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米线店的二楼,海雅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清楚,自然不好插嘴,唯有低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的浓汤。
不知过了多久,苏炜的叔叔终于开口说话,与他方才唯唯诺诺的模样不同,这次他声音明显要激动许多,甚至能听出一丝怒气:“是啊,你不缺钱!你的钱都是抢来的!走不正当的路弄来的!你要用这种不干不净的钱过下半辈子?!”
苏炜面对他突然爆发的怒气,依然平静:“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
“你还好意思这样说?”他叔叔更激动了,“知道我和你婶婶还有你弟过的什么日子吗?在周围邻居面前都擡不起头来!问起别人的孩子,不是留学就是找了好工作,问起你呢?别人都说你是个流氓!连累你弟也被人当做流氓!你和我说不违法,有什么用?我倒宁可你当年就被关起来!我和你婶婶照顾你一辈子,好过你现在这样!”
这话说得太重了,海雅都有些受不了,犹豫着要怎么劝,苏炜早已接口:“那二十万难道很干净?它怎么来的,你忘了?”
他叔叔气得手发抖:“你爸那是活该!你现在走他的老路,我看迟早有天也被人撞死!”
苏炜脸色终于有了剧烈变化,认识那么久了,海雅甚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这让他看上去显得危险而狰狞,像是围绕在周身厚厚的一层冰突然裂开,暴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可怕的岩浆。
“走。”
他丢了筷子飞快起身,海雅急忙跟上,眼看他一步跨三级台阶,风一样走老远,她拔腿想小跑追上去,苏炜叔叔突然在后面叫她:“小姑娘,你等一下。”
海雅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他看上去很不好,脸色发青,双手还在不停发抖,两只眼睛却越来越红,最后勉强笑笑,说:“不好意思啊,小炜第一次带女朋友来见我,却弄成这样,吓到你了吧?”
海雅有点尴尬:“没、没什么……”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她只好坐回去,偷偷朝窗外望一眼,苏炜正站在不远处一个路灯下抽烟,整个人又被烟雾包裹起来,看不清面目。
“你们认识了多久?对了,还没问你是做什么的?”他叔叔勉力维持镇定,飞快把眼镜戴回去,像是要遮掩什么。
“我是学生,N大英语系的,和苏炜认识半年了。”
苏炜叔叔有点惊讶:“N大英语系很不错啊!那、那你和小炜在一起,会不会……”
海雅知道他后面没说出的话是什么,撇去她复杂的家庭背景不说,N大英语系毕业、高材生、未来前途无量——将来足以与她匹配的男士,至少要是门当户对,才华横溢,怎么也不会跟混混在一起,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苏炜,毒品一样的、烟雾一样的、冰与火交织的。
他让她感到无比叛逆的那个自己,仿佛整个生命旅程不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磨出来,乘着风、踏着浪,疯狂地驰骋,忽上忽下穿梭,如火山爆发般的激情,生命中一切平稳和安宁在这样的激情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还给他手机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义无反顾,至死不渝。
“你有空劝劝他,劝劝他……”苏炜的叔叔声音开始发抖,“小炜人真的不坏,从小心肠就好。你别放弃他,他一定能改的。”
近乎卑微的恳求,海雅心里有些难受,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他却又一把摘了眼镜,抽出面纸盖住眼睛,低低地啜泣。
“……麻烦你替我给他道个歉。”他叔叔哽咽,“我刚才太激动,不该那么说。他爸爸死得很冤……小炜跟你说过吧?他是个无业游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人又没本事,只好想这些出格的点子来赚钱。”
苏炜的父亲似乎利用这种碰瓷的行为攒了不少钱,不过孩子大了,不能总让他穿旧衣服,人总要个体面,还有大学要念,将来交女朋友、结婚,又是一大笔开支。当然,这种碰瓷骗钱的行为根本就是人渣,那时候,苏炜叔叔一家简直连话也不肯跟他们说,深觉丢人。
大概断了有一两年时间的联系,突然有一天,警察找上门了,苏炜的父亲死于交通事故,由于那个路口没有摄像头,只能从证人嘴里取得证词。大概他碰瓷的行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周围目击证人都提到这一点,他肯定是假装被撞,没想到真的撞死了。
“那个肇事司机,家里是有点背景的,赔了二十万,判了个缓期。因为小炜当时人不知在哪里,怎么也找不到,他婶婶就自作主张拿钱给我看颈椎病。差不多在我做完手术康复的那段时间,警察又来找,这次是因为小炜……小炜他杀人,他守在肇事司机家门口,把人家给捅了。”
海雅只觉心惊肉跳,掌心里全是汗,喃喃问:“……那人死了吗?”
