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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一现实文化史

    明辉不知怎么就当了镇民政办的主任了。不知怎么就当了县民政科的科长了。又不知怎么就当上市城市扩展局的局长了。当上局长那一天,千百千百的耙耧人,要把户籍从农民改为炸裂市的居民时,队伍从市中心的城市扩展局,一直排队到市外郊区间,他们拿着原为农民的户口本,提着感谢和送礼的土特产,如花生、核桃、木耳、香菇等,脸上都挂着感激的笑,等待着那些办公人员把他们的农民户口收起来,再发给他们一个城市的居民户口本和印有自己照片的身份证。

    “我们这就成了城里人?”那些拿到新的户口本的人,从城市扩展局的大院走出来,看着那棕红色的小本子,相互问着又相互回答着,“我们从此就他妈的不是农民了。”他们说笑着,把本子举在空中给那些排队还没有领到市民户口的农民们看,随后就拐进街边的饭店大吃大喝了。

    为庆贺,喝得酩酊大醉了。还有一下从农民变为城里人的人,一激动,心脏病也就突发了,人未到医院就死了。整整有半月,城市扩展局都在忙着为县改市后把成千上万的农民户口转为市民户口的事,为了防止因为喜庆突发心脏病和脑溢血,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城市扩展局的大院里。如此还是因为过度兴奋死了十七个人,急救过来一百二十八个人。他们就这么,换个户口就是市民了。就把提来感激的物品放在办理户口者的办公桌边或者交到那些负责填表、审批、盖章人员的手里边。

    “怎么能不收礼?”农民们说,“我们成了城里人,这是天大一桩事。”“收不收?”农民们说,“你们不收我们把这些礼品摔在脚地上!”

    只好就收了。

    桌边、门后、屋里、院里,堆的到处都是农民们为变更户口送的土特产。烟和酒得用几个搬运工人不停地从城市扩展局大院拉着朝城市扩展局的仓库里送。有的想借机把计划生育超生的孩子户口报上来,就在那烟酒的盒里塞了很多钱。有的想把远在深山的亲戚户口迁到炸裂市里来,把戒指、项链、坠子直朝管户口的口袋里塞,说给你一把花生吃,给你一把葵花子你回家剥一剥,那珍物就被塞进那人口袋了。

    明辉的办公室,在城市扩展局大院最中间,因为必须先有他的签字你才可以领表、填表、审批、交钱和报批,最后再有他的签字你才可以领到炸裂市的户口和身份证,因此那屋里礼品堆得就到了房梁上。最后礼品把他和所有工作人员的办公桌都从屋里挤到了院子里,腾出那些办公室去做礼品屋,结果还是放不下,就把那些礼品又堆到城市扩展局的大院内,堆得香烟顶到了院里一棵树枝上,烟味把那棵老榆树的枝叶熏黄了,使那榆树有了烟瘾后,很多年每天都必须剥一包香烟撒在树下边。不撒香烟榆叶就会蔫蔫卷卷死了去。院那边和榆树相对的是棵柿子树,收的酒都堆在柿树下,因为那个季节正是柿子飘红时,那一年树上生长的柿子全都有一股酒香味,连吃三个柿子人就会醉倒在树下边。到了榆树下不能再堆香烟、柿树下不能再放各种红酒、白酒时,明辉就不再办公而是站在城市扩展局大院的门口上,亲自把门不让那些送礼的人走进院里办户口。他站在一张高凳上,一眼望出去,看见那为办户口送礼的队伍长有几公里,弯弯曲曲绕到广场边,尾又摆到郊区外。

    为了阻止这些送礼的人,明辉去三哥明耀那儿叫来八个年轻的退伍军人守在门口上,见凡是手里提了东西的,一律不准走进城市扩展局大院内,最后事情才算消停下来,才没有人再提着礼物朝那院落里走。户口就这么一家一家办,炸裂市的人口就这么雪球一般滚大着。到了一月后,差不多依着政策那些该转为城里户口的,都已经算了城里人,这时候全城都在传说市长孔明亮的小弟孔明辉,患有一种精神病,你给他送礼,他会把礼品扔到门外边。把钱塞到他手里,他会抓起那钱掷在你身上。

    人都愕然了。

    都知道明辉患了精神病。

    有人想看看他是真的有病还是假的有病时,就在上班的时间里,在城市扩展局大院门口等着他,看着他走着来上班,迎着他叫了声“孔局长!”

    他不悦地立下来:“请你别叫我局长好不好?”

    是局长,却不让人称他是局长,而让人直呼他的名字孔明辉,人们就知道他真的有病了,且病得相当重。只好朝他笑笑点着头,慌忙退走了。到了下班时,城市扩展局的副局长们都在办公室里看着他步行下班走了很远后,才敢各自从办公室里出来坐上自己的专车下班回家去。路上追上他,也要把车绕个弯儿躲过去。躲着那些每天都在路边看明辉步行上下班的人群们——市长的弟弟,每天步行上班下班成了炸裂的一道景。每天八点上班前的七点半,六点下班前的五点半,市民们都会拥到局的大门口,分站在路两边,看这个局长有车不坐,偏要步行上下班。

