳为床。蚊虫多时,他就在周边点燃稻草熏赶一下。从县城回来,他心里有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梦——进城的梦。如考上中学,就会在城里读三年书。他对未来既忧虑又期待。
“定模啊,你考上了!”
正迷迷糊糊将要入睡的陈定模像受惊的小鸟扑棱一下,坐了起来。
同村的两个同学兴奋地站在板凳旁,他们坐船到方岩下看了平阳中学的录取公示,陈家堡考上五名,有他们俩和陈定模。
“我家没钱,不读了。”
欣喜像闪电,转瞬一片黑暗。陈定模进过城,有过美好的向往,说这句话时心里是何等锥痛和绝望。
“读,给你读。”哥哥说。
被生活压榨得喘不上气的哥哥说这句话有多么力不从心,要下多大的狠心?他也许在赌,把家里的未来赌在定模身上。
哥哥跑出去借钱,妈妈把爸爸的一件棉大衣拆了,取出棉花纺成纱,再织成布,然后用草木灰漂白,给陈定模做了两件衬衣。没有脸盆,妈妈想起二姐出嫁时陪送一个小铜盆,让陈定模去借回来,妈妈用草木灰擦亮。没有衣箱,去大姐家借个书笼,那是大姐夫读师范时用的,毛竹编的。
陈定模怀着梦想,挑着担子上路了,一头是被子,另一头是书笼,装着仅有的几本书和几件衣物。
那届平阳中学招十一个班,陈定模被分到甲班。学校没有宿舍,一百多学生住在一座破庙里,睡的是上下铺。陈定模没钱买蘸水钢笔尖[11],用从家带去的毛笔;没钱买纸和本子就找一块木板,毛笔字写上可以擦掉。饭是自己带的米蒸的,菜是咸菜。没带多久家里就没米了,只好带地瓜干。没钱坐船,他就走着上学,三十公里路,快走五小时,慢行六小时。妈妈给他做的一双鞋舍不得穿,放在书包里,光着脚走。快到学校时,到河边洗洗脚再把鞋穿上。有书读的感觉真好,他感到幸运,感到自豪,感到每天都朝梦想靠近。
读到1954年上学期,也就是初一的第二个学期,家里说什么也供不起了。陈定模只好辍学回家。
1955年一天傍晚,在田里劳作一天的陈定模累了,想要睡觉。
“定模啊,乡里招工你去不去?”他的堂兄,也是他的小学老师拿着招工表找上门。
堂兄到钱库镇买东西,看到县里招工告示,要求家庭出身好,小学以上文化程度,未婚的。堂兄想到了陈定模。
辍学这一年多,陈定模饱尝艰辛。退学那年的春天,家里余粮仅够两个人吃了。这时,哥哥已结婚,母亲决定带着陈定模、弟弟、妹妹去福建逃荒讨饭。小妹本来送给了仙居乡下的一户农家,希望她能吃上饱饭。没想到小妹八岁那年实在饿得不行了,跑到田埂挖草茎吃,被大哥看见了。大哥跑过去抱起骨瘦如柴的小妹,发现她得了夜盲症,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哥泪流满面,愧疚不已地说:“小妹啊,跟哥哥回家吧,以后没饭吃,哥哥少吃几口,也要把你抚养成人……”小妹哭着死死地抓住大哥,说什么也不松手了。就这样,大哥把小妹抱回了家。
逃荒那天早晨,碧空如洗,亲戚划着两条船送他们去桥墩镇[12],除他们娘四个之外,还有同村的两位堂舅。船过灵溪不远,天突然阴沉下来,转瞬风雨交加扑了过来,他们一行被浇成落汤鸡。靠岸,找到户农家避雨。这雨似乎成心跟他们过不去,下到天黑还意犹未尽。他们走不了,只得住下。那户人家古道热肠,大厅铺了稻草和竹席让他们过夜。次日早晨天晴,谢过主人,他们划船上路。船到桥墩三十六村上岸,陈定模挑行李在前,弟弟、妹妹跟在小脚的母亲身后。去福建桐山[13]要经枫树湾,山道崎岖而陡峭,狭窄而险恶,有段山道在悬崖之上,稍不小心就“一失足成千古恨”。
到了桐山,在山下祠堂的戏台下安顿下来,陈定模领着弟弟砍柴到城里去卖。砍一天的柴,可换回四斤地瓜,四口人勉强度日。
早稻下来,他们回来了。母亲跟哥哥分了家,哥哥把三亩好地留给母亲,带着四亩薄田另立门户。家虽分开了,陈定模地里的活儿拿不起来时,哥哥还是要过来干的。冬天,家里没了柴烧,陈定模跟着同村人去山区买柴。回来时,他担五十斤的柴走在悬崖峭壁边缘,那真是心惊肉跳,两腿打战。
