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了,终于进城了,这个几十年的梦终于实现了……
“我真正听到了农民的笑声。如果马克思看到这幅画面,不知该用怎样的文字来把它载入人类编年史。”陈定模在日记中充满激情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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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上船,从钱库、宜山、金乡搬迁到龙港
进城了,终于进城了,这个几十年的梦终于实现了……
“今天去接蔡祖成。举家搬迁,欢天喜地,给了我一幅终生难忘的画面。在我的记忆中,历史上离土离乡都是破产后的选择,是流着泪走的。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中写到十九世纪初叶英国农民离乡背井的惨状……马克思愤怒至极地说:‘他们的这种剥夺的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今天蔡祖成一家笑着到龙港,我真正听到了农民的笑声。如果马克思看到这幅画面,不知该用怎样的文字来把它载入人类编年史。”陈定模在日记中充满激情地写道。
房子还没建好,确切说还没开始建,农民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城。急是自然的,这个梦做得太久,许多人连一缕曙光都没见到就死了,能赶上这好时候就得只争朝夕。尽管龙港还不像一座城,确切地说还不是一座城,街路就那么几段,而且有路没街,商店、学校、医院还在图纸上,只有一个菜市场。
“第一菜市场是港区集资搞的,一平方米七十块钱噢。建了现在的第一菜市场的一半,另一半呢是方岩村以后建的。”提起菜市场,陈林光说。
农民进城后的生活是艰辛的,困苦的,不过却是新鲜的。跟过去相比,那就是搭上了轮船和没搭上的差别。搭上了船,哪怕你就是船尾的一只蜗牛,今生今世都爬不到船头,却有希望抵达理想的彼岸。没搭上船,你就是最能奔跑的小鹿也无法跑出大山。
陈定模的哥哥、弟弟,还有本家堂兄陈定运等远亲近邻都进城了。到龙港要租房,待在村里也要租房,那还不如去龙港,可以做点小生意,也可以打打工,看着自己家房子像地里的庄稼节节拔高。
陈海珍是进城最早的,她清晰地记得搬家那天龙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不是欢迎她进城,是庆祝进港公路通车。她称之“老爸”的陈定模正神采奕奕地站在卡车上,向公路两边的群众招手致意。陈定模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妻子胡顺民的二姐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在二姐的三个女儿中有一个叫张爱珍,乖巧懂事,嘴巴甜,很讨陈定模夫妇喜欢。
陈定模夫妇渐渐将她视若己出,她也亲昵地叫他们“老爸”“老妈”。爱珍初中毕业那年从山门来到水头,跟陈定模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帮她找了份工作。她结婚时,婆家想跟陈定模认亲家,想跟他们走得近一点儿。他们也欣然同意了。
她婆婆的名字偏巧也有个“爱”字,张爱珍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海珍”,索性连姓也改了,改为姓陈,随“老爸”陈定模的姓。这下陈定模开心死了,连“海珍”也不叫了,叫她“珍”。闽南话“珍”发“颠”的音,海珍听起来很亲切,很甜。
陈定模到龙港后,就劝珍来龙港。珍和丈夫二话没说就在龙港选了一块地基,租了间农民房,先搬进来。
这时,陈定模的家也搬到了龙港,租住在金钗村的农民房里。那家的房子是二层楼,把二层租给了陈定模,自己住在一层。他家有个智障孩子,陈定模一家也不嫌弃;陈定模家来人多,他家也不烦。镇委书记住在自己家里,他感到有几分自豪和骄傲。