    有一天,看明辉步行上班的人多了,十字路口堵了车,刚好市长坐车从那儿过。“咋回事?”市长明亮问。司机把头伸到窗外探探收回来,“老百姓在看明辉局长有车不坐步行上班哪。”司机笑着说,“市长,每天来这看孔局长步行上班的,比到广场看升旗的人还多。”市长又想起当年弟兄四个半夜出门走梦那一夜,自己碰到了一枚公章后,也就成了今天的样;明耀碰到了军车和大炮,也就成就了今天那威武;而这最小的四弟弟,出门碰到了一只温顺的猫,也就成了这扶不直的软弱样。朝车窗外边远望着,市长明亮没有再说啥儿话,隔着车窗看见弟弟从十字路口对面走来了,人瘦小,也文弱,手里提个全市干部统一下发的黑皮包,从人群的目光中走过去,果真如一只温顺的病猫从人群的脚下过去样,小碎步,不说话,有人在远处唤他“孔局长!孔局长!”他朝那唤的人们摆摆手,便从那远远看他的人群中间走掉了。那些看的人,就很遗憾地说:

    “真的有病了。”

    “真的有了精神病。”市长那一天望着弟弟叹了一口气,车从人群边上过去了。到了黄昏下班时,太阳柔软地照在炸裂市。城市扩展局大院里的榆树、柿树和两架葡萄树,因为都有了烟瘾、酒瘾和糖瘾,哪天不在树下喂它们一些烟、酒、糖,第二天树叶们就会卷着落下一层儿。城市扩展局的干部和工作人员下班后,明辉在没人时剥了一包香烟喂在那棵榆树下,又把一些酒糖朝柿树和葡萄架下倒着埋着时,市精神病院的院长走来了。他穿了白大褂,到了城市扩展局大院里,左看看,又看看,站在明辉面前很久不说话,两手在胸前相互扭着和搓着,像要借明辉一样东西又一直说不出口。

    “你有事?”明辉把几颗小糖埋在葡萄架下的树坑里,还用脚在坑上踩踩土。“市长让我接你到我们医院住几天,彻底检查一遍儿。”

    明辉怔在那儿不说话,手里拿了一把花糖纸。他用力把那些糖纸捏几下,也就被院长接到精神病院检查了。

    二文化变迁史

    1

    娘病了,明辉有三天没上班,在家陪着娘。也不是啥儿破天大病儿,发高烧,睡时爱说昏迷话:“我到那边了,我到那边了。”“那边要比这边好,那边要比这边好!”可当发烧从娘的身上退去后,病好了娘从屋里走出来,人便轰地瘦下一整圈。房子还是老房子,院子还是老院子,树也还是那榆树和泡桐树,春天发芽,夏天旺绿,秋天纷纷落着叶。就连树身上爬的蚂蚁和虫儿,都还是往日往年那些只。往上爬时气喘吁吁着,往下爬时一路跳着和笑着。门后墙角蛛网上的大蜘蛛,也还是多少年前这个家里落败时候的那只历史老蜘蛛。

    “一定别搬家,”明亮曾经冷硬说,“我就是当了皇帝你们也别搬,让全国人到这家里看一看,就知道我的圣洁和我们孔家的圣洁了。”

    就不搬。

    常住着。

    炸裂村演变成了城市后,这房子就文物一样卧在老城区。那原来还是炸裂村时街上的树,都被钉上了树种名称和编号。原来废在村胡同的一盘石碾子,人们早就忘记了,现在它又被发现和挖掘,写进了市里的文物志,用玻璃房子把它罩将保护起来了。原来村十字路口和路边的坟,都被迁到后山梁的空地上——那里是为这个城市建设献出生命的烈士墓。市长的父亲孔东德,被迁埋在那陵园上方的最中心,坟前的墓碑上,刻着八个字:城市建设的先驱者。朱颖的父亲朱庆方,这个和孔东德是着冤家的人,今天和他的亲家并排躺在烈士陵园里,脚前的墓碑上,也写着意义昂昂的五个字——先驱者之墓。

    据传说,原来炸裂还是村时所在乡、县的老乡长和老县长,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省的市长和副省长,可他们都要求死后也能埋在炸裂这个陵园里。在他们的墓碑上,也都刻着如下几个字:“这个城市的先驱者!”而市长孔明亮,则让当年在炸裂村办有新闻故事加工厂的杨葆青——而今已是市委宣传部的杨部长,亲笔给老县长回了一封信,上写有一天你百岁仙逝了,我会在这城市的广场给你塑下一尊像,刻写出“城市之父”四个字。而给也是市长的胡大军——那个老乡长,写了这样言简意赅几句话:

    欢迎你死亡的到来,那将是我和炸裂不胜荣幸的一桩事,如果你能早日进入炸裂的陵园中,整个炸裂的人民都会为你而骄傲!

    无论如何说,炸裂是个伟大的城市了。

    炸裂原来的一切都是现实、历史和后人的记忆了。

    炸裂的老街和新的炸裂市,也因为现实与历史,成为两个世界了。

    东城、西城和开发区,沿河散开坐落着,栉比的高楼如各种方形树木的彩树林,罩在楼上的玻璃每天让市里的气温比郊野高出好几度。而这老城区,和这个城市一样名称的炸裂街,除了那些到这个城市游览的人,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就连从这街上发迹出门的市长孔明亮和市里最有钱的明耀弟兄俩,也很少再回到家里和街上走一走。他们似乎已经忘了他们是这炸裂街的人,不到过年或母亲生日那一天,一般都不再到这老宅院里来。都忙极,事业鼎盛泛滥着。大哥明光自和老婆离婚后,又没有将保姆小翠娶到手,日后就在学校买了房,日夜住在学校了,也忘记有家了。家里只有母亲永远守着老宅院,给明辉烧饭和洗衣,使他上班了自这家里、街上走出去,下班了从市里走回到这老街和家里,直到有一天哥哥让精神病院的院长接他去看病,继而母亲发了三天烧,他侍奉床前尽下点孝,待母亲病好从屋里走出来,像一具活的死尸到正屋桌前站立住,盯着男人的照片看了岁岁月月后,转身对明辉说了那样几句话:

