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进城的农民第一代学会走红绿灯,第二代学会讲卫生
1
“秃顶阿许”带人像攻打巴黎圣母院似的从墙头爬过来
“陈书记啊,有一个地霸控制好几个地段,这路做不下去啦。”在镇委和镇政府联席会议上,副镇长陈林光对陈定模说。
陈林光负责修人民路、龙翔路、海港路、沿江路、江滨路等几条重要道路。江口村有个地霸,姓金,把搬运费抬得很高。
“这个地是我的,你修路用的沙子、水泥都要买我的。石头,我没有的,你可以从外边买,运要给我搬运,钱要给我赚!”他对陈林光说。
当时有七支筑路队在施工,需要大量石头。石头得用船从宜山运到方岩下内河码头,再从码头运到施工现场。让老金搬运,要价太高;不让老金搬运,筑路队就得停工待料,这路还怎么修?
原住民与外来者各自利益不同,风俗习惯不同,思维观念不同,再加上语言沟通的障碍,要和睦相处实在是太难了。对原住民来说,钱库人讲的蛮话就是一种外语,没人听得懂。
“‘蛮话鬼’,你这个‘蛮话鬼’!”陈智慧的老妈买菜时,当地农民听不懂她的话,又急又气,骂了起来。
“你自己笨啊,还骂别人。”她一听就不乐意了,生气地说。
有些原住民瞧不起外来的乡下人,外来人也瞧不起他们。智慧的老妈小时候说闽南话,嫁到陈家堡后说蛮话。她闽南话、蛮话都说得来,宜山版温州话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没人理你这乡下人……”
“我是乡下人,你不是吗?没我这个乡下人,你龙港能发展起来吗?没有我们到你龙港来,你有生意做吗?你路有这么平啊?你以前都走什么路?没有把路建起来,你还得那么穷,还要穿得乱七八糟。”
“他们没有文化啊,有些五十多岁的人还不识字。”提起当年的情境,智慧的老妈说。
吵架时有发生,吵过也就拉倒了,难以解决的是利益冲突。
农民的稻谷熟了,割下后到哪儿去晒?原有的晒谷场变成了地基被镇政府卖掉了。他们寻觅来寻觅去,终于找到一个地方。
小学生做课间广播体操时,发现操场被占了,晒满了稻谷和稻草。这怎么能行呢?学校的老师和校长不让了。
“你让我去哪儿晒?我的地让你们占了。”
“我们不过晒几天稻谷,你们少做几天操能怎么的?”
农民和学校发生了冲突,还打了老师和校长。
县委书记胡万里指示县公安局:凡是到学校闹事,扰乱教学秩序,尤其是殴打老师和校长的,必须依法严肃处理。他同时要求龙港镇政府关心当地农民,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规划问题也给当地农民带来很多麻烦。镇政府批地是从临街开始的,建起来后发现房子把农民的田给围住,地没法种了。稻田的前后左右都是楼房,需要灌溉水流不进去,要排水时,水又流不出……
“房子把地挡住了,我稻谷怎么种?”农民找镇政府吵架。
镇政府只好把他们的地征了,想办法批出去,临街住户想办厂的就批一亩两亩给他,建学校也批那些地,楼后的地渐渐消化掉了。可是,问题又来了,工厂办在住宅区污染环境、污染空气,还有噪音问题怎么解决?住户有意见,镇政府只好想办法把那些企业迁移出去,把地收回来建住宅。
方岩村很早以前就有农民从事搬运。江南垟去温州、杭州、福建、上海做生意的要从方岩下过,他们带些东西需要搬运。方岩下渐渐出现一群专门从事搬运的农民。他们早晨早早手持扁担,拎着绳子等候在内江或鳌江边的码头。
一二百斤重的东西从内江码头挑到鳌江码头的船上,再从对岸码头挑到鳌江车站赚一块钱。一个月下来,他们能赚三十多块钱。有人心满意足地说:“工资三十三,抽烟抽牡丹。”他们实际上是吸不起牡丹烟的,牡丹烟要五毛一分钱一盒,一天一盒牡丹烟那就花去了收入的一半,还怎么养家糊口?