当农民太苦了,去过鳌江后,陈定模做梦都想离开农村。在三兄弟中,他生得矮小瘦弱。母亲找算命先生给他算过,说他这辈子是“种田田长草,种山番薯赛如枣”。意思是他在平地种不了田,上山种番薯长得比枣还小。母亲为此没少抹眼泪,感叹自己命苦,中年丧夫,养这么个儿子又种不了田,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堂兄掏表来让他填。堂兄说,可以填报公安局、银行、学校和新华书店。他想,自己长得这么瘦小当警察是不合适的;去银行也不行,万一记错账,自己赔不起;当老师又怕学识浅薄,误人子弟;新华书店好,有书读是莫大的幸福。
陈定模被录取了,填报新华书店的只有他一个。在平阳县新华书店培训后,他被派回钱库图书门市部,有了城镇户口,吃上供销粮。他对哥哥心存感激,如不是哥哥让他报考初中,也许就像哥哥那样种一辈子地了。
陈定模每月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还有二十多斤粮票,家里的生活得以改善。1958年,钱库区撤销,三分之二并入宜山,三分之一分给金乡,陈定模被调到山门区绿矾厂硫铁矿煅烧炉当工人。他在那结识了山门区农技站的胡顺民,两人颇有好感,没等拉开初恋的序幕,她就去支援宁夏建设。两年后,她生病退了回来,他们邂逅后,恋爱结婚。“三年困难时期”[14]日子过得苦了,他和母亲、弟弟经常饿肚子,顾不上照顾哥哥。1961年时,他被调到山门镇供销社,日子好起来,他给哥哥找了一份开机械的工作,不像种地那么辛苦,每月能赚三十多块钱。哥哥很高兴,可好景不长,哥哥只干了半年。
“文革”期间,胡顺民恢复了工作,他们家变成双职工了,陈定模有能力救济哥哥了。哥哥孩子多,四男五女,生活贫困。每逢春耕前,陈定模就请哥哥过来住一个月。他们杀鸡、宰兔、炖猪蹄,给哥哥好好补一下身体,回去好有力气种地。走时,他要准备两麻袋地瓜丝、地瓜粉、芋头和碎粉干,让哥哥担回去。胡顺民在粮店工作,有时粉干碎了卖不掉,处理时她就买些回来。
陈定模还给过哥哥几个日本尿素袋子。“文革”后期,中国从日本进口大量化肥。没想到它给人们留下最深刻记忆的不是化肥,而是化肥袋子。袋子是白色人造棉的,也就是化纤的,印有黑字“日本产”“尿素”“含氮量保证46%以上”“净重40公斤”“╳╳化学工业株式会社”。当时,国内物资匮乏,发的布票远远不够用。
陈定模与胡顺民夫妻照
人们发现尿素袋子的布柔软细腻,还非常结实,把它拆开,染成黑色可以做裤子。尿素袋子做的裤子垂度好,风儿一吹像旗帜似的抖动,凉爽惬意,时尚潇洒。于是乎公社干部、大队干部都穿上尿素裤子,一时顺口溜甚嚣尘上:
“社干部,队干部,一人一个尼龙裤,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
“来个社干部,穿的化肥裤,前面‘日本产’,后头是‘尿素’。”
“日本产尿素,做成飘飘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
……
尿素裤不是谁都能穿的,它成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成为门子硬的标记,成为骄傲自豪的资本。
作家王跃文在《我的堂哥》中写道:“我上大学几年,每次放假回来,都听说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阳秋萍同他离婚了,跟了幸福。村里人说得难听,幸福用三条尿素袋子,就把阳秋萍睡了……”
可见,尿素袋子成了比钱还好使的硬通货。陈定模在供销社,自然搞得到尿素袋子。
哥哥性格温和,从不跟人吵架,在村子里口碑很好,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吹牛。比如他的地亩产三百斤,他就说三百五十斤。
陈定模就问:“哥哥,你为什么这么讲?”