“没死,只是重伤。”
苏炜叔叔似乎平静了一些,低声说:“小炜那时候就变了,以前很爱笑,我在看守所见他的时候,他瘦得不成样子,像狼一样盯着每个接近自己的人看。他父亲虽然是个流氓,但他们父子感情特别好,听说他被撞的时候还没死,在地上爬了很远到处呼救,可是没人理他。我知道小炜心里难受,我们想帮他,但是好像又没那个资格,趁他不知道偷偷拿那笔钱,对他来说一定是雪上加霜。他坐了两年牢,出来后好几年都没跟我们联系,前年我偶遇他一次,才要到了他的手机号。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我们的,他愿意把你带来,我非常高兴。小姑娘,这卡你拿去,一定要给他,他经历特殊,没办法像普通人找个好工作,让他拿钱做点生意什么的也好,别再做混混,太危险,让人不放心。”
海雅不知道自己怎么出去的,一路飘下楼,苏炜还在远处抽烟,地上已经堆了许多烟头。她慢慢走过去,盯着那些烟头,过好久,才小声说:“别抽那么多烟,伤身。”
苏炜脸上一片平静,再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将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握住她的手,转身便走。
海雅陪他走了一段,又说:“那张卡,我没要。”
他嗯了一声。
“你叔叔哭了。”
“嗯。”
“他要我替他向你道歉,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
“好。”
海雅犹豫了一下:“苏炜,你在想什么?”
他停下脚步,招手拦了的士,有些粗暴地把她推上车:“跟我回去。”
海雅一时没察觉,脑袋咚一声撞在玻璃上,刚哎哟一声,他立即抱住她脑袋:“别动,就这样。”
他身上的烟味很浓,混杂着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海雅一动不动依偎在他怀里,他的味道总是轻而易举令她晕眩,像是喝醉的人,为此放弃全世界也毫不犹豫。
苏炜的家因为海雅每天来打理,空了半个月还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窝在沙发上睡觉的胖子一见到苏炜,立即亲热地扑上来,委屈地喵喵乱叫。苏炜抱住这团又肥又重的毛球,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说:“去洗澡吧,12点后就没热水了。”
海雅有点尴尬,还有点害羞,更多的是紧张,他们虽然确定了恋爱关系,可她几乎很少来他家住,仅有的一次也就是那很疯狂的一夜,之后就像冲上高峰后的平缓期,交往又变得温和斯文,虽然有拥抱亲吻,但真正的下一步却再也没发生过。
洗澡这两个字好像总有点暧昧的感觉,特别是一男一女之间的对话里出现。她觉得现在想这些挺傻的,还有很多事要跟他说,要让他分享给自己,可苏炜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摩挲胖子,并不是想要说话的模样,海雅只好去浴室把自己洗个干净。
浴室衣架上挂着干净的T恤和沙滩裤,本来是给他准备的,不过她没睡衣可换,只能借来穿,衣服又宽又大,沙滩裤松垮垮地耷拉在胯骨上,像是随时会掉下来。海雅走一步摸两下,出了浴室,苏炜还坐在沙发上摸猫,她正准备说话,他突然起身,迎面直直朝她走过来。
海雅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心跳骤然加快,眼睁睁看着他靠近,然后与她擦肩而过——浴室的门被关上,原来他只是进去洗澡。
她为自己乱激动的坏习惯感到悲哀,四处看看,无事可做,时间也不早了,她明天还要考试,必须早点睡。不过,如果她上了床,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在暗示什么?她有点纠结,在沙发上坐立不安,只盼苏炜快点从浴室里出来。
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进去半个多小时了,水声还是哗哗流个不停。海雅在沙发上越窝越困,屋里空调冷风吹得人遍体舒畅,胖子又暖洋洋地窝在怀里,她不知不觉就歪着沙发睡着了。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慢慢地,海雅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被一座山压着,被一条蟒蛇紧紧捆着,无法挣扎。她迷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人抱上了床,苏炜压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他赤_裸的皮肤发烫,略带潮意,泛着沐浴液的清香。
“苏炜……”她朦朦胧胧柔柔软软唤了他一声,擡手抱住他脖子,“你在想什么?”
“……想你。”他低下头,细细亲吻她的脖子,可是手上的力度却激烈而凶暴,揭开T恤摩挲她的身体,像是随时会失去那样用力投入。
她像一朵尚需园丁温柔悉心照料的花,还不能承受暴风雨的来袭,整个过程他的双臂紧紧抱着她揉着她,比上次疯狂太多,她觉得自己快碎了,疼而且不适应,颤抖着哀求他很多次,一点用也没有。
实在按捺不住,海雅突然张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下,苏炜猛然停下动作,剧烈喘息,撑在她上方静静看着她。
“你又在想什么?”他喘息着,声音沙哑地问。
海雅把脸埋在枕头里,让柔软的面料吸去刚才因为疼痛而被迫流出来的眼泪。她声音闷闷的:“……我想明天要考试,得早点起。”
苏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双手抄过她腋下,把她抱起来。
“今晚陪着我,明天会叫你早起。”
他在她肩膀上,学她的动作,轻轻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长评,你们是我的动力。抱歉我精神不济,不能一一回复了,在这里给大家回复一下,评论我都看了,身为作者,最大的乐趣就在这里。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