找陈定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只要在家,门就推不开,比走马灯都忙活,这个没走那个又来了,有时好几拨碰到一起,屋里像包粽子似的。钱库、陈家堡等地的农民到了龙港两眼一抹黑,有事儿不找他找谁?有的嫌买到手的地基不好,想换一间;有的建房跟别人发生纠纷找他调解;有的家里闹矛盾也要找他;进城后被人敲了竹杠还要找他……
龙港陈家堡同乡会会长陈开平在接受采访时说:“到龙港后,家里有事情就会找找陈定模书记商量商量。他劝来很多人,他让他们眼光看远一点,不要盯在钱库上,龙港将来一定会比钱库好。他说,有钱的到这来买地,搬过来,在这办厂;没钱呢他让过来打工。他这个人特别爱帮助人,看到我们老家的人很穷,他就说:‘你明天过来,来龙港打工,这里肯定比老家日子过得好嘛。’他原来在海港路,我们钱库大小事情,村里事情,两夫妻吵架,都要去找他的。哎呀,他真的很热心呢,我们江南对他的评价很高的。我第一次找他,我记得是早上,我跟我堂兄两人去他家。堂兄和他很熟,在钱库开过饭庄。他说:‘你要被谁欺负了,陈定模就会说,那不行的,我要管这个闲事的。’我们去时,陈定模书记坐在那里看报纸,他家老太太帮他擦皮鞋,他要去上班了,他打扮得很仔细。我把情况一说,他说好,我知道了,没事没事没事。他马上就帮办掉了。”
陈定模早晨吃碗稀饭就上班。龙港镇政府7点30分上班,他7点前就到了,把办公室的门打开,那就意味着他来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好了。大家说,陈定模好说话,没架子,办事干净利落,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办。不管对谁,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在他那儿就是绿灯,从不会以“研究研究”来搪塞和敷衍。
“‘研究研究’那就是该办的不给你办,要跟你要东西,要人情,谁都不傻。老百姓找陈定模办事太容易了,谁还送给你东西?”陈定模自嘲道。
陈定模好客,这是受母亲的影响。母亲总跟他们说:“家里再穷,锅里有吃的也要弄点儿出来给别人吃。‘三寸喉咙深似海,吃下去屙出来没用的。’给人家吃了有人情。”爷爷讲的一句话,他也记住了。“冤死不打官司,穷死不做贼。”农民打官司难,不到无路可走他们是不会找他这个书记的。
一天,陈定模跟妻子吵起来。这有点儿离谱,在他们近三十年的婚姻中,胡顺民始终处于强势,不论什么事儿,他都要让她三分,即使她错了,错得毫无道理,他也不跟她吵。胡顺民二十七岁那年患了高血压,她脾气又不好,一生气血压就升高。三十多岁时,她身体一度极差,他下班后的头等大事就是一手握羚羊角,一手端碗,研磨羚羊角水。他有时太累了,研着研着眼皮就打架了,随之头也耷拉下来,手却还在研着,没停下。有时,他猛然惊醒,坐好,又认真研下去。羚羊角水研磨好了,端给她喝下去,他才去看书看报或休息。她怀孕了,从小就不大会种地的他却在砂石滩上开辟一块地,种上了小麦。秋天打了五十斤麦子,他磨成面粉,给她坐月子吃。
大儿子志浩一岁半时,胡顺民又生下双胞胎儿子志勤和志瑜。她有这种遗传基因,她的母亲生过两次双胞胎,她跟妹妹就是一对双胞胎。陈定模家一下多了一对婴儿,家里乱了套,大的哭,小的闹,鸡飞狗跳,不得安生。陈定模的月收入只有三十四块五,要付房租和医药费,要养活一家五口,还要赡养母亲,日子过得很艰难。
志勤和志瑜十个月时,他们实在撑不下去了,狠狠心就把老二托付给他的三姐。三姐刚生女儿不久,有奶水喂志勤;把志瑜送到东屿乡一户农家寄养,每个月支付八块钱寄养费,这样胡顺民就可以打临时工,赚钱贴补家用了。
一年后,他们把两个孩子抱回来,让陈定模的母亲带回了陈家堡。志勤、志瑜六七岁时,回到父母身边。胡顺民却跟他俩亲不起来了,好像不是她生的似的。家里有好吃的,她会分给老大一半,另一半分给两个小的。
“反正你对我们就是不好!”两个小的忿忿不平。
陈定模一边抚慰两个小的,一边对他们说,别惹你妈生气,她生气血压就升高,她病倒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她跟他也很恩爱,双胞胎儿子出生后,他怕她再怀孕,想去做结扎手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男人结扎体力会下降,我已经没了工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人怎么办?她去了医院,花二十五块钱做了绝育手术,这让他感动不已。