    “我今年多大了?”娘问道,“我该去找你爹和他待在一块了。”

    “我不想再活了,”娘看着明辉说,“我这三天都看见、梦见你爹在那边对我招着手。”

    时候是在三天后的晨早间,初夏的日光晒在院落里,山下边城里的楼光水波潋滟闪动着。娘睡了一觉后,自己穿好衣服死尸一样从屋里晃出来。保姆正在老灶房里给娘热着奶。这时候,明辉起床要去上班做他局长的事,洗漱将毕间,就发现娘在这三天很家常的病好后,人不再是三天前的那个活人了,死色在她脸上罩了很厚一层儿。不知道她在这三天病里经历了怎样的事,忽然成了死过又活来的人,皮肤枯干,满脸皱黄,站在那儿如灰纸、黄纸剪的一个老冥人。她就那么冥在男人的照片前,拿袖子去孔东德的镜框上边擦着灰,边自语喃喃地:“我这就去找你!我这就找你!”像孔东德在镜子那边等她等到急切和跺脚。

    明辉听了这话在娘的身后僵住了。“我要去死了。”娘听到动静转过身,望着明辉说,“你爹在那边跺着双脚叫我呢。”“那我每天都在家里陪你吧。”明辉想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不想再去上班了。”娘盯着明辉半天没说话,可她的眼睛亮了亮。

    “我陪你一辈子,”明辉又说道,“我一天都不想再去局里上班了。”

    娘听着,脸上的死黄润有微红了,又像一个活人了。接下来,照进屋里的阳光亮得和镜子样。本来门后的墙角千百年来都没有光亮的,这会儿,日光七折八弯着,也照到那儿了。墙角的老蜘蛛,一时适应不了日光的照,先在光亮里怔着呆一会儿,后来适应那光了,就在那蛛网上欢欢欣欣舞起来,把成为舞台的蛛网掀得一闪一跳着。从门外进来的老母鸡,到那蛛网下卧了一会儿,走后在那地上留下一窝五个带着血丝的孔雀蛋。

    明辉就这么决定不再上班了,不再当他的局长了。去找大哥商量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大哥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得跟你二哥说。”去给二哥说不再上班,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先给二哥办公室的主任程菁预约三次后,才见到二哥说了几句话。二哥就大动肝火了:“你这个窝囊废,你是全市最年轻的局长你不知道吗?”

    二哥说:“娘还能活几天?有钱有保姆,把她侍奉成国母我们就尽了大孝了。”

    去找三哥商量不再做那局长的事,倒是很快就见到三哥了。三哥在炸裂市外数十里远的一条隐秘山谷中,盖了很多简易军用房,在那招募了很多很多的退伍军人和民兵,每月给他们发着薪资搞训练。那些人身着军装,在一块巨大的专门修建的水泥训练场上举行每月一次的阅兵式。训练场东边的阅兵台,是依着山势修建的,阅兵场正在葫芦状的谷肚间,谷肚那边是营房,这边就是训练场。八月的烈日像关在葫芦肚里烧着的火,从训练场上流出来的士兵们的汗,汇在一条沟渠里,汩汩急急地朝着谷口外面流过去。三哥明耀穿了一套将军服,站在阅兵台上的一柄遮阳伞下边,望着从他面前正步过去的方队敬着礼。雄壮的军乐声,像蒸汽一般鼓荡着方块队的脚步和胸脯。因为明辉到来了,三哥提前结束了那次例行的阅兵和训练。明辉就站在阅兵台的边角上,看着一个团、一个团的队伍从他身边撤回营房去,口号声把他脚下阅兵台的台基震得微微颤动着抖。齐整的脚步声,像市里每天都响个不停的挖掘机掘着砸在地面上。待那队伍都从三哥的眼下撤去后,三哥走来朝弟弟笑一下,弟兄俩就站在阅兵台的角上说下这番话:

    明辉说:“我不想当那局长了。”

    明耀望着从他面前最后走过去的一个连:“喂——三连长,以后在谷口都派上六哨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这训练谷!”明辉说:“我想每天在家陪着娘,可二哥不同意。”明耀盯看小弟明辉一会儿,用鼻子哼一下:“二哥早晚一天得听我的话。”“你这么忙,”明辉望着三哥的脸,“我走吧,就不在你这儿吃饭了。”明耀拍拍明辉的肩:“等三哥成功了,你想当军长了当军长,想当司令了当司令。”

    从三哥的训练谷里走出来,明辉站在空旷的山脉上,看见身后的岭岭与梁梁,都在日光里发着黄灿灿的光,而那看不见隐藏在训练谷的三哥的军营里,正有一股隆隆的声音传过来。然而面前模糊的炸裂市,城里的楼光泛在天空中,像一片发亮的烟雾浸在天底下。站在这声音和楼光间,明辉猛地意识到,二哥和三哥中间有件事情将要发生了,且那事情大得和地震、火山爆发样。想到那事情的大,明辉脚下一软瘫,蹲着坐在了山脉上,像一只蚂蚁瘫在了象的脚下般,有泪从他的眼角流将出来了。