“讲多一点儿好。”
“为什么?”
“你讲少了,人家也不给你。讲多了,家里富裕点儿嘛,借钱好借嘛。”
这是穷人的思维,小人物的思维,既可怜,又可悲。
哥哥把尿素袋子拿回家,做成“飘飘裤”穿在身上,迎着那一拨又一拨羡慕的目光,那会是什么感受?
陈定模从山门调到水头,三十八岁那年调到平阳县委宣传部,终于进了城,实现了十五岁时的梦想。可是,哥哥、姐姐、妹妹,陈家堡的父老乡亲、钱库的百姓,以及八亿农民的梦想与现实还隔着大江大河。
4
把稻谷卖掉,把猪卖掉,把布卖掉,凑够两三千元去龙港
陈定模清楚,哥哥答应去龙港顶着多大的家庭压力和经济压力。
弟媳妇比嫂子小近二十岁,听说有机会去龙港,高兴得睡不着觉。弟弟陈定意也像陈定模一样仅读一学期中学就辍学了,不同的是学校停办了。弟弟回家种几年地就参军了。
陈定意进的是炮兵部队,在那搞测量。转业回来,他种了两年地,在陈家堡结婚生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进了温州市地质大队,转成城镇户口。可是,老婆和三个儿子却像村口那几株树,移不到城里去。为离家近点儿,陈定模帮他调回了苍南县水利局。单位距陈家堡二十多公里,弟弟平时住在单位的三人间宿舍,仍然和妻子分居两地。
弟媳妇一直向往着进城,他们夫妻两地分居十五年,不懈努力了十五年。没想到进城机会却这样降临了,她哪能放过?没钱买地基?卖掉陈家堡的房子!在龙港建四层楼少说也得万八千,陈定意月收入仅七八十元,猴年马月能建起来?走一步算一步,活人哪能让尿憋死?弟弟没在家,弟媳自己做主,把房子给卖了。
在陈家堡,十六间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是在“文革”的第三年建的,当时局势动荡,造反派到处揪斗“走资派”,老革命一批批被打倒,从国家主席、国务院副总理、省委书记、县委书记,到区委书记、供销社主任都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当时,陈定模在山门供销社。山门是个偏僻的山区小镇,距离县城四十四公里。山门老街的路是鹅卵石铺的,看上去美观,打扫起来麻烦,鹅卵石缝隙的脏东西很难扫干净,再加上打扫大街的是刚被打倒的镇委书记,他已四五十岁,打扫大街和厕所有点儿吃力,为此时常遭到造反派刁难和训斥。
几天后,老书记拖着扫帚来到老街,发现鹅卵石路面已扫干净,连公厕都清理干净了。没过多久,这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引起造反派的警觉。这是谁干的?帮“走资派”扫大街就是跟“革命造反派”对着干,非同小可。造反派蹲守几天抓住了那个人,竟然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天还没亮,她的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就出现在鹅卵石路上,迈着八字脚清扫起来,扫完大街就清理公厕。
她是谁,跟“走资派”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么干?