胡顺民宠爱老大志浩,陈定模跟她讲不通道理时,就会让志浩去做她的工作,以减少冲突。一次,志瑜在溪边玩耍。那条小溪从他家门前流过,水很清澈,女人们都在溪边洗菜淘米,取水烧饭。志瑜刚从陈家堡回到父母身边不久,看什么都感到新奇。突然,他看见隔壁邻家的老母猪生了一窝猪娃。这小东西毛茸茸的太好玩了,他跑过去抱过来一头,想把它放进溪里,给它洗洗澡。谁知猪娃见水像要杀它似的嚎叫起来,幸亏邻居发现,猪娃没被水冲走。
邻居找胡顺民投诉。这下把胡顺民气坏了,本来就看不上志瑜,他又接连闯了两次祸。几天前,他和老二志勤把家养的一只大公鸡塞进了木制的马桶。满身屎尿的公鸡拼命地扑腾,扑腾得家里到处是粪水,臭气冲天。
胡顺民把志瑜痛痛快快地打了一顿。这下把陈定模心疼坏了,尽管如此也没跟胡顺民发生冲突,只是背后劝她,孩子刚从陈家堡过来,还不习惯家里的生活。他那么小,你不该打他。你对老大太宠爱了,他们俩从小不在你身边,你不能对他们不好。她脾气急躁,说说就恼了,不让他说了,“我对他们怎么不好了?我不过对他们要求严一点嘛,想把他们身上那些在农村养成的坏习惯改过来,这不对吗?”他见她恼了,也就不说话了。
这次,陈定模却发了脾气。
那天中午,他回家匆匆扒拉几口饭就睡了。到龙港后,他工作很累,晚上经常下半夜才睡,于是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他刚睡下就有农民来找。胡顺民心疼他,跟农民说:“他在午睡,等一会儿他们上班,你去办公室找他吧。”
“你应该跟他说,‘你等一下,我上楼去叫醒他。’而不是把人家撵走!”他起来要上班时,她告诉了他这事,他恼了。
她说:“你那么累,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喉咙都哑掉了。我想让你休息一会儿,让他上班时去办公室找有什么不对?”
他的确是太忙,太累了。龙港就像一个大工地,三千多间楼房同时开建,有三十七支施工队,四千多木工,四千多泥瓦工,三千多力工,总共一万多人,还有上万的进城农民和家属,以及近万的当地农民,他们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要找他。他早上早早离家,晚上晚晚回来,开会到晚上九十点钟是常态,有时还要开一通宵,第二天早晨回家吃口饭,又去上班了。他的体重也从一百二十斤掉到九十一斤了,人变得又瘦又小。中午想休息一会儿就有人来找,他从床上爬起来,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跟他们跑了。她看着能不心疼吗?
“做人怎么这样做?钱库的、金乡的,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船过来,到龙港也就中午了,可能连午饭都没吃,你怎么能把人家撵走呢?开口求人难,人家有事找我们不容易的,能找到我们也不容易,你以后不要再拒绝他们。”
有些事儿,不找他还真就不好办。港区时期征用一块地建变电所,七个农民的就业没给安置。农民恼了,你不给安置,我就不让你开工。施工单位没辙了,中午找到他家。他去找县里,县里说:“我没有指标,安排不了,要不然你镇上给解决。”
这球踢了过来,他不能不接,不接变电所就建不成。他只好把两人安排到了水厂,五人安排到镇政府下属部门。安置妥了,他还要通知农民报到上班,通知变电所赶快开工,别影响通电。
一个钱库人到鳌江买水泥,船运到方岩下码头,被当地搞搬运的农民敲了竹杠。大中午的,他气呼呼地跑来找陈定模,“你龙港人非要给我搬运,不让搬运不行,要价又高得离谱!”午觉不能睡了,陈定模急忙跟他去了码头。
“谁这么干?这码头他是可以用的嘛。你们就这样收人家的买路钱啊,怕不怕坐牢?”陈定模对那伙人说。
那伙人见陈定模去了,这竹杠没法敲了,悻然离去。
“走吧,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了。”他对那人说。
陈家堡的两个表弟建房时跟当地施工队吵起来,越吵越激烈,动了手。小表弟挨了打,吃了亏,被惹怒了,以伞为枪刺了过去,伞尖刺破对方心脏,扑通倒在地下死了。闹出了人命。死者的宗亲不让了,跑到陈定模家来闹,他要解决。一个乡亲进城后,女儿被当地人强奸了,他们不想报案,怕坏了女儿名声,将来嫁不出去,但是还想讨回公道,也跑来找陈定模。
