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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加快速度往傅府辘辘行去,薛璎想到傅戈此刻的情形,又移开车门探出头去吩咐:“出示凭令,从内城走吧,好更快些。”

    这边林有刀颔首称“是”的时候,魏尝正心不在焉在堂屋吃早食,连魏迟“阿爹阿爹”地跑来找他,也没大心思注意,隐约听见他说想喝粥,就把他抱上膝盖来喂,结果玉勺一倾,却喂得他满身滴答滴答。

    魏迟瘪着嘴,瞧着流淌在自己衣襟上的粥渣埋怨道:“阿爹魂被阿娘吸走啦。”

    魏尝这才发现自己喂空了,“哦”了声,拿起帕子给他擦,擦了两下,不知又想到什么,一把放下他,匆匆道:“你六岁了,要学会自己喝粥了,乖,阿爹出去一趟。”

    说罢飞一样跑出府门,骑上马朝傅府方向绝尘而去。

    他方才一直在思考傅戈打了什么主意。

    傅家在薛璎这儿向来得宠,傅戈虽一直领着大将军的头衔,实则却有意规避锋芒,既知分寸,又懂进退,绝非贪婪之辈。那么他临终要见薛璎,就绝不可能是请她办事或托付给她什么。

    既然如此,他将要告诉她什么?是怎样的事,非到人生最后一刻才得以启齿?

    魏尝记起傅戈为将生涯里的一个污点。

    不知情的世人在他身上极尽倾注荣光,但其实,他一生中的巅峰之战,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是他魏尝与他串通的骗局。

    他想,傅戈一定是打算坦白这件事。

    虽然薛璎早在去年便已知道那一战是卫厉王的假死计谋,这一点倒是无妨,可魏尝不确定,在傅戈的叙述里,会不会带出一些他没圆好的疑点。

    他快马加鞭赶往傅家方向,想拦下薛璎,却一路都没见她安车的影子,直到追到傅府门前一问,才知她绕行了内城,早在一刻钟前就已进去了。

    魏尝喉咙干得直冒烟,翻身下马,定定站在府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直打蹿。

    这时候进去就晚了。他之所以不愿与薛璎同来,就是怕给傅戈认出,原本还有可能侥幸逃过一劫,眼下入里,就等于往刀口上撞。

    他只好咬牙等在了府门前。

    *

    薛璎被仆役领到了傅戈的病榻前。原本簇拥在那头的傅家亲眷悉数退下,充盈着药腥气的卧房里,只剩她与躺卧在床的老人。

    傅戈病得形容枯槁,瘦可见骨,虚弱得喘气都难,见了她却要挣扎起来。

    薛璎忙上前虚按住他:“老将军不必多礼,这儿没有别人了,您有话尽可直说。”

    他因这番动作呛咳起来,却坚持坐直身板,向她行出半个礼,而后道:“老臣……对不住公主,向公主请罪……”

    他声气极弱,薛璎因不知内情,便未立即表态,继续耐心听着。

    傅戈保持着颔首的姿势,吊着口气说:“两年前先帝大去不久,公主曾在这里询问老臣,当年带兵抗卫宋联军的事……老臣那时向公主撒了谎……”

    薛璎一愣之下恍然明白过来,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说:“这事我早已知道,老将军当年奉先帝之命办事,后来有所隐瞒,想必也是得了他的关照,又谈何请罪?您快起来吧。”

    傅戈像是愣了愣,抬起头问:“公主都知道了?”

    人之将死,薛璎也没什么好瞒的,何况傅家兄妹早都知情魏尝身世,就点点头说:“卫厉王有一幼子,现下就在我身边当差,他告诉过我当年他父亲设计假死的事。”

    傅戈也没多问别的,道一声“原来如此”,似是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终于能够安稳了。

    薛璎猜测,先帝不会把太多内情告诉傅戈,他大概只是奉命配合卫厉王假死而已,所以她也不提简牍的事,只想给这临终的老人一点宽慰,说:“即便那一战是场戏,您也一样是大陈的英雄。并非只有真刀真枪的比试才叫智慧,兵不厌诈,诡变也需要胆识。您的名号是您应得的。”

    傅戈却背抵床栏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公主不知卫厉王。”

    薛璎“嗯?”了一声。

    “老臣没做什么,不过都是靠他而已,就连助他假死时刺在他心室边上那一剑,也是被动配合……”傅戈说着说着,精神头倒比先前好了几分,回光返照似的,语气里流露几分对峥嵘岁月的感慨,“那样要害的位置,稍有偏侧就是死,老臣那时太年轻了,临到关头吓得下不去手,差点误了事……”

    薛璎听罢说:“卫厉王确实是个人物。”