造反派追查下去,发现她居然是陈定模的母亲。于是,街头出现大字报和标语“坚决揪出保皇派陈定模”“把幕后的黑手陈定模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陈定模就这样被揪了出来,批斗一番。没过多久,造反派就对他失去“兴趣”。他“苦大仇深”,历史上没有污点,顶多就是同情“走资派”而已,他的“同伙”除他的小脚母亲之外没有别人。于是就把他放了。放后,又没给安排工作,他在家闲着没事儿,就在山门买了一批木头,回陈家堡把那一间半垂垂老矣的祖屋拆了,伙同乡亲在陈南择地建了一幢新房。拆下的财主家牛棚木头又被赋予新的历史使命。
陈定模他们建的那幢房子是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总共十六间。陈家堡的房子大多是独幢的,一家一院,连体的极少,有也不过两三间连在一起,十几间连在一起的唯有这一幢,故被乡亲们称之为“十六间”。东边第一间是陈定模的,接下来是弟弟和哥哥的,西边的三间是他远房堂兄陈定运的,中间还有十间是别人的。建房时弟弟陈定意还在部队服役。陈定模想,当兵嘛总是要复员的,留在城里自然好,留不下回村也得有间房子。于是,他出钱出力给弟弟建了这间房子。
江南的农舍门前都有一块空地,用以晒谷。十六间门前的空地连成一片,相当于村里的布达拉宫广场。傍晚村民喜欢拎着小板凳到那儿清谈清谈[15]。
“定模叔回来了,要在十六间前边跟大家清谈清谈。”消息像小风似的穿过陈家堡,性子急的还没吃完就丢下饭碗,拎着板凳赶了过来。这时,陈定模已一身休闲穿着,坐在空地,一下接一下摇着芭蕉扇,跟乡亲们清谈起来。
夕阳还没落下,最后的余光泼洒在屋顶,金光灿烂。十六间晒谷场的人越集越多,很快就坐满了。陈定模操着他那有点儿沙哑的嗓子,充满激情地用蛮话描述着龙港的美好未来,“龙港是一桌好菜,是要给有福气的人吃的……”
陈定模在陈家堡有着无法抵御的影响力和号召力。陈家堡宗族思想浓重,凝聚力强,乡亲们为村里能出这么一位主政过钱库区的族人而扬眉吐气。陈定模也很认亲,在山门供销社那些年,不论哪位乡亲吃不上饭跑去找他,他都会想尽办法帮借几袋子地瓜干。他母亲更是,村里有人过去讨饭,她哪怕在大街上遇到都会拽到家里,让他吃个饱。
夜色渐浓,表情生动的面孔变成一个个影影绰绰的剪影,远远近近晃动着忽明忽暗的亮点,还有那不时扑过来的辛辣的烟味儿。
“定模叔的兄弟去不去龙港?”有人悄悄问道。
若是好事,定模叔首先会想到自家兄弟,这是傻瓜都知道的;他家兄弟若不去,那就是在诳别人,就是“阿娘阿娘没想”[16]。
“听说他们在张罗卖房子哇。”
听说龙港一间地基起码一两千块,好点的要三四千块,绝大多数乡亲都瞪大了眼睛,接着摇晃着脑袋。陈家堡百分之九十以上农户不要说两三千块钱,连一千块钱也拿不出来,除非卖房卖地。
“我清楚你们没钱,买不起地基,可以把家里吃不完的稻谷卖掉,把猪栏里的猪卖掉,把织好的土布卖掉,凑一凑,能凑两三千元钱的就去龙港。陈家堡人多地少,靠种地和纺纱织布是很难过上好日子的。”
“我们这些乡下人去龙港干什么?我们的田和山都在这里,能种稻谷,能种地瓜,到龙港吃什么?”
“你在龙港建一间三层的房,上边住人,下边的铺位可以开店,也可以办厂。”陈定模说。
“家家都开店,东西卖给谁?那还不是自己卖自己?”[17]
“陈家堡才有多少人,龙港会有几万人,十几万人。过去说‘方岩下,方岩下,只见人走过,不见人留下’,以后从那走过的人会更多,也会有很多的人留下,怎么会自己卖自己呢?”有人说。
“你不是不想做乡下人吗,不是想成为像鳌江那样的城里人吗?过去想都不敢想,现在我把这个机会送给你,你还不去?”陈定模说。
5
假如搞不起来,就是把你陈定模脑袋割下来熬汤,一个人一碗都解决不了问题啊
“这房子湿气太重,你们去龙港吧。”陈定模对二姐说。
二三十年前,二姐嫁到距钱库不远的芦浦,姐夫是渔民。他们的房子与大海仅隔一道海堤,潮乎乎的带有腥味儿的海风时强时弱、时疾时缓地扑过来,湿气怎么会不重?