这些棘手的事,陈定模不仅要解决,还要解决好。
在海珍的眼里,老妈做得已经够好的了,“老妈的思想呢跟人家不一样的,如果人家送东西过来,海鲜什么的,她就不要、不要、不要的,真的不要、不要、不要。”
陈定模也知道胡顺民不容易,要照顾好他,还要把好“送礼关”,有时候人家把东西丢下就跑了,她还要追出去还给人家。他到龙港后,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连家里建房的钱都要她去张罗。她不仅在吃穿用上能省就省,还要赚钱,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还要做来料加工活儿。
2
她一毛钱两毛钱地赚,不仅赚买地的钱,还要追赶不断上涨的地价
林益忠家搬往龙港的那天,他的母亲像生离死别似的,哭得伤心。
“大家在一起挺好的,你们一家搬龙港去干吗?”婆婆一遍遍地问儿媳陈郑查。
陈郑查十六岁跟林益忠定亲,十七岁嫁给他,结婚那天她才见到比自己大五岁的他。十八岁,她就生下了大儿子。她总共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婆婆觉得他们家在九龙河村已相当不错了,林益忠原来在食品公司上班,收入不高,从二十七八块涨到三十二块就不动了。第三个孩子出生后,那点钱就不够花了,他就不干了。食品公司的经理跟他关系不错,把他们公社的唯一卖肉点交他打理,下边十七个生产大队都要到他那个点去买肉。每卖一百块钱,他能提成三块钱。他每天都卖几百斤肉,赚十来块钱。1975年后,林益忠就可以自己收猪,自己宰杀,自己卖肉了。每天凌晨三点钟,外边一片漆黑,没有公路,没有路灯,他们夫妇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乡收猪,宰完拉回来送检,卖肉。
陈郑查也很能干,除帮助老公收猪之外,还织布,每天能赚九块钱。他们家的日子蒸蒸日上,花一万多块在村里建了一幢相当不错的房子。她跟邻里处得也很不错,不管谁上门跟她借五块十块,三十块、五十块,她都会借。有一次,邻居家建房子,木头不够了,她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三根。
他们所在的新城乡隶属于舥艚镇,位于钱库与舥艚交界处。听说龙港在集资造城,农民在那儿可以买地建房。陈郑查从小到大没去过城里,听说去龙港就能变成城里人,让她向往不已。于是,他们花两千四百块在文卫路143号买下一间地基,后来又补交三百块,那间地基花了两千七百块。他们又投入两万多块,建了四层楼。为省钱,一二层是砖混结构,三四层是木结构。建房时,他们夫妇不时过来看看。房子还没竣工,他们家就搬了过来。
陈郑查跟婆婆情同母女,搬到龙港后,她隔三岔五就回九龙河村看望婆婆。她经常跟大儿子说:“你不用孝顺我,你要孝顺奶奶,是她把你一手带大的。”婆婆有三个儿子,林益忠是老大,苍南人不仅重男轻女,而且还特别器重长子。婆婆过去一直跟陈郑查他们过,帮她带孩子。
到龙港后,林益忠办了第一家薄膜彩印厂。他弟弟1982年就跟别人合股办装潢厂,做的就是这种薄膜印刷。弟弟给予了他技术上的支持。办厂要投资三万块钱,他一时拿不出来,只好跟别人合股。四千块一股,林益忠投入八千块钱,占了两股,其余股份被七位合伙人买下。他家所在的文卫路属中等地段,既不算好,也不算差。林益忠将一层做彩印厂,二层做工人宿舍,三层四层自家居住。那时龙港的市场很不成熟,类似一片沙漠,连彩印所需的原材料都买不到,要去瑞安和海宁采购。
陈郑查担起这一重任。采购是件苦差事儿,尤其是在交通极其落后的地方。从龙港去瑞安要乘轮船走海上,船少人多,时常买不到船票。她有时要在瑞安等一两天船票。
薄膜彩印要用二甲苯,这种东西非常臭,搞得整幢楼都臭气冲天。臭味往上走,楼层越高味越大。他们家的三个孩子受不了,住到邻居家去了。夜晚,劳累了一天的林益忠和陈郑查躺在床上,把臭气吸进去,呼出来。肺部吃不消时,他们就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一天凌晨三时,住在四层的陈郑查被喊叫声惊醒。
