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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使孟夏时节,湖底下也是冷的。

    几乎一刹间,薛璎就被这样的凉意激得阖上了嘴与眼,也因此愈加强烈地感到了自己在下坠。

    不止是身体,还有心。明明不是生死关头,也很清楚魏尝的手自始至终不曾松开她,但心底却被一种莫大的恐惧填满了。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恐惧,即便当初在雪山遭遇狼群时也是。当下这种情绪陌生又不受掌控。似乎害怕的人不是她,但那个“别人”的感受,却实实在在占据了她。

    下一瞬,她被水流闷堵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的声音:“阿薛,阿薛!”

    她被这声音惊得猛睁开眼,看见自己已不在一片青黑的湖底,而躺在一块潮漉漉的礁石上。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跪在她身边,浑身湿透,鬓发凌乱,玄色的薄缯衫不住往下滴淌着水珠,见她醒转,露出如释负重的神情来。

    而那张脸——眼如星子,鼻若悬胆,眉飞入鬓,眼角下边有一颗细细的黑痣。

    薛璎忽觉头疼欲裂,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整个世界很快再次陷入黑暗与沉寂,而与此同时,唇上传来略有几分粗砺的湿热触感,紧接着,满含侵略的男子气息渡入她口中。

    她再次奋力睁开眼来,就见魏尝跪在她身边,一手捏了她鼻子,一手扶住她肩,微微张开的嘴离她的唇越来越近。

    下意识地,她膝盖一抬,猛力朝上顶去。

    魏尝毫无防备,因如此姿势本就重心不稳,被她轻易推翻。一个天旋地转后,就见她已经骑跨在他小腹上。

    但并不暧昧。她俯低身子,一只手虚虚掐着他脖子,是压制和威胁的意思。

    他却松了口气,说:“以为你溺水,吓死我了。”

    薛璎脑内一团浆糊,方才顶翻他的动作不过手脚自发而为,根本未经思考,闻言才明白他先前在救她,手上动作顿时一松。

    只是松完手,神情却又重新紧了紧。

    虽是救人,可嘴碰嘴不也越界了吗?

    她这边一松一紧,魏尝的喘息却慢慢变得粗重起来,偏过头,竭力不看她湿透的嫩黄薄衫,和因此映衬出的婀娜身段与透亮肌肤,以及胸前大片春-光,而后举高双手,摆出投降姿态,说:“我不动你,你让我起来。”

    薛璎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直直注视着他的面孔。

    她是这下才彻底清醒过来。

    方才坠湖一瞬,她确确实实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沙哑的少年在叫她“阿薛”。而且这回,她还看见了他的脸。

    薛璎意识到,自己第一次睁眼时,其实并未醒来,所以魏尝才误以为她溺水了。但事实上,她只是被那个如梦似幻的画景禁锢住了神志。

    而画景里的那个少年,跟此刻她身下之人长得太像。她甚至觉得,如果魏尝小上七八岁,可能就是生得那副模样。

    “冯薛璎,”魏尝的喉结滚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这样……我受不住了……”

    薛璎终于发现不妥,低头看一眼自己凌乱散开的衣衫,腿一跨翻身而起,继而背过身去整理前襟。

    魏尝也飞快扭过头,眨眨眼开始望天。不是不想看她,而是他这段日子已经深刻体会到,看得到摸不着更煎熬。

    他张张嘴,想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压下-体内躁动:“这里是湖对头,我脸上蜂蜜也洗干净了,黄蜂应该暂时不会……”

    “魏尝,我们……”薛璎打断他,理好衣襟后重新回过头,“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诧异转身,旖旎的心思霎时荡然无存,木了木问:“什么意思?以前?”

    “对,以前,大约……七八年以前。”

    他愣了愣。七八年前,他尚未来到这里,当然不会与她见过。

    他摇摇头,想说“没有”,却又记起自己是个不该有过去的人,于是改口:“不知道,我不是不记得了吗?”

    薛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垂眼“哦”了一声。应该没见过吧,魏尝十来岁时,她才那么小,根本连出宫都不曾,又怎会去那样的地方?

    可那画景偏又真实得如同亲历,至今仍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倘使她没记错,那处礁石就位于瀑布底下,上回卫飏画里的那个瀑布。