龙港建镇后,传统的搬运发生了改变。
“这地是我的,要搬运钱拿来!”
土地被征用了,该付的征地款付了,可是当地农民还把那视为自己的地头,你要搬运必须要由他们来搬,多少钱要由他们说了算。搬运一个包裹通常八九毛钱,他们要一块二,少了不行,不让他们搬运还不行,这不是欺行霸市么?
可是,他们委屈地说,我把房子拆了让你修路,我把田给你建房子,现在我没地种了,你不能让我吃土吧?施工队拒绝买他们的砂石,拒绝用他们搬运,他们就会找二三十个老太太坐在工地门口,让外边的车进不去,里边的车出不来。
“在事件处理过程中,因为没得退,碰到老百姓拿着锄头把我们围起来,我也只能面对。我们同学在设计院,他们不会碰到被几百个农民围在里面不让走,处理不当就会引发的群体事件。”提起当年的情境,谢方明说。
外来者说,我厂里有员工,自己能搬,干嘛要花钱雇你?你要价还那么高,用你的话,我的成本就上去了,竞争力就下来了,搞不好还得赔钱。我同情你,我赔钱了谁同情我?另外,你搬运我还不放心呢,我的东西很贵重,你给我损坏了又没钱赔,我找谁?
“外地来的有两种,一种是外地过来的,我有钱;还有一种,是从镇里搬过来的,我有人,你向我要钱我不给你。”李其豹说。
“干搬运一个月能挣一百多,有些村民还瞧不上在单位上班一个月挣那三十几块钱呢。”方建森说。
“干搬运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穿旧衣服、旧鞋,天气热时就光着膀子,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他们拉着木制的平板车,有一米宽,两轮的。一般是一个在前边拉,一个在后边推。他们拉的石头、沙子、水泥都很沉。”李其铁说。
陈智慧说,过去我们坐船到方岩下,东西多时,他们会帮我们挑到那边,收费也不多。我在温州买几匹布,从鳌江那边到这边的码头会看见他们站那喊:“谁要挑没有,谁要挑没有?”你不让他挑,他也不强迫。刚搬到龙港时,方岩村的几个老头还比较讲道理,我待他们也很好,给他们沏好茶,西瓜切好给他们吃,后来遇到“秃顶阿许”[1]就全变了。
“搬运一包八毛钱,你收我一块二?”陈智慧问“秃顶阿许”。
她气得不用他,自己跟员工搬运。可是搬完后,“秃顶阿许”来收钱。
“我又没用你搬,你收啥钱?”
“这地是我的,我得靠它吃饭。”
“秃顶阿许”是地霸,没人敢惹,要就得给。
“当地人很霸道的,八几年的时候报给公安,公安都不敢出来。我们刚刚过来时很怕他们。他们讲话跟我们也不一样,样子凶凶的。”林益忠回忆说。
一次,陈智慧急着发货,傍晚五点钟货车开过来,“秃顶阿许”手下的一个人就跟过来,不让装车,说要等他们的人过来再装。那条马路本来就不宽,车停在那儿把路堵住了。路堵了,警察就过来了,要司机赶紧把车移走。车绕一圈儿回来,他们的人还没到。转了几圈儿后,司机不干了,陈智慧只好带人把货装上。车刚开走,“秃顶阿许”领人过来了,没装车也要收钱。
“以后轮到你这组搬运我就不发货,你看咋样?”陈智慧生气地说。
那个村搞搬运的农民多,村里把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单日,一组双日。
没过多久,又赶上“秃顶阿许”的班,陈智慧让他领人过来装车,结果迟迟不见人来。天色越来越晚,司机着急赶路。陈智慧一气之下让员工打开大门,让司机把车开了进去。
“开门,开门!”陈智慧正组织员工装车,“秃顶阿许”领人赶到,把大门砸得山响。
“你今天不用砸,明天过来把我这个厂房拆了吧!”她高声喊道。
“秃顶阿许”见陈智慧不开门,指挥手下搬来梯子,像流浪人攻打巴黎圣母院似的从墙头爬了过来。
“你敢爬过来我就砸死你!叫你搬你不搬!”陈智慧抓起石头砸过去,“你叫你们村书记过来,我跟你这样没名堂的讲不来。”
在江南垟陈是大姓,陈家堡人的彪悍远近闻名,在钱库遇到陈家堡的人都要让三分,到了龙港就得忍气吞声?