“着火了,着火了,赶快逃啊!”二层的工人在喊,声嘶力竭。
接着是三层传来的叫声和急促而慌乱的跑动声,以及刺鼻的气味和滚滚浓烟。陈郑查一个翻身就跳下地,估计是堆在一楼的印刷材料着火了。她没穿衣服就向楼下冲去。下边已一片火海,把她倒逼回来。她退回房间,把门关上,心想:“让它烧吧,不管它。”
她可以不去管火,火却要吞噬她的命。火越烧越猛,烟越来越浓,她只得死命地抓住外墙,从位于第一间的他们家爬到第五间。见门开着,她钻进去,从楼梯跑下来。这时,住在三层的林益忠也像她那样逃了出来。
彩印厂和家都烧光了。她的婆婆闻讯从九龙河村赶过来,见被火烧得黑乎乎的楼房,一下就泪奔了,哭得无比凄绝。
“妈,不用哭,老天总有饭给我们吃的。”陈郑查安慰婆婆。
庆幸的是林益忠他们为房子上的保险还有十三天过期。保险公司赔付他们三万块钱。他们重新建了房子。建好后,他们放弃薄膜彩印,把一层商铺租了出去,一年有四五万租金进项。后来,林益忠要办制版厂时,把那间房子卖了一百三十多万元。
林益忠一家在龙港创业不容易,陈细蕊一家就更不容易了。
陈细蕊来龙港比林益忠要早,在她的记忆里,那时龙港仅有一条街,许多地方蒿草丛生,一片荒凉。
陈细蕊是陈定模的妹妹,陈定模的双胞胎儿子出生那年,她嫁到钱库项桥。那地方位于钱库镇的南边,属半山区。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又是独子,在苍南农村这样家庭很容易受人欺负。丈夫胆子又小,看别人“投机倒把”,他不敢做,只得种那点儿地来糊口,家里很穷,日子过得艰难。
听说大哥、二哥、三哥都要去龙港,陈细蕊急得睡不着觉。着急也没用,家里太穷,不要说一两千块钱,连一二百块钱都拿不出来,又不像三个哥哥农村的房子可以卖。他们住的那间祖屋是木结构的,连块砖瓦都没有,已苦撑了百年,风雨飘摇,没有轰然倒塌已算万幸了。妹妹清楚哥哥姐姐也都没钱,都是东挪西借,还在为建房钱发愁。
二哥到处动员农民到龙港买地建房,安家落户。陈细蕊想,他肯定也希望她去。二哥说过,龙港是块大肉,能吃上就是福气,将来龙港的钱会好赚,这机会难得。陈家堡和钱库那么多人都相信二哥,她怎么会不相信二哥?
“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陈细蕊没钱也要去龙港,要把这“万万不能”的事儿变成可能,变成现实。他们没考虑家里的地怎么办,到龙港吃什么喝什么,他们相信只要有两只手就有希望在龙港把家戳起来。没钱买地就先不买,没钱建房就先不建,家不能不搬过去。没地方住,他们就在镇前路的桥头旁边搭一个十来平方米的茅草棚。棚的门外有条河,不远处有家工厂,一位远亲在那上班,有事儿能关照一下。陈细蕊在棚外支起炉子,摆几张桌子,做馒头和稀粥卖,那厂里的员工就是他们的主顾。
日子苦得没法说,几块木板支起来就是床,挤着三口人——陈细蕊夫妇和五岁的小儿子。他们有五个孩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公公婆婆和两个大儿子怎么办?他们在工厂的另一边也搭建了一个茅草棚,让他们住。两个出嫁的女儿回来只能睡在地上,那是很难过的,虽说地面铺了一层木板,可是下边就是泥土,潮气很重,尤其是冬天湿冷难耐。她们要把两床棉被铺在地上隔凉,这又容易引发火灾,地上还有一个烧蜂窝煤的炉子,晚上炉火不熄,要靠它取暖。
陈细蕊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就起床,把粥熬好,馒头蒸出来,五六点钟就有人来吃饭了。馒头五毛钱一个,一块钱两个;稀粥五毛钱一碗。卖到上午八九点钟,吃早餐的没了,她吃口饭就准备中午的点心,一天卖下来,多的时候能赚几十块,少时也有十几块。
儿子小,不懂事儿,偶尔从抽屉抽出几张钞票偷着买零食。老子发现了,抄起扁担就打。儿子在前边跑,老子在后边追,陈细蕊边哭边撵。儿子跑掉了,老公打不着儿子就打老婆。一次,外边下着大雨,陈细蕊母子被赶出家门,在雨中抱头痛哭。
陈细蕊的老公也不容易,先是在码头当装卸工,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汗顺着脸淌,沿脊背流,夏天不知喝几桶水,出多少汗。他渐渐干不动了,改蹬三轮车搞搬运,风里来雨里去,仍然很辛苦。一次,他拉着三轮车上桥,坡很陡,车很重,只得拼命往上拉,把脚筋拉断了,再也干不了拉脚的活了。他这样玩命地干就想有朝一日能在龙港有间房。