    2

    明辉去找嫂子朱颖谈说不做局长的事。在一个新兴市里做局长,有多少人为此大贿都愿意把老婆和女儿贿出去。可明辉,说不当就绝不当了。天大一桩事,不能和哥们说谈时,他想起嫂子朱颖来。想起他有很久没见嫂子了。上次见还是侄儿生日时,他给侄儿买了能变成房子的树,能变成粮食的花草棵,能孕生真的鸟雀飞向天空的塑料彩蛋儿。在那个嫂子精心做的一桌饭菜边,他一边和侄儿玩耍着,一边算着二哥自当了县长、市长有几年没回家。当算清从市政府回到老城炸裂街,步行也就四十分钟路,坐车也就十几分钟时,明辉有些愕然了,惊异在一个城市里,二哥几年间竟没有回家看过一次嫂子和侄儿。

    “我去唤他回来吧?”明辉问嫂子。

    “他会回来的,”嫂子笑笑说,“等他再回来,他不光会朝我跪下来,我不理他还会死在我面前。”说着嫂子朝门外那儿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落在小弟明辉的脸上去,“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嫂子会让你看到这一天。”

    明辉不太明白嫂子在说啥,但他没有从嫂子的话里听出多少抱怨多少恨,反倒听出了一些深明大义的城府来,这就让明辉觉出嫂子的绝世不凡了。觉出嫂子那挂在脸上的笑,深奥神秘、不可捉摸,又无可从那笑里挑剔出一些啥。原先嫂子和二哥一道拼天下,一块让炸裂富起来。一块让炸裂这个落果似的小野村,变为管着几个自然村的村委会,变成乡镇变成县。到今天,又变成一个新兴蓬勃的炸裂市。可嫂子怀孕了。嫂子为二哥生了孩子后,说不出门也就很少见她出门了。说守在家里育养侄儿就恒心育养了。说到底,嫂子是风火过的人,是怀孕这个城市的女人呢,经过的世事和见过的大世面,比市长二哥一点都不差。明辉去和嫂子商量不做局长的事,也去看日渐长大的小侄儿。他又到市百货大厦给侄儿买了许多小玩具。买了苹果树上结的梨和柿子树结的枣,还有一棵外国的棕色巧克力树,只要让那树在日光下面晒一会儿,巧克力豆就会结在枝叶上,你尽可以去那树上摘那巧克力的果子吃。买了塑料的马匹、马厩和草场,你让马匹在那草场走一走,马的肚子就大了,草场的绿草就少了。当吃饱的白马回到马厩卧下来,过一会儿,它就会生出小马驹。再过一会儿,马驹长大了,又要吃草又要生出新的马驹来。几天后,你家就变成牧场、农场了。你就成了农场主。

    明辉提着这些玩具朝着嫂子家里走。

    到原来是村委会、后来是企业大楼、现在是幼儿园的门前时,看见很多家长正朝那大门里边送孩子。他在那门口站了站,没有看见嫂子和侄儿,就往嫂子家里走去了。幼儿园是二哥为了让侄儿进园方便,特意下文把企业大楼一夜拆掉,请丹麦人设计建下的幼儿园。幼儿园所有的房屋墙壁和墙顶,都是欢快的色彩和图案,像丹麦的一个小城样。明辉从那小城前边走过去,看见所有落在上边的鸽子也都是红黄相间的彩色鸽。真鸽子也和假的样。假的也和真的样。可他对这些真假都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奇怪和异样,只是看看就朝嫂子家里去。嫂子当年盖的炸裂最堂皇的三层楼,现在和市里那些现代建筑与仿欧别墅比起来,显得陈腐而老气。可在那仅有二十来年历史的大门口,门楼的左上方,钉着一个黄铜牌,牌上写着“市重点文物”一行字。有这字,楼和院子就显着高贵了,不同凡俗了。炸裂老街是新市炸裂的老城街,所有的墙砖树木都是历史和文物。而在这文物中,孔家的老房和嫂子家的楼,则是珍物中的物,高贵中的贵,是多少年后名人的故居和博物馆。所以嫂子就一直住在这老街上,一如和娘蹲守着孔家老宅样,嫂子在守着由她经营盖起的朱家楼。

    按了门铃儿。

    又按了门铃儿。

    终于出来一个开门的人。门一闪,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穿着又薄又透的纱上衣,短裙短到大腿的根部间,那玉白的大腿和周正的脸盘、挑逗的五官,还有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和口红,让明辉惊一下,朝后退半步,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可那个满是风流韵气的女孩儿,见了明辉也朝后退了小半步,继而才朝他笑了笑。

    “你找谁?”她问他。

    “进来吧。”她又说。

    他进去她在他身后关了门,像主人一样领着明辉朝嫂子的楼屋客厅走。到那儿,才看见嫂子站在客厅正中央,面前坐了一排和那姑娘的穿戴、妆画都一样的姑娘群。她们看见明辉全都惊奇地望着他,所有的目光都是勾的和诱的,都是热烫如火的,像终于等来了一个如意男人样,像要用目光把他吞掉和烧着样。明辉站在屋门口,额门上被姑娘们盯出了一层汗,手里提的东西朝下滑一下,他慌忙又抓住那一兜兜的玩具袋绳儿,让目光去找侄儿在哪儿。

    “去了幼儿园。”嫂子接了明辉提的东西后,又对那些姑娘们说,“这是我兄弟——你们先到楼上去。”