“你想拆我房子不要忙,你等一下,我开门你再拆。”
“这块地是我的,你在我的地上。”“秃顶阿许”气坏了。
“你的祖宗没有我祖宗聪明,你的地卖给我了,你知道吗?没有我们外地的过来,你龙港镇建得起来?没有龙港镇你们还得在海滩上抓螃蟹,晒也晒死你。你家有明白人吗?”
一天,孩子跟陈智慧说:“妈妈,我在街上见到几个农民坐在树底下等活儿,有人说,‘那个老板娘太凶了,连阿许那个光头也没办法。’另一个说,‘那个女的是陈家堡的,你打又不敢打,一块二一个包,她硬给压到了八毛。’‘你这些年轻人啊不争气,你看那些讲蛮话的人,他们就比我们聪明,我们赚钱用体力,他们赚钱用头脑。’一位年纪大的说。”
陈智慧也有窝囊的时候。购进一台三十多万的08印刷机,联系好瑞安的一家专业搬运公司,当地人却说什么也不让外边人过来搬运,非要赚这笔钱不可。陈智慧跟他们吵了一天,设备就在大门外停放一天,她只好妥协了。那些农民拿着撬杠、抬杠和毯子过来了。开始还比较顺利,搬一个关键部件时,他们失手了,部件从车上掉下来,幸运的是没砸到人,不幸的是部件摔坏了,陈智慧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后来,她花好几万元才修好。
杨小霞说,刚到龙港时,想尽快把厂建起来,石头和沙子都从当地农民手里买,贵就贵一点儿,能忍就忍了。他们还时常请村里搞搬运的人吃饭,以为彼此熟悉了,麻烦就会少一点儿。没想到,他们的麻烦还是不断。那伙人吃完饭抹一下嘴,翻脸就不认人了,隔三岔五会过来要钱,不给就吵。她胆子小,每次都塞点儿钱给他们。
工厂投产后,产品装车时当地村民过来赚搬运费。有时,他们过来晚了,车装完了,他们竟蛮横地要杨小霞他们把货卸下来,“你钱不给我,那就拿下来让我搬一下。”杨小霞他们无奈只好塞给他们点儿钱。
杨小霞说,这种事金乡也有,他们原来的厂在五一村,副厂长是五一村人,他兄弟五个,没人敢欺负他们。厂里遇到什么麻烦,把对方请过来吃一下酒也就过去了,不像龙港这样。
一次,杨小霞刚给完钱,那伙人又过来敲竹杠。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跟他们吵了起来。他们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的杨小霞会不顾一切地跟他们吵,于是恼羞成怒地冲过来要打她。幸好厂里的人在旁边,把她拉走了。她很气愤,想要报警,最后那个村的书记过来把事压下了。
有些当地干部站在当地人的一边,让外来户有理说不出。不过,也有主持公正的。
“有一个姓钱的包工头,是方岩下的,跟我是亲戚。他跟外来户发生纠纷,大概要赔对方四万块钱,他想不赔,让我站在他一边。我说:‘我跟你是亲戚这个没问题,但是要公正,你该赔偿给他的还得赔偿。不赔是不行的。’”采访时,李其铁说。
他那时是县司法局派驻龙港镇的司法特派员。
在联席会议上,陈定模听陈林光说地霸敲竹杠,搞得路修不下去了,果断地说:“抓!”