二姐他们有五个孩子,两儿一女都已成家,还有两个女儿待字闺中。二姐夫想,去龙港要卖掉芦浦的房子不说,还要欠一大笔外债,压力太大。还有在芦浦,他可以打鱼,可以种地,还可以晒盐,或多或少总有点儿进项,到龙港能干什么,年纪大了,生意也做不来。再说,家迁到龙港,家里的盐田怎么办,谁来打理,自家的渔船放哪儿?龙港吃鱼哪有芦浦方便?晚上见桌上没可口菜,跑到海边抓几条鱼,捉几只螃蟹回来就能下酒,何等惬意,他龙港可以吗?不可以的。还有他们搬龙港了,三个成了家的孩子怎么办,能跟过去吗?小儿子志远在芦浦盐厂工作,怎么可能丢掉工作去龙港呢?还是等等吧。
谁知这一念之差,让他们付出巨大代价,等他们想在龙港买地建房时地价已翻了好几番。
陈定模的表弟陈仁要的腰包稍稍鼓一点儿,要说他是个“猴子”,那也是最小的“猴子”,里里外外划拉划拉能划拉出一万块钱,龙港的地基是买得起的,三四层楼房也是戳得起来的。
陈仁要能扑腾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起码是超越了他父亲。他父亲是理发的,在陈家堡开个理发店,究竟理发兼种地,还是种地兼理发,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哪个为主业。父亲很勤快,手从不闲着,不是拿理发推子就是拿镰刀或其他什么劳动工具。
父亲把这门不能安身立命的手艺传给了陈仁要,他也就有了像父亲那样的生活,理发种地,种地理发。陈仁要有三个儿子,每个相差两岁。按苍南的规矩有三个儿子就要建三间房子,没有房子就娶不到儿媳,娶不到儿媳就没有孙子,没有孙子就对不住祖宗。
可是,建三间房子,他就成了“负翁”,按“猴子”计算的话,不仅丢掉一个“猴子”,还要再欠两个“猴子”。这样一来,他们夫妇的日子就难过了。陈仁要的老婆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起早贪黑地织布、养鸡、养猪,一刻也不闲着。她是从金乡那边嫁过来的,是在海边长大的,由于没饭吃才嫁到了陈家堡。她没想到在陈家堡也没饭吃。陈家堡人均不足四分地,种的粮食不够吃,有十分之一二的人家每年的口粮有两个月缺口。早稻种下后就青黄不接,女人、老人和孩子就要出去讨饭了,要等新米下来时才能回来。
那些年,仁要媳妇领着女儿从陈家堡讨到钱库,又从钱库讨到乐清,行程一百多公里。那时乞丐都是真的,没有那种藏着房、车和存款,吃得满面红光的“职业乞丐”。那时要饭的一个个面黄肌瘦,有人给口吃的就感恩戴德,两眼冒着泪花。那时的人朴实厚道,富有同情心,不会像轰狗似的驱赶讨饭的,尤其是老人见到要饭的就给米给钱,赶上天黑还让在家住一宿。
陈仁要家的钱大多是做呢子大衣赚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全国到处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狠狠打击投机倒把分子”,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穿过大半个中国去四川、内蒙古等地卖呢子大衣。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村里在那边做生意的人说那边比较宽松,不像浙江、江苏等省管得那么严,抓得那么紧。另外,那边人憨厚实在,没有那么多防人之心。