    那些姑娘们就都把目光从明辉脸上不舍不舍地收回去,笑着嘀咕着,朝楼上跑走了。脚步在楼梯上如敲着响的鼓。有个姑娘的红色高跟鞋,走着走着从脚上掉下来,还有百元、百元的票子从那鞋里落出来。她回身捡钱捡鞋时,从那一群姑娘嘴里、脸上、浑身爆出来的笑,瀑布样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朝下跌,直到嫂子朝那些姑娘们瞪了一眼睛,她们才都收笑不见了。不见了,嫂子才又回过头来说:“进来呀——她们都是我女子技校的学生们。”

    明辉从一阵懵懂中醒过来,走进嫂家的正客厅。客厅的沙发上,还落着很厚的那群姑娘的粉香和肉香,还有谁掉在沙发缝的红发卡,充真冒假的玻璃钻坠儿。嫂子指着沙发说:“你坐呀。”明辉没有坐那沙发去,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沙发边,然后把目光从沙发上抬起来,看见墙上挂了几张二哥的像。像下嫂子都用红笔写着五个字:“死是我的人!!!”那五个字后的三个“!!!”,和一束明辉在三哥那儿见过的榴弹样。再看身边的墙壁上,也挂有几张二哥的像,像下也都写着大意相似的字:“你和炸裂都会是我的”,字后一样都是三个“!!!”。接着把目光挪到客厅里、饭厅里、灶房间、洗手间、酒柜、碗柜上。所有屋里的墙上和角落,还有通往楼上的楼梯里墙上。凡是二嫂常要做事或路过的地方和家具上,全都贴着二哥小时、大时、结婚、工作和当市长后在各种会议上讲话、剪彩、握手时的彩照、黑白照,照片下都是那些大意相似的仇爱和字后的三个“!!!”。早时的照片都是重新洗将出来的。当了市长后的照片是从报纸和画报上剪裁下来的,景象如是市长的人生摄影展。明辉看完那些照片又从椅上站起来,他不太知道嫂子为啥要把二哥的照片贴得无处不在着,目光从这儿移到那儿去,又从那儿挪到这边来,最后落到面前的嫂子脸上时,嫂子笑着对他说:

    “不把他贴出来,我怕我忘了你哥长得啥样儿。”

    嫂子眼角润红着,眼里有种酸酸毅硬的光:

    “他那么忙,一年一年不回家。”

    嫂子最后擦了泪,又很自信地笑了笑:

    “他快该回来了。快该回来找我了——他想把炸裂这中型城市建成大城市,和省一样大,比省还要大,建成比省大的超大都市,要京城各方各面的头脑都同意,他不给京城那些人物送礼吗?送啥儿?他最终会明白,送啥都不如送这女子技校的学生们。”嫂子说着抬头朝楼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脸上挂着笑,“我已经给你二哥挑选了二百个学生备下来,计划挑选三百或者五百个,等你哥需要了,他就该回来求我了,求我把这三百、五百个最漂亮的学生姑娘都给他,让他带去。到那时,你二哥就该回来求我了,我不答应他就不能把炸裂升为超大都市,那时他就该跪着拿头撞墙求我了。”

    嫂子笑着说着喝了水,还递给明辉一个柿子树上结的梨。明辉没有吃。接梨时他看见嫂子眼角上又有了很深一层纹,原来鲜嫩的皮肤转眼之间苍老了,好像几年间老了十几岁。好像中年人。好像不是嫂,而是经过无数世事的炸裂市的市长或一个女省长,对啥事都因为岁月、坎坷而胸有成竹着,把握在先着。明辉又一次用目光扫了满屋满墙那些二哥的照,抬头瞟一眼嫂子为二哥准备在楼上的那些姑娘们。

    “又要把炸裂升成超大都市?”明辉问,“啥时候变成超大都市?”最后把拿在手里的柿树上的梨子放在桌子上。

    “二哥真疯了。”明辉想。

    “我不当局长了。”明辉说着站起来,好像要走样。本来是和嫂子说谈不当局长的事,可现在,听说二哥要把炸裂市升为超大都市,他倒忽然决就了,也就不用和二嫂说谈啥儿了,仿佛是因为二哥要把炸裂升为超大城市,他才决计不当那全市最年轻的局长样。门外有阳光进来照在嫂子的脸上和肩上。嫂子的脸成了蒙着一层淡灰的镜,藏不住的光亮照着明辉,照着这屋里的摆设和家具。明辉提来的一兜玩具里,那塑料制品的操场和马厩,在他们面前铺展成了绿草茵茵的牧马场。宽阔的草原漫无边际地在他面前伸延着。伸到山脚下。伸到看不到边的天地间。世界上只有他和嫂子两个人。他们就那么立在那宽展无边里。嫂子望着他,像望着她的亲弟、她的儿子样。

    ——“你真的不当局长了?”嫂子很吃惊地问。

    ——“你和你哥说谈没?”嫂子又追问。

    ——“你该想想你还小时的那一夜,炸裂村人都从家里出来看自己首先碰到的啥。我是首先碰到你二哥,才要一辈子死嫁你二哥的。你二哥是拾到一枚公章后,才要一辈子当村长、镇长、县长、市长和省长。你那一夜是真的碰到了一只猫?碰到猫也不该这么寡柔没主见,把天大的事情不当一桩事。”

    ——“真的最先碰到的是只猫?”