接着,他问陈林光:“白天抓还是晚上抓?”
“晚上抓影响不大,白天抓。”陈林光说。
他想抓一儆百,给地霸以威慑。
“好。”
陈定模带着警察,陈林光带着筑路队的头头去了江口村。
“地霸?哪里有地霸?”村干部说。
村民见镇委书记和警察过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跑过来看热闹。
“他就是!”施工队头头叫了起来。
他从人群中发现了老金。
老金被拘留了,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敲筑路施工队的竹杠了。
2
路是你的,坏了你来修;树也是你的,栽不活还要再种
“我们要铺水泥路,人行道也要用石头搞起来。”陈定模在办公会上说。
随着房子陆续竣工,外来户搬进了新居,街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地段有点儿熙熙攘攘了。
“陈书记啊,这个钱不够啊。”陈林光叫苦道。
一间地基收费两三千元,去掉青苗赔偿费、劳动力安置费才是公共设施费。前两笔是给农民的,镇政府不得动用。镇里计算公共设施费没经验,没留有余地,现在发现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这怎么办?县政府是“财神爷甩袖子,镚子儿皆无”,镇政府不是企业,又不赚钱。
钱没了,有些路还没修,咋办?镇委、镇政府开会讨论,既然“人民城镇人民建”,那么就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每家每户追加三百块公共设施费。
对杨恩柱那样的大“猴子”来说,三百块不算事儿,对像陈定模的哥哥陈定汉那样跟“猴子”不沾边儿,靠卖房买地基的,或借钱买地基的,这三百块钱有可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我没钱交!”表弟一听要追加三百块钱就火了。
陈林光在镇前路批给他一间地基,上次交了两千四百元。对他来说,那间地基是跳着脚刚能够得着,又上浮三百块,他觉得自己够不着了。
“你连这个都交不起,建什么房子啊?”陈林光将他一军。
表弟难,镇政府亦难,一户三百块,六千来户就是一百五十万。没这笔钱有些路就修不起来,电拉不进来,自来水龙头也流不出水。
陈林光又一想,表弟确实有困难,作为表哥不该跟他发脾气。他平稳一下心绪,缓和一下口吻:“你到底有多少钱?”
表弟媳妇说:“互助会的钱我们还没拿到,拿到的话有八千多块钱。”
“你先借三百块交上,过了期限就不好办了。你可以建四层楼,房梁可以细一点儿,窗门的木头也可以窄一点儿,这样可以省点儿钱。”
表弟借钱交了。表弟难,别人也难,陈林光的弟弟卖掉村里的房子才筹到三千块钱,买下地基后,建房的钱还不知在谁的腰包里揣着呢。相比之下,他们还算幸运,老房子有人接手,没人接手的话就得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进城了。
不仅他们幸运,前几批买地的都幸运。他们的幸运在于有眼力,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或是拥有有眼力的亲友,他跟着走了。这种幸运不是所有人都有的,石桥头有位林姓村干部,有弟兄六七个,在村里很有势力。他觉得哪儿都没有村里好,当别人卖房去龙港时,他买房。
村里的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值钱,老林也许觉得这有点儿像击鼓传花,买的房子最后砸在自己手里。老林很务实,跑龙港看了看,也许发现了龙港的好,他也许发觉龙港像辆打不着火的汽车,要一大群人呼哧带喘地推,当你笑话那群人很蠢时,偏偏车就打着了,那群人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你连影儿都看不见了。
老林的纠错能力很强,也不怕别人耻笑,在龙港买间房,搬了过去。
每家每户追加的三百块钱收了上来,发现资金仍然有缺口,这怎么办?镇委、镇政府开会商量,还能再让老百姓追加吗?