“我舅舅原则性很强,有什么事情他要你排在别人后面。他说正因为你是我亲姐妹,是我亲外甥,我如果对你照顾了,我给共产党怎么交代?我妈妈有时候就因为这个事情也跟他有点儿意见。”陈细蕊的小儿子项延簪说。
“蹬三轮车也要牌照的嘛,我爸爸叫我妈去找二舅。‘你牌照拿一个给我家里,别人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靠能力吃饭。’第一菜市场在做了,我妈叫他搞个摊位,说别人多少钱我多少钱,只要你给我一个名额,我舅舅没有搞。三轮车牌照现在要几十万啊。我们那时候只有五百块。[1]我爸爸就蹬了十年的无牌三轮车,他看到交警队就跑。车给那个交警队拉了多少辆,说没收就没收嘛。他就不给你弄,你们亲戚先靠边,好事情都农民为主。我妈妈经常说,‘兄弟做官,不如我和老公讨饭。’我们讲蛮话讲得比较押韵。”项延簪说。
陈细蕊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每天都叮嘱儿子几遍:“读书啊,读书啊。”似乎只有儿子好好读书才能改变他们一家的命运。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孩子读书有多难?项延簪穿着一双露底的胶鞋,下雨天水吸进去,走路时空气从鞋底的漏洞钻出来会发出叽叽的响声,在教室能引来全班同学和老师异样的目光。他们这时又发现了新大陆——他居然穿了一条女性健美裤,教室一下笑翻了。他被笑得无地自容,那条裤子是姐姐的。
项延簪说:“你是镇委书记啊,我们住茅草房呢,我一家人住在多少平方的房子里?我记忆里那个茅草屋没有超过十平方米。那时候我真的是不理解他,真的对他有一点怨气,拜年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当时有人说,我的舅舅就是陈定模,我说不是不是,以前我都不承认的。外婆临走时,她牵着我二舅的手,又把我妈妈的手牵过来,放在我二舅的手上,她说:‘这个小妹要照顾,把她托付给你。’所有的亲戚都在那里听到,可是二舅没做到。那些年我对舅舅其实真的不亲,然后呢我们也想想,也了解了,他一直被人告,他负担也不小,但当时我们确实不理解。”
林益忠的二儿子林国华说:“三十多年前姑娘找对象时都要先问:‘你在龙港有没有房?’”
来龙港那年他才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还没到有姑娘问他龙港房子的年龄。不过龙港的房子不仅给林益忠、陈郑查带来财富,也成就了他们的下一代。
“村小跟龙港的学校没法比的。村小就那么一栋破旧房子,龙港这边宽敞明亮,老师也比村小的强得多。有点条件的都搬出来了,就像高考一样,有一本二本三本,进不来龙港的去了钱库。村子里许多房子都空了,就剩下几十户人家。那几十户人家,有的一点儿文化都没有,有的运气很差,有的有什么缺陷,留下来的是村里最差的。”林国华说。
林国华在龙港读了小学、中学。高中还没毕业,他就去苍南电视台开车了。
陈细蕊的儿子项延簪也在龙港读了小学、中学,考上了大学。
陈细蕊夫妇靠一毛钱两毛钱地赚,不仅要赚买地基的钱,还要追赶那不断上涨的地价。奋斗了九年,他们终于积攒下几万块钱,买下一间地基,他们的根总算在这座城镇扎了下来。项延簪说,他读的是专科——计算机专业。他毕业后在龙港电信局干了四年,当到副主任,后来因父亲治病债台高筑,无力偿还,只得辞职下海经商。项延簪说,他的装修设计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几乎龙港所有大的场所都是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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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台引擎,他们延长了龙港的产业链……
龙翔路、龙跃路、建新路、镇前路……两边的房子一幢幢平地而起,街道渐渐形成,有了人气。
陈家堡先后有四百户农民进了龙港。十六间的住户一家接一家搬了进来,最后只剩下两家。陈智慧的父母选择先建银河路的房子,有钱再建镇前路的。