    ——“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不是猫,而是别的啥。”

    从二嫂家里出来时,上了楼的那些姑娘们,都在窗口挤着向院里的明辉抛媚眼和招手。明辉朝楼上看一下,又慌忙把头扭到一边去。嫂子出门来送他,站在院里朝墙角的一棵楝树那儿瞅了瞅,那儿因为有乌鸦把一粒瓜籽种在了那树下,就有秧子趴在树枝上,结了很多的丝瓜、黄瓜、苦果和西葫芦。还有一颗西瓜大得和人头样。他们就在那树下吊着的一片果瓜旁,嫂子最后嘱托说,好好想想那一夜碰到啥儿了,想起来就能知道你这辈子该做啥儿不该做啥和该不该辞这局长了。院子里有很浓一股瓜果味,还有山野上的树木花草味和炸裂城街上荡过来的汽车声和汽油味。在这味道和声音里,嫂子最后对明辉说:“抽空陪嫂子到坟地哭哭吧,我们有几年没到坟上去哭啦。”

    3

    明辉从嫂子家里出来后,太阳还在老街东口的正上方。街中央的那棵树,去时树影落在那家墙上的裂缝边,回时树影还在那条裂缝边。他在嫂子家说了很多话,坐了春夏秋冬的时光和季节,可老街上的太阳没有动。时间滞死了。在那滞时滞日里,从山坡上的老街望下去,炸裂市上班的人流决口的水样朝着东西南北涌。倒是老街这儿静得很,年轻人都去市里上班了。在老街租房的,也都踩着时点上班了,只留下房子、文物和停着不走的日光和树影。明辉来到这树下,望着墙上的裂缝和不动的影,又有一只猫从那树下跑走了。

    猫跑过院墙不见了。

    心里轰地掀一下,明辉站住脚,再次想起多少年前的那一夜,月光水然,全村做了父母的男人、女人同做了一个梦,都让儿女从家里走出来,看看儿女们会碰到啥儿或者捡到啥。他跟着三个哥哥从家里走出来,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大哥向东,二哥向西,三哥朝南,他就提着马灯朝着正北走。路上看见了墙和树,看见了月光和一只猫。那猫“嗷”一声,从一棵柳树下朝南跑过去,翻过一堵墙,朝人家家里跑走了。那时候,他就像现在站在那棵柳树下,把月光从猫去的方向收回来,知道自己该要返身回去和哥们碰头了,要告诉哥们他首先碰到了一只花狸猫。可欲转身时,又看见猫逃的柳树下,扔着一本尘灰破烂的书,捡起来,在灯光下翻了翻,是一本被人家翻看了成千上万遍的黄历书,线装着,书页上沾满了唾沫翻页的垢痕油亮着黑。还有一股从书页中抖出来的潮腐味。那书那年月,家家都有的,书上印着六十年一个轮回的阳历、阴历对照表。印着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和气象。还在每隔几页的空白处,印着算命八卦的方法和说解。

    明辉翻了一下那书把它扔掉了。扔到了老柳树的树洞里。他首先碰到的是一只猫,不是那本黄历万年书。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绵善和弱软,都是因着那一夜首先碰到了一只猫。如果碰到一只狗,他就可以跟着二哥做忠臣良将了。如果碰到一只虎,他就是三哥那样的角色了。如果碰到一头牛,他就可以在炸裂市划出一块地来耕种养殖了。可他碰到的是一只柔弱的猫,因此就只能守家照顾娘,让三个哥哥在外分头闯天下,闹事业。然而现在,明辉望着那只跑去的猫,怔一会儿,忽然朝前快步地走过去。先前的十字街上现在有了红绿灯,那埋过几十个炸裂人的地方成了圆盘的绿地和一尊“开拓者”的石雕坐落处。他到那淡淡脚,朝北拐过去,一路上不停地看着路两边的楼房和老房子,终于在被当做文物用木栏围将起来的老碾旁,找到了那棵文物编号为“99”的老柳树。现在那棵柳树变成柏树了,可树身还是那样儿,两人围的粗,在两米高处突然歪着脖子朝一边倒过去。柏树枝身曲黑旺,在半腰上有篮似的一个黑洞儿。明辉看见这碾石旁变成柏树的柳树时,几乎是跑着朝那树洞冲过去。他爬在树洞上,抢着把胳膊伸进树洞里,摸一把,抓一下,就拿到他扔掉多年的那本黄历了。书已经在那树洞里潮污和腐烂,有一层浮毛茸落在书页上。还有很多树油浸入书纸里,把那书页养成了红油色。明辉拿着那书轻轻抖一下,有几片书纸落下来。他慌忙把那纸片捡起来,小心地对好放回到原页上,随手掀一下,正好掀到这年、这月的这一天,看到阳历、阴历对照表的空白处,曾有人用毛笔写着四个小楷字:

    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那四个字,让他心里暖得像冬天遇到了一堆火。神秘地朝前后左右看了看,除了有辆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他试着从黄历书上找到他从学校退学回来的那一天,有小楷毛笔写了两个字:“落榜”。找到他去镇上工作那一天,写着一个毛笔字:“误”。掀到他当科长的那一天:“大误”。掀到他被哥哥任命为全市最年轻的局长那一天,仍是一个字:“辞”。

    明辉惊着了。

    草纸腐油的历书在他手里微细细地抖。原来他年少那夜出门最先碰到的不是猫,而是这本黄历书。原来那猫从他面前噌地跑过去,就是为了提醒他路边树下有着这本书。——过去了多少年,他一直以为那一夜他首先碰到了猫,竟把书给扔进树洞里。秋阳温暖,大地和煦,源自柳树的老柏在他头顶如是一把伞。现在这书又回到了他手里。明辉站在树荫下,从打开的地方匆匆翻了一下那本黄历书,发现他过去的人生和大事,桩桩件件都写在那书里。有一种惊叹和懊悔,从他心里泛上来,变成不知所措的喜悦像水样泡着他。他就在那水似的树荫里,凉爽温暖一会儿,孩子般,把那书往他深怀揣藏起来后,左右看看,急忙匆匆地回家了。