    傅戈点点头:“平日不显山露水,直到那一战,老臣才知他一直藏了拙。就说那身武艺,原来他左手使剑,竟比右手还精妙……若非一心死遁,这天下……”

    他说到这里骤停,惋惜归惋惜,却到底记得立场,疲倦一笑道:“老臣糊涂了,一时失言,公主莫怪……”

    薛璎却没大在意他这话,思路一岔想到了魏尝。

    卫厉王其实是个左撇子么?魏尝倒连这一点也继承了他。

    念头一闪即逝,她因出神没说话,傅戈以为她动怒了,忙要请罪。她拦住他道:“将军不必惶恐,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样的人物确实堪为天下之主,不过心思不在这一道而已。”

    傅戈说是,当年舍下王位,背弃宋国,竟就为换取一名巫祝。

    薛璎听到这里一愣:“巫祝?什么巫祝?”

    傅戈说,就是大陈那位传闻可通天的巫祝,助卫厉王假死后,他手下副将就奉命把这人密送去了他那处。

    薛璎就更纳闷了。魏尝当初并没有向她提过这茬。在卫国与陈国的交易里,竟还有这样一环吗?

    她问卫厉王为何要这名巫祝,傅戈却答不上了,她只得暂且搁下疑虑,又陪他讲了会儿无关的话,直到看他说累了,才抽身退出,叫来候在外头的傅家人。

    一干女眷及子女颔首默送她离开。

    薛璎心里惦记着傅戈方才的话,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回头招来傅洗尘。

    傅洗尘上前去,听她没头没尾问:“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他答:“家父。”

    薛璎长睫一颤,电光石火间脑袋里闪过个离奇的念头。

    刚才傅戈说,他助卫厉王假死时,在他心室边上刺了一剑。而她初遇魏尝时,他的心室边上也有一处深达寸许,凶险异常的剑伤,且看手法很像傅洗尘所为。而傅洗尘的剑法,又是承袭自傅戈。

    这两件事之间,有可能存在什么关联吗?那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划过脑海,她却没抓住它。可能是太离奇了。

    见她神情凝重,傅洗尘问:“殿下脸色不大好看,出了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示意没事,叫他赶紧进去陪傅戈,而后自顾自出了院子,临近府门,却一眼望见魏尝站在外头,牵着马来回来回踱步,看见她出来,一下站直了身板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她。

    薛璎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方才一路酝酿的侥幸通通烟消云散。

    她刚刚在想,这么久了,魏尝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瞒她了。

    虽然巫祝那一环有点奇怪,却可能是事关卫厉王私事,魏尝身为人子也不知情,所以没提而已。

    可现在,远处那人的焦色表露得太明显,根本藏也藏不住。她替他找的借口,忽然就没法说服自己了。

    他早知她会在傅府得到什么消息,所以才赶来的?

    但她现在还一头雾水。他到底瞒了她什么?

    薛璎对上他的眼色,心底动了个念头,面无表情上前去,看了眼一旁幽深的窄巷,说:“跟我来。”

    魏尝心都快跳飞了,僵着腿跟上去。

    她站定后回过神,微微仰头,盯着他苦笑道:“魏尝,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他更了更,飞快摇头:“不是……我……”

    薛璎的心沉得更低。

    这下倒是不用演了,她彻底认栽了,闭了闭眼,双唇打起颤来,说:“是挺好骗的。”默了默又咬着牙道,“几次三番……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魏尝本还存了点侥幸,一听这句“把我当什么人”就慌了手脚,想她当真什么都知道了,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那么久!一开始是因为巫祝告诫我,如果把这事告诉你,我就会回到三十年前,什么都没有了,我才拼命扯谎。直到昨夜,参星观的女观主说这些都是骗我的,我才彻底放心,思忖着跟你坦白。”

    “可我思来想去,又怕你心存芥蒂,认为你是你,薛嫚跟薛嫚,觉得我混账不是东西,所以我犹豫了……就像你说的,说了注定痛苦,不说,万一你永远不晓得真相呢?”他急得几乎要手脚并用起来,“方才在府上,我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把你看作了薛嫚,但……”

    “也许我暂时还是没法彻底把你们分割开来,可就像我今早说的,我只会比三十年前更喜欢你,比喜欢薛嫚更喜欢你……”他急得语无伦次,也不知薛璎到底能不能理解,问道,“你……你能听懂吗?”

    薛璎一脸懵懂,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话噼里啪啦炸在她耳边,每个字她都能懂,可这些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再愣,牙齿都险些打了架,说:“什么薛嫚,什么三十年前?你在说什么?”

    魏尝也懵了,傻愣着眨了眨眼。

    现在是怎……怎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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