陈林光建议:“中间的水泥路应该先做好,两边的人行道就让住户自己解决吧。”
看来只能如此。水泥路修好后,呈现一道奇观:机动车道窄窄的,人行道宽宽的。二十四米宽的龙翔路,中间的水泥路仅十米,两边各留出七米的人行道。建新路的水泥路才七米,刚够双向两车道。好在当时龙港没有汽车,自行车也不多,行人走机动车道。进城农民过去走的是泥巴路、茅草道、上山或下山的羊肠小道,还没走过这么平坦整洁的水泥路,感到很满足。
可是,中间的水泥道修好了,两边的人行道不能不修。不修的话就变成两边的“水泥路”[2]夹着中间的水泥路。下雨天,泥巴沾在鞋上,带到水泥路上,搞得路面上除了水就是泥。
镇政府决定临街住户“各人自扫门前雪”,自己出资修门前的人行道。陈智慧说,她搬到龙港时,只有龙翔路、人民路和建新路这几条主要街道铺了窄窄的水泥路,百有街等还是泥巴路。她家位于建新路上,家门前的人行道是自己出钱修的,大家也没觉得不合理,因为人行道修好了,商铺的人气也就上来了。
修路时,陈定模跟老百姓说:“我们是‘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人民管’。修人行道的钱是你出的,不是镇政府出的,镇政府没钱。道要由你来管,坏了还要你来修。”
这下好了,路修到谁家门口,谁就会跑出来监工,紧盯着施工队,生怕偷工减料,质量不好就骂娘。那年冬天,龙港下了一场雪,以往随下随化,那场雪不知怎么却站住了,不化了。临街住户急了,用铁锹铲、镐头刨怕伤了路面,只好烧开水去浇。
人行道上没有绿荫怎么行?没树的街道就像光头女人,不仅不美观,夏天还缺少阴凉,行人要被曝晒。
“搞什么绿化?外边那些稻田不就是绿化吗?”有位镇领导说。
在建镇的想法和认知上,陈定模跟许多镇干部难以达成共识。他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迁就他们,把龙港建得很平庸,像个超大村庄,好处是不伤和气;二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建,把龙港建成一座现代的、大气的城镇,代价就是领导班子失和。陈定模选择了后者。
陈定模提出临街房子要每家门前一株树。镇里购进一千七百株树,有樟树、梧桐、白玉兰、桂花和芙蓉,按每株十五元卖给业主,让他们自己去种。
树栽下后需要浇水,要施肥。陈定模了解农民,知道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树钱是你出的,这棵树就是你家的了。种不活,你还要再种,直到种活为止。你家的树种活了,长得茂盛,代表你家兴旺发达,”陈定模停顿一下,又说,“不能让种下的树死了,那样也许你家就会衰落……”
一株树与家运联系在了一起,这还得了?女人迷信,对陈定模的说法深信不疑。早晨起来,不管多忙她们都不忘给树浇水。树叶黄了,飘落了,她们像家人生病似的急得不得了,到处打听怎么办。孩子淘气摘下一片树叶,妈妈气得骂他,甚至打他。
那一批一千七百株树的存活率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绿化了3.26公里街道,形成了2.1公里的绿化带。
龙港的人口越来越多,仅有一家菜市场怎么行?镇政府一连给县政府打了三次报告,申请八万元经费再建一处菜市场,县里却迟迟没批。“菜篮子”关系千家万户,不是件小事,再拖下去老百姓要骂娘了,于是镇政府采取港区建第一菜市场的做法——集资。在镇政府的领导下,群众推选出菜市场筹建领导小组,设计好菜市场,划分几个片区,然后贴出招商告示,有意到菜市场经商者交三至五百元即可享有使用权。结果,招商告示贴出后,不到三天就有二百七十多人报名,集资了7.74万元。二十八天后,一个建筑面积为一千六百三十八平方米的菜市场就竣工投入使用了。
从农民进城那天起,孩子入学问题就摆在镇政府的桌面上。有些农民之所以进城,是想让孩子享受城镇的教育。他们那一代没读什么书,有的连字都不识,他们希望孩子能多读书,读好书,考大学。
1985年5月,镇政府发出《关于切实动员起来,做好集资办学的通知》,成立“集资办学领导小组”,号召群众和企业捐款。陈定模召集村支书开会,“你们要带头,要为孩子上学做点贡献,每个村出几亩地。”
年底,龙港镇征集了一百七十五万元,建了四所学校。建龙港第一小学时,方岩村不仅捐了五亩地,还给学校建了图书馆和教学楼。学校没有操场和体育设施时,方岩村又给予了捐助。
3
上边没有线,你怎么能自己搞出城管中队这枚针?