    脚步荡在老街上,如飘在古道河里的一条船。

    三心史记

    1

    明辉要去把大嫂从娘家接回来,让她和大哥破镜重圆过日子。这是那黄历书上明明写着的事。有了那册黄历书,他就再也不用遇事慌张没有着落了。原来他的过去和将来,都已经有人用蝇头小楷早就写在了那本黄历上。可惜这么多年把黄历扔在树洞里,潮湿油浸,几乎每页历纸都沾着粘死在了一起儿,把一家人的命运粘结成了黑的死团死块了。那每隔几页都有的几个或一片蝇头小楷字,也都被潮湿浸成一片墨渍死谜了。这些天,明辉彻底丢下那本不属他的局长的事,在家钻在屋里,设法把那六十年一个轮回的甲子的黄历一页页地复原和揭开,去那书上找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为了弄懂那本黄历书,他开始着迷天象学、节气学和卦卜说。他买了很多书。用那些书中的解说去补充那黄历上的断章和一片片墨团死结的字。先是把那本书放在太阳下面晒,放在细风的口上吹,当这些方法都无法打开沾在一起的黄历书页时,他在半夜的院里摆下小方桌,把历书放在方桌上,自己守在夜里坐在小桌旁,借那夜雾均匀浸在历书纸页上,润一页,揭开一页来,润两页,揭开两页来。夜里揭开白天再去识辨那墨迹黑团的字。一页一页着,到了初冬时,他把那粘连的黄历揭开三分之一了,从历书上四月初春的一片模糊里,找到了两个可以认出来的字:“接——嫂——”

    他就决定去把大嫂接回来。

    先去见了大哥孔明光。孔明光不知道为啥儿人就是了炸裂市新成立的师范学院的副院长。他不想当院长,他只想当个天天和学生说话的好老师。可因为他想当个好老师,上边说这是至上境界了,就让他当了院长了。学院要从不断胀大的市里朝着东区迁,新盖的教研楼、图书馆和学生宿舍等,一片工程摊在东区路边的空地上。建筑队和往工地上运灰运砖的大卡车,把工地弄得尘土飞扬,到处都是红砖锈铁和水泥板。明光是院长,负责这些事,就在工地旁逮着一个司机骂,骂他开车太快,不仅把一车的玻璃颠碎了,而且还撞断了一棵小松树。“玻璃不知道疼,可树它知道疼痛的你不明白吗?”大哥对那头上流血的司机吼,“你看没看见树都流了血汁水,白花花的树茬就是它的断骨吗?”司机擦着头上的血,蹲在地上和孩子样。这时候,明辉出现了。明辉远远地走过来,遥远地就叫了一声“哥”,又叫了一声“哥”。当大哥明光从那叫声中转身过来时,明辉看见大哥的两鬓发白了。人完全是个中老年,纯蓝的制服上,有很多工地上的土和教室的白色粉笔末。大哥回过身来望着明辉那一刻,冬日把他的双眼照得眯起来。在那新建校区的工地旁,明辉和大哥说了一番话,像风和云说了一番语。他说大哥你咋就头发都白了?大哥笑一笑:“我现在是教授,你没听说吗?”明辉说你这几年都在学校不回家,你该抽空回家看一看。大哥说:“二弟一直要让我当师院院长哪,可我只想当教授。”大哥说着又摸了摸那被撞断的小松树,让司机一手护着头上的红血口,一手握着方向盘,拉着一车碎玻璃,朝工地仓库开去了。

    当工地旁的路边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时,工地上起了风,初冬的寒冷从西北朝着东南卷,刚才还黄在天空的太阳又缩将回去了。在那冷寒里,明辉对大哥说了他捡到历书的事。说了历书让他去嫂子娘家把嫂子接回来的事。他说着,大哥一边听着一边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糊在胳膊粗的松树断茬上,又从草地拔了一把干蒿草,像纱布绷带缠在树茬上,直到那断树在冬寒中得了暖,发了芽,被撞伤的松树创口在暖草里泛出浅绿色,芽头在暖里露出芽身子,大哥才把目光收回来,很认真地盯着弟弟听着他的话。

    ——“哥,你不能单身一辈子。”——“嫂子回来可以给你煮饭洗衣服,可以给你说话熬药,收拾家务,说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让全炸裂人都羡慕你们一家人。”“我和娘都想你。”明辉继续说,“你一定得抽空回家看看娘。”明辉说:“就这么定了吧,历书上说让我去把嫂子接回来,我就去把嫂子接回来。”

    大哥一直听着望着明辉的脸,不说话,想着啥儿事。可现在,他把目光从四弟的脸上移开时,看见刚才隐躲在云后的太阳出来了。整个炸裂市的东城区,高楼、烟囱和刚刚修起的立交桥,都在校区工地的周围敞亮着。才将从断茬处发出的松树芽,在那冬暖黄爽里,像透明的玻璃树一样,有日光在那枝上闪着亮。

    “你说把你嫂子接回来,我就能专心做我的学问了?”明光看着四弟问。“我想写本书,”明光笑着说,“书一出版,我就是学校最有学问的教授了。”和大哥分手时,明辉忽然眼角有了泪。他没想到大哥是这样,一直以为大哥在学校不回家,是因为和大嫂离了婚,又不知那叫小翠的姑娘去了哪,才恩义相绝地一直住在学校里,才每天都和粉笔、黑板、学生、寂寥在一起。可现在,大哥并不在教室和黑板旁。大哥以院长的名义守在工地上,不仅心疼那一卡车碎了的白玻璃,还更心疼那被撞断的小松树。和大哥分手时,虽然是冬天,从那断茬的松树上发的嫩芽也有筷子高低了,翠绿的松针一根根由嫩黄变成了壮绿色,有了结实的乌黑染在松针上。有乌黑就可以抗着冬寒了。在那一树乌黑的松针面前分手时,大哥很开心地对明辉笑着说:“管工地,我可以贪污很多钱,可我一分都不要。为人师表,我就想当个顶级教师和教授了。”

    大哥问:“你不在我这吃午饭?”