1986年,陈智慧在娘家银河路的那间房子生下儿子。儿子出生前,她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那座桥,不时地想,再生个女孩怎么办?无论在陈家堡还是在钱库,陈智慧都很要强,嫁到芦浦连生四个女孩后,心气变得不足了。
为不当女儿户,不让别人说“陈智慧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她上一年跑到福建闽西北边陲的建宁山区偷生下第四个女儿。当她又出去“做生意”时,邻居议论说,阿慧去年跑出去做了好几个月生意,今年又跑出去了,莫不是跑出去生孩子吧?有人说,她结扎了。还有人说,没看见她结扎的疤啊。
陈智慧已连续三年每年生一胎。再是女孩怎么办?还能再生下去吗?她想到这个就不寒而栗。丈夫家兄弟四个,老大有一个儿子,老三两个儿子,老四也有两个儿子,只有他们连生四个女儿,送人一个,还剩三个。妯娌说,你没儿子,你的家产要归我们。
儿子出生后,陈智慧喜极而泣,连说龙港风水好,带给了她好运气。她抱儿子回芦浦时,河的水位很低,船勉强过去。听说,陈智慧抱回一个儿子,许多人早上四五点钟,天还没大亮就坐船过来看望。
有人说,我们得编个故事,不然阿慧的老公就要丢工作。
“就说阿慧要搬龙港去了,就抱养了一个男孩,这样龙港那边就没人知道这孩子不是她生的了。”
“从哪儿抱的,谁去抱的,抱谁的?”
“我去抱的。”邻居阿婆说。
没过多久,她老公被找去谈话,他讲了编好的故事。邻居阿婆也被找了过去。阿婆说:“这个孩子是我抱来的。阿慧给人家欺负了,婆家人说她没有儿子,要争她的房子。我气不平啊,我女儿呢在福建山区,我去那边看女儿时,正好有人生下私生子,我就给阿慧抱了回来。”
“你说,你怎么抱的?”
“我住在旅馆啊,他把孩子送了过来。”
“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可不知道,人家不说,我也不问。”
也许办事人没想追查到底,也许想陈智慧生呢也生了,好在生了个儿子,也就不会再生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好龙港的房子也建好了,陈智慧收拾了一下,抱着儿子搬了过来。
她那幢房子除他们一家之外都是金乡有钱人,其他人选择建三层或四层楼时,他们选择建五层楼。陈智慧建那间房子花了三四万块钱,这标准在当时已很高了,陈定模他们三兄弟,以及陈智慧的老爸建一间房子才花万八千块钱。
陈智慧他们那幢房子建得很气派,装修也高档,厨房铺的是马赛克,大厅的地面是水磨石的,还镶有铜条的龙凤和金鱼。那幢房子成了龙港的样板房,许多人都跑来参观。
陈家堡的女子不会小鸟依人,她们强悍能干,是要撑起一片天的。搬到龙港后,陈智慧丢了工作。她想自己已三十岁了,身边有四个孩子,靠丈夫那点儿收入哪里过得上好日子?
“我想办个印刷厂。”一天,她跟父亲说。
她想,我可不可以把苍南所有鞭炮厂的印刷业务揽过来呢?学绣花时,她发现自己对色彩很敏感,这有助于搞印刷。
“办印刷厂?机器买不好就是一堆废铁。”
父亲他们的服装生意做得不错,银河路房子旁边就是内河码头,江南垟过来的都要在那儿下船,那儿渐渐形成了服装鞋帽市场。她三弟在家门前摆服装摊,她大妹负责进货。
“你如果不敢干,你钱借给我。”
“借你钱?我不当你爸。”
“你搭不搭,你不搭,我以后不给你搭。”
最后,父亲同意搭,陈智慧投一万两千块,父亲投六千块,她又在信用社贷了一万块,买下印刷和烫金设备,在她住的建新路284号办了龙港标牌工艺厂。这个厂是龙港最早的三家印刷厂之一。
陈智慧占印刷厂三分之二股份,父亲占三分之一。他们的主要业务是印刷商标。她负责业务和经营,父亲是会计兼设计、拼版和客服,小弟操作印刷机。
第一台设备转起来,生意很好,他们又买了第二台。陈智慧觉得杭州有些印刷厂淘汰的设备买来还可以用,价格比废铁也贵不了多少,于是又进了几台。陈智慧很要强,不论做什么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好。厂里遇到技术难题,哪怕两三个晚上不睡觉,她也要把它解决了。渐渐龙港哪家印刷厂碰到自己干不了的活儿就会说,你到陈智慧那去看看,她也许能接这个业务。
可是,陈智慧去揽业务时,好多人却说你是揽不来的。
“为什么?”