仁要媳妇和仁要把三个年幼的儿子,还有家里养的鸡和猪都托付给十几岁的女儿。那时,仁要的父母还健在,有什么事可以帮衬一下。家里安排妥了,他们就和七八个村里人搭帮走了。他们跑一趟至少十天半个月,路途遥远,交通落后,仅路上就要四天四夜。他们每人带五六个大包,加起来就是四五十件,每包有五十件大衣,放在一起可以装一大卡车。带少了不划算,去掉车费赚不了几个钱。他们在钱库上船,把大包运到方岩下,转船运到鳌江,再用汽车运到金华,转火车运到四川或内蒙古。他们在那边把包提出来,用汽车运到目的地。
目的地不是这个村就是那个屯的,总之是农村。到达目的地后,他们先找一户农家住下,通常每人每天交一块钱就可以解决吃住和贮存包裹问题。从第二天起,他们每天天刚亮就像蚂蚁搬家似的背着一捆捆包裹出动了,直奔集市。在那摆个地摊,吆喝着叫卖:“呢子大衣便宜卖,一件五十块……”
开市时卖五十块一件,散市时卖四十块,有时二十块也卖。大衣是再生布的,原料是国外进口的边角废料、碎布头子,有美国的、日本的、英国的,还有中国台湾的,进来时都是一捆子、一捆子,像打包的垃圾似的,五花十色。把它放进药水浸泡后变成白色,然后开花[18]、纺线、织布,再送到外边用拉毛机拉一下,就变成了绒嘟嘟、厚实实,跟呢子差不多的面料了。剪裁后,放到颜料水里浸一下,黑了就黑了,蓝了就蓝了,制作成大衣就可以卖了。这些活儿,他们都自己干,这样可以将成本降到最低,哪怕卖二十块一件也有赚头。
“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话说得没错,这“呢子大衣”款式不错,穿到内蒙古或四川农民身上,效果立马显现,土里土气的人变得有几分斯文,几分气派,甚至有点风度翩翩。于是那些农民穿上就脱不下来,赶紧点钱走人。
陈仁要媳妇脑袋灵光,又能说会道,货卖得快,背一大包出去,两三个小时就售罄了,而且卖价还不低,做生意么,靠的就是嘴。陈仁要偏偏不善言语,胆子又小,所以跟别人扎堆跑。出门时天还黑蒙蒙的,星星点灯才回来,一包货还卖不完。他卖得也便宜,赚不到多少钱。
这种大衣的致命弱点之一是不能沾水,沾水就原形毕露,再也不能穿了。它还有两个致命弱点,一是不保暖,寒风一打就透,真是“美丽冻人”;二是原料用药水泡过,大衣穿时间一长就会浑身发痒,起疙瘩。
这买卖辛苦,不过跑一趟赚二百来块钱,但赚的是钱,亏的是良心。钱赚得辛苦,就舍不得花,只有买房买地不心疼,何况陈仁要家在陈家堡只有半间房。
陈仁要见陈定模的兄弟姐妹都闻风而动,村里人的心都像成熟的早稻似的,风儿一吹就稻浪滚滚。乡亲见面不再问“吃了没有”,成了“你家去不去龙港?”问来问去,聊来聊去就又有几人跑龙港买地了。陈仁要跟老婆商量过N遍“要不要去龙港”,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找大表哥——陈定模的哥哥陈定汉商量。陈仁要外场不大行,出头露面的事都由老婆来干。
“你家三个儿子,可以买一间。”陈定汉十分肯定地说。
仁要媳妇回家跟仁要又商量一番觉得也是,买间地基建三层楼,三个儿子一人一层;建四层楼的话,连他们老两口的也有了。
仁要媳妇去了龙港,没去陈定模家,直接去了办公室。她有点儿自卑,总怕胡顺民瞧不起自己,尽管胡顺民待陈家堡的乡亲实诚而热情。去陈定模家找他的人乌泱乌泱的,陈家堡的、钱库的,还有其他地方的,赶上下雨下雪就把他们家踩得脏乎乎的。还有一个原因,都是实在亲戚,从陈家堡过去走亲戚,空着两手不好。
“买一间买一间,便宜点儿买一间。”陈定模很热情。
她选了一间通港路的地基,两千一百块。
“那边不好啊。”
“为什么不好?”