    大哥说:“也许你大嫂早就改嫁了。”

    大哥又嘱托:“你替我去看看你的大嫂吧。”

    明辉就从大哥那儿离开了,把工地、东城和炸裂市留在身后边,回头看时像望着一片腾起的烟。

    2

    大嫂娘家是耙耧山脉的深内人,为了把山里的铜、铁、锡、铂的矿石运出去,山梁上的公路拓宽到了并排可行四辆大卡车。公路也全是用碎石、水泥和钢筋混就的。工毕通车那一天,市长明亮去剪彩,他从一个托盘里接来一把大剪子,把那公路上横结的红花绸缎从中剪断时,从那绸缎中奔泻而出的金条、金珠、玉翠和玛瑙的胸佩、耳坠砸在公路上。自公路滚到路边草地的耳环、手镯有几十、上百个。从剪彩现场响起官员和市民的掌声和雷雨一模样。在那掌声中,有人去抢丢落在地上、路边的金条、翡翠和项链时,因为混乱还踩死了一个人。那一天,从电视上看到了这一景,明辉把电话打给市政府的程菁秘书长,经了同意他在电话上和二哥通了话。

    “真的把人踩死了。”他对二哥说。

    二哥想了一会儿答:“第一期公路工程一共二百三十二公里。”

    明辉惊叫着:“人命呀,二哥!”

    “第二期公路工程马上就开始。”二哥说,“三年内我要让炸裂市所辖的农村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汽车,让我的人民过得超过美国人和欧洲人。”

    明辉又和二哥说了一些家务把电话放下了。现在他就走在剪彩落满宝石玉翠的岭梁公路上。冬天的干冷在梁道铺天盖地着。路两边的树,都在冷里哭哭唤唤地叫,风在树上刮着奔袭着。明辉是可以坐车去大嫂娘家的,只要拿起电话随便打到哪,说我是孔市长的弟弟孔明辉,就会有几辆轿车开到老街上。可那黄历书上说,要让他行走万里才可明天下,他也就走在这条路上了。有很多空的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朝着山内里。又有很多装满矿石的重车从山里开出来,朝着山外里,朝着炸裂的十几家冶炼化工厂。他走在路沿上,看见从公路上腾起的灰尘把一棵树像坟墓一样埋着了。看见从空中飞起的鸟,因为咳嗽从空中掉下来。还看见路边哪个村庄的小麦地,因为飞起的灰尘把小麦苗都从地面又呛回到了田地里。看那麦苗躲着汽车、矿石、尘灰像捉迷藏一样时隐时现时,明辉在那田边站了很久一会儿,直到西去的太阳如一块火石朝着湖水落去时,他才又慌忙沿路朝着山里走。

    公路走尽了,像一匹舒展的布匹到了尽头般。

    黄土马路走尽了,像一卷土布到了尽头般。

    一条小路走尽了,像一根绳子突然散断没有续着样。在落日的余晖中,田野、村庄和沟壑,都安静舒适地躺在山脉里。来自山野的奇静中,因着静,明辉听到了自己耳朵里有细极一股叽叽的响。他路上问过几个人,还走错了两次路,才终于赶在第三天天黑之前到了大嫂的娘家村。才看见那叫张王庄的村落散落在一道坡面上,有草房也有瓦房的旧村庄,和多少年前的炸裂老村一模样。嫂子家是住在村头的第二户,明辉到了嫂子家的门口时,大嫂正在门口给他偏瘫的父亲喂着饭。夕阳在嫂子的脸上落成浅黄色,她头上一根根的白头发,如同枯干的草和丝。明辉是问了第一户人家才来到了嫂家门口的,当他看到嫂子时,他想到忽然变老的大哥了。想到变老的大哥他脚步慢下来,直到最后站在大嫂的身后边,才很小声地问:

    “你是大嫂吗?”

    他惊道:“大嫂,你咋就成了这样儿?!”

    大嫂直起身子扭过身,看见明辉时,手里的饭碗“哐”地落下来,碗里的鸡蛋面汤洒在她的裤子上。望着小弟明辉的脸,大嫂张张嘴,想要说啥儿,没有说出来,泪水哗地一下涌着挂在了眼眶上,手僵在半空嗦嗦哗哗地抖。就在这草房门楼前的大门口,明辉和大嫂对望了很久一会儿,直到大嫂终于从嘴里唤出“明辉”两个字,朝明辉面前急走两步又猛地立下来,问他说你咋就找到这儿了?咋就找到这儿了?又说我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有几年没有见面了!还说兄弟你还好,没有啥大变,还是那么一脸孩子气,这才想起给明辉让座儿。想起把明辉朝着家里迎。想起让家人赶快收拾屋子,擦抹凳子和桌子,赶快给明辉倒水洗脸和烧饭。

    问明辉:

    ——“你想吃啥儿饭?”

    ——“先喝一碗鸡蛋水?”

    