她纳闷,你不是想要好产品吗?我又不是做不来,为什么我不行?
“男人不会把业务拿给女人做的。”
“好吧,”苍南人是嘴巴认输,心不认输,她忍不住问一句,“为什么女人不行?”
“男人和男人可以喝酒啦,抽烟啦,打牌啦,这样才能拉住客户,你一个女人怎么行?”
“这样啊,我不知道,那我总得要做的,我的心死也不服。”
当时,温州“十万大军跑业务”,他们像群蜜蜂飞到全国各地,把食堂饭票、电影票、开水票、洗澡票等印刷业务揽下来,回温州找厂家加工。他们被称之“天兵天将”,可是他们能“腾云驾雾”却“没法落地”,他们没合法身份,没介绍信,没公章,得挂靠一家企业,以企业的业务员或业务经理的身份跟客户打交道。
陈智慧办印刷厂后,芦浦的、钱库的许多亲友都挂靠在她的厂。他们把款汇到她的账上,她收取百分之一管理费。他们揽到业务,她能加工就加工,不能加工的让他们另找厂家。找不到厂家,那些人就会想法办一家;没技术人员,他们就想法从外地挖一个。
那时,龙港没有酒店,酒馆也没有,“天兵天将”回来就跑她那儿聚集。那时没有移动通信,固定电话也很少,他们想跟客户通话就去她家。早晨、晚上常常有好几个业务员排队在她家打电话,或坐等外地电话。在没有网络、信息靠口口相传时,她那儿就成了信息集散地。她坐在家里就能收到北京、上海、沈阳等地的信息。
陈智慧自豪地说,龙港的产业链源头就在这儿。“十万大军”“天兵天将”神通广大,没有他们进不去的地方,没有他们拿不下的订单,他们能拿下国家税务总局的订单,能拿下国家工商总局的订单,能拿下中国民航总局的订单……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用的税务登记证,以及其他各种证件和登记表都出自龙港。
“十万大军”犹如十万台引擎推动着龙港发展,在他们的推动下,龙港有了酒店,有了咖啡店,有了相关服务业。当“天兵天将”拿下五粮液、剑南春、汾酒等十大名酒的外包装时,龙港的印刷设备也跟着更新换代,上四色印刷机了。印刷需要辅料,龙港有了生产辅料的企业,有了为铺料生产配套的企业,龙港的产业链越拉越长……
“我可以这么讲,没有龙港做不了的东西。比方,一个中小型印刷厂接到的订单自己干不了怎么办啊?像这个酒盒,你印好了,他要求冲痕、压痕、压膜、打胶怎么办?要增添这些设备需要很多钱,龙港会有人去投资这些印后加工设备,后道工序就这样一家一家做下去。龙港就是一条龙,没有什么印不了的东西。”采访时,龙港陈家堡同乡会会长陈开平说。
“阿慧,有一批民航的垃圾袋,难度很大,你能不能做?”一天,一位姓冯的业务员跑来说。
“死也要把它做出来。”她说。
小冯交际很广,揽的业务很多,陈智慧跟他讲过,“你要带我赚点儿钱啊。”
她试做好几天,终于把它做了出来,赚了一大笔钱。陈智慧她们厂的效益越来越好,她老爸也越来越忙碌,不断地往税务局跑,给客户开发票,有时刚开完一张又有客户要了,还得再跑一趟。陈智慧说,那时龙港的税务、工商人员特别好,他们从来不烦。治安也好,厂里收的现金太多,弟弟就用桶挑着去银行,也从来没发生什么事儿。
一天,温州市税务稽查下来突击检查,把陈智慧叫过去询问。
“这个账你都不懂吗?”
“嗯。”
她心想,我本来就不懂,又没学过财务。
“你是法人代表,怎么问你什么都不懂呢?”
稽查要罚一百万元,把她吓哭了。
“这个财务啊,我也不大懂,请你高抬贵手,以教育为主嘛,你把我罚倒了,苍南不是少个纳税人嘛……”她边哭边说。
稽查被她说笑了,“这哭还有点儿用,本来应该罚你一百多万,罚十万算了。”
从那儿起,陈智慧开始学财会,学管理,她的企业也逐渐走上了正轨。
[1]采访时问陈定模,他说是十五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