“通港路上过去有个轮船码头,由于生意不好停掉了,那个地方发展不起来了。”
她又选了人民路的。
“那也不好。你下手晚了,一桌好菜都给人家吃掉了,只有剩饭剩菜给你吃了,好一点的都没了。”陈定模遗憾地说。
那也得要了,再不要孬的也没了。最后,她选了一间通港路口的地基。
陈家堡近千户人家,有四百多户陆续在龙港买地建房,带动了钱库,带动了江南垟。
“您家乡观念那么强,又重亲情,您动员兄弟姐妹和乡亲来龙港买地建房,想没想万一龙港建不起来,可能会众叛亲离,您将来连陈家堡都回不去了?”采访中,我直言不讳地问陈定模。
“这个我也考虑过。第一,我心中有数,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的改革肯定要往前走的;第二,我们的市场经济肯定要发展起来的;第三,城市化的步伐在加快;第四,苍南县决定在龙港建经济中心,龙港迟早会发展起来的。乡亲们来龙港至少比在陈家堡好,到这里来生活不下去可以摆摊,我弟媳妇就摆摊卖香烟,赚了钱。我哥哥那几个孩子来龙港后也都发展起来了。我知道凡是有城市的地方,赚钱的机会就多,发展的空间就大,比农村肯定好。但是假如我们的改革开放走不下去了,回到计划经济时代,那就没办法了。”
“我认为成功的概率百分之七十,不成功的后果,我想不了那么多了,首先把它搞起来,我想只要有一万人进来我就不怕,为什么呢?我后来每个礼拜都到轮渡码头去看,今天出去多少人,进来多少人?过去龙港人都到鳌江买东西的嘛,家里办喜事都在那边买菜买肉买酒嘛,这里海鲜蔬菜也都挑到那边去卖。苍南县县长金国仙调到永嘉后,有一次回来,我带他看龙港的规划。他说这个事情我想都不敢想,假如你搞不起来,就是把你陈定模脑袋割下来熬汤,一个人一碗都解决不了问题啊。”陈定模说。
[1]钱库区下设有钱库镇。
[2]刘小京:《现代宗族械斗问题研究——以苍南县江南地区为个案》,《中国农村观察》1993年第5期。
[3]刘小京:《现代宗族械斗问题研究——以苍南县江南地区为个案》,《中国农村观察》1993年第5期。
[4]《平阳县(现苍南)江南宗族武斗述闻》。
[5]钱库仙居乡一村。当年为仙居公社龙船峥生产大队。
[6]刘小京:《现代宗族械斗问题研究——以苍南县江南地区为个案》,《中国农村观察》1993年第5期。宗族械斗之胜分为三级:将另一族姓彻底击溃为大胜;夺得对方“头令”为中胜;伤亡损失小于对方为小胜。头令为丈余大纛,多为红色,间有镶黄色牙边者,手擎“头令”者多为发起人,挥动号令械斗现场。
[7]刘小京:《现代宗族械斗问题研究——以苍南县江南地区为个案》,《中国农村观察》1993年第5期。
[8]《平阳县(现苍南)江南宗族武斗述闻》。
[9]《平阳县(现苍南)江南宗族武斗述闻》。
[10]《平阳县(现苍南)江南宗族武斗述闻》。
[11]蘸水笔,一种最廉价的钢笔,由笔头与笔杆组成。笔尖是金属的,可以蘸墨水书写,笔杆可以用小木棍代替。笔尖很便宜,当时一两分钱就能买一个。
[12]桥墩是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古镇,过去隶属平阳县,分县后隶属苍南。当时横阳支江水闸和桥墩水库还未建,船可通灵溪、桥墩。
[13]桐山镇位于福鼎北部。
[14]也称“三年自然灾害”,指1959年至1961年那三年。
[15]清谈,蛮话,闲聊的意思。
[16]蛮话,想也不要想了。
[17]即自己人的东西卖给自己人。
[18]通过撕扯使大块的缠绕纤维拆解变成小块或束状,同时在拆解过程中伴有混合、除杂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