“陈书记,街后面出问题嘞,他们都在争地,在那盖房子……再不管就管不住了。”陈林光在会上跟陈定模说。
龙港的房子每间三米五宽,十二米深,临街房的后面留有四米宽的消防通道。有些住户乱搭乱建,在这儿搭个棚子,在那儿砌个鸡窝猪圈,消防通道被挤得“弯弯曲曲细又长”,现在又抢地建房子,一旦失火消防车开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烧为灰烬。这怎么能行?
还有人反映,农民进城后习惯不改,有人从楼上往下扔垃圾、吐痰、泼脏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白的、红的、蓝的破塑料袋,有的刮到电线上,像灵幡似的……
1987年,作家叶永烈在龙港的街头看见“一堵刚刚砌成、尚未粉刷的墙上,见到用黑墨写着一条大字标语:‘谁在这儿大小便,谁就是乌龟!’那乌龟两字并非写出来,却是一个圈儿四条短腿外加一个脑袋一条尾巴。”
可是,识字的、不识字的照样在那儿大小便,没人变成乌龟。于是,龙港的街头时常出现这么一道道“风景”,两个男人偶遇,热聊几句,一位转身对墙撒尿,另一个也跟着解开裤子,俩人边尿边聊,仿佛不是解手,而是在酒桌碰杯,把身后来往的行人当成了端菜倒酒的服务生,或田间地头的庄稼。尿完肩膀抖了抖,转过身聊两句,各奔东西。时常见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遇,把车横在道上就聊开了,根本不管车子挡不挡路。有时四五个女人抱着孩子嘻嘻哈哈地说着,孩子要拉屎,妈妈就让孩子把屎拉在路上……
人民路与镇前路的交叉路口行人较多,镇政府安了个红绿灯,没想到红绿灯成了摆设,行人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有时不是他被自行车撞了,就是他撞自行车了。
还有,早晨早点摊撤后,满街狼藉,到处都是垃圾……
农民一边向往着城镇的生活,一边把龙港当成乡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怎么能行?靠自觉肯定不行,得有人去管。谁去管?警察去管,不行,龙港镇还没有派出所,只有两个治安民警,他们从早忙到晚,哪里管得了交通秩序?镇政府也管不了,镇委、镇政府满打满算才十多个人,哪里能挤出人力管这些事?这又不同于栽树修路,“谁出钱,谁受益”。
陈定模灵机一动,成立一支执法队伍——城管中队来维护秩序,监管镇容镇貌。
“全中国都没有城管这一说,我们搞行吗?”
“编制从哪来,人员开支怎么办?”
也许有人在心里说,哎呀,老陈哪,你也太不懂规矩了,中国的行政机构是“上边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上边没有线,你怎么能自己搞出城管这根针呢?