    整个溺水事件,似乎就发生在少年问他“敢不敢跟我往下跳”之后,与魏尝方才那句“跟我跳下去”恰好重叠在了一起。

    “那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去过卫都郊野的云泉飞瀑吗?”她又问。

    魏尝一懵。

    他当然去过。云泉飞瀑,就是他当年认出薛璎女儿身的地方。

    那处离他祖父建造的一所行宫很近。十四岁那年仲夏,他搬去行宫避暑,捎上了彼时身为他玩伴的薛璎一道,有天和她一起外出郊游,途经那里时逗留了一番。

    因她当年处处比同龄男孩弱气,他平日就时常嘲笑她,那次也站在崖边与她说笑,问她敢不敢跟他往下跳。

    她明显起了怯意。他年少时玩心重,便生了捉弄的心思,诱哄着她一道绕到瀑布下头,到了深潭边,一声招呼不打就拽着她往下跳,却不料她丝毫不会水,几息功夫就呛晕过去。

    他慌了,忙托她上到岸边礁石,给她渡气。她缓过来,气红了眼,爬起后死命把他往深潭里推。

    他心想扮弱一点,或许能叫她气消,就“哎哟哎哟”假意挣扎,结果挣来挣去,动作间竟叫她被潭水浸湿的衣襟散开来,露出了里头的裹胸布。

    他像被劈了道雷似的怔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慌忙起身掩饰。

    他也跟着爬起,质问她这是什么。

    薛璎故作冷静,掩好衣襟后回头解释,说胸膛上受了点伤,所以裹了药布。

    他将信将疑,叫她给他看看。

    她当然不肯。但她越是不肯,他就越是怀疑,当年脾气大,又没分没寸,一急就上去将她强按在礁石上,扒了她的衣裳,任她拳打脚踢也不停,硬是一圈圈扯开了那所谓药布。

    然后就什么都看清楚了。

    薛璎一下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愣住,待她合拢衣襟,扭头跑远了都没回过神,后来在山里举着火把找了她大半夜,才发现她抱膝躲在一个山洞里,一双眼肿得核桃似的,见了他就继续往里缩。

    他认错道歉,说自己确实不知情,又问她里边有死蛇,不嫌恶心吗?

    薛璎冷冷说不恶心,什么都没他恶心。

    他知道自己活该被骂,想她还在气头上,只好退远一点,坐在洞口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出来。

    也就是那夜,他知道了,薛国公子彻从头到尾就没入过他卫都,薛王以薛璎母亲性命作要挟,逼她代弟为质。

    天亮的时候,薛璎叫他杀了她吧。他说为什么杀,她也是被逼无奈才欺瞒他的。

    但她说,就算他不怪罪,也有别人追究,他们卫人不会放过她,到时被酷刑折磨,死得更难看,不如给她个痛快。

    他于是向她承诺,说永远不叫其他人发现她的女儿身,永远不叫任何人伤害她。

    他说得信誓旦旦,意气风发,可十四岁掷出的诺言太轻了,他最终一条也没能做到。

    想到这里,魏尝回过神来,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答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薛璎心绪混乱,皱皱眉:“你答我就是了。”

    他只好说:“听名字有点耳熟,也许去过吧。”

    其实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对薛璎心中的疑惑都起不到任何解释作用。

    她点点头,扭头见一大群仆役与侍卫慌手慌脚涌过来救驾,便跟着他们走了,留下一句:“两炷香后来我府上,把今天的事好好解释一遍。”

    领头的傅羽一眼看清情状,赶紧脱了外袍给薛璎披上。

    魏尝眼看她离开,知道她需要时辰沐浴更衣,自己也回去换了身行头,算准她已拾掇好,才摸着鼻子去了对门。

    他方才被蜇了,跳湖前后还没大感觉,这下却在鼻尖肿起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包来。

    他照了铜镜,发现这颗包并不妨碍旁人辨认他,却异常毁灭形象,边感慨偷鸡不成蚀把米,边斟酌说辞,到了薛璎跟前,解释说自己前几天中了暑热,今日又感不适,宗太医就想出了个以毒攻毒的排毒法。

    宗耀也来了,在一旁替他遮掩,将其中医理说得头头是道。

    兴许是方才落湖一事仍叫薛璎心烦意乱,也兴许是魏尝鼻子顶包的场面太叫人不忍直视,她并未过分追究,接受了他的解释,叫他回去吧。

    魏尝闻言迟疑了下,问:“你方才为何突然来我府上?”

    薛璎被他问得噎住。她自然不是碰巧登门的。事实上,自打他搬入新府,她就叫羽林卫日夜盯着他府邸了。倒不是监视他本人,而是考虑到卫飏还没罢手,有必要确认他安危而已。

    所以今天宗耀再次上门,她第一时刻便已知道。因见魏尝近几日心神颇为恍惚,再听羽林卫说隔壁有奇怪动静时,就怕他出了岔子,决定亲自走一趟。

    原本自然该先请门房通禀,只是当时听见魏尝一个劲鬼哭狼嚎,她就没走这一道,急急入里了。

    但这样的话,薛璎说不出口。说她是担心他出事,所以才上门的?想到他方才那句非常越界、非常引人遐想的“我受不住了”,她就恨得不愿承认。

    以后再不多管闲事了。让他嚎死过去吧。

    她正了正神色,说:“因为你吵到我看书了。”

    魏尝“哦”了一声,情绪不太高,又听她道:“今日之事,权当不曾有过,你回去治毒吧。”

    他情绪更低落了,摸摸鼻子道:“我变丑了,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薛璎看了眼被完全无视在旁,老脸涨红的宗耀,轻咳一声:“不会。”

    魏尝眼角刚要上扬,又听她补充:“反正本来也不喜欢。”

    “……”

    魏尝唉声叹气回了府,接连几天就跟等死一样难熬。毁容下不了手,只好见招拆招了。宗耀说得对,那种匪夷所思的事,谁会信呢?就算老宫人认出他,也未必证明得了什么。

    他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又过七日,终于像得到宣判似的,受到了薛璎召见。

    她说,卫厉王的旧仆到长安了,请他上门与他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