1986年8月,陈定模把想法跟县领导谈了,领导没有反对。龙港镇从企业和社会招了十一人。执法队伍嘛,总得统一着装,穿什么制服好?军装不行,警服也不行,最后不知是在南京,还是武汉、南昌找人给设计了一套制服。[3]
具体什么样的?担任过城管中队支部书记的李其铁说,军黄色的,跟军装差不多,纽扣是从永嘉买的,光扣没有字;大盖帽,帽徽是国徽,在金乡那边制作的。编制是我们镇政府的,就跟现在的辅警差不多。队长是一位转业军官,带过兵,在公安局干过。
采访陈林光时,他拿给我几张老照片,其中有一张上边写着“1986年7月镇城管中队成立留影”,图片上的人分为两排,坐在前排的有陈定模、陈林光等八位镇领导和城管中队的两位队长,后排站着八名城管队员,其中有两名女性。他们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裤子,衣领上是红色领章,戴的是白色大檐帽,帽徽看不大清楚。
图片上的文字是陈林光写的,我觉得时间可能有误,在龙港档案馆查到1986年12月8日镇政府给县政府打报告:“我镇建设日新月异,城市管理的地位日显重要,限于我镇机关干部工作繁忙,对于城市的管理力不从心。要求成立苍南县龙港镇城市管理中队。”
《龙港镇志》记载:“1987年1月15日成立龙港镇城镇管理监察中队,为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十一人,行政归属镇政府领导,业务上受县建设局指导,经费自负,下设城建规划组、市容卫生组。”
我采访了时任龙港镇城管中队副队长杨孔适,据他回忆,他们的主要职责有两方面,一是城管,二是交管。城管中队成立后,在龙港几条主要街道的十字路口分别设立了交管亭,节假日人多时派人维护交通秩序。平时他们也要监督行人走红绿灯。龙港有一百辆三轮车和数百辆自行车,车辆乱停乱放也归他们管。镇政府对城管中队很支持,给他们配备两辆公安局用的白色三轮摩托车,还安装了喇叭和警笛。
杨孔适说,最难处理的一是违建,二是摆摊。违建让住户清除,他们不清除,那就得强拆;摆摊的说了不听,那就得没收他的摊和货,摊主不让,就会发生冲突。最难管的地段是银河南路和建新路,那里人多,摆摊的也多,二百多米长的街道从早晨八点钟开始,到中午十一点那里都很热闹。
摆摊的大多是进城农民,地种不了了,家里没了进项,有的还背负买地建房的重债。他们进城后没有一技之长,找不到适合的事做,只好上街摆摊。有卖海鲜的,有卖猪肉的,有卖粮食的,有卖日用品的,也有卖药材的。对他们来说,什么赚钱卖什么,什么好卖卖什么。摆摊的收入还不错,比上班族多许多。摆摊嘛,哪儿人多,哪儿热闹在哪儿摆,哪儿还管乱不乱,交通堵不堵。
杨孔适说,我们以教育为主,也不会那么严厉。我们没有执法权,也怕把事情搞大,通常是吓唬吓唬他们。我们没有公安的力度,把他抓了也拘留不了,顶多把他卖的东西没收了。摆摊的会采取农村的做法——让家里的老头儿、老太太来找,到城管中队连哭带喊,我们没办法只好还给他们。
交通方面,汽车违章,城管可以把车牌摘下来。司机都是外地的,比较听话。
杨孔适说:“多数人见我们穿制服有点儿怕,我们还有呜呜呜响的电警棍,吓唬吓唬他们,‘走不走,走不走?’他们就‘好好,走走’。当地农民会凶一点儿,地老虎么。违章不听,我们就请他到镇政府来,让他写保证书和检讨书。我们那时候当坏人是出了名的,大家都挺恨我们的。我们发宣传单啊,城管的目的就是为龙港好,为大家好。”
有人说,进城的农民第一代学会走红绿灯,第二代学会讲卫生。
分管城管中队的副镇长谢方明说:“龙港比较早地走出了城管这一步,比杭州早十几年。”
据《龙港镇志》记载,城管中队“至1990年底,拆除违建105处,棚架252处。主房建筑违章罚款2700处,辅房违章罚款850处,受罚金额27.5万元。”
[1]“秃顶阿许”为化名。
[2]这里“水泥路”指的是水和泥的路。
[3]为此事,我采访了四五位原来的镇干部,还有时任城管中队的副中队长杨孔适,说法不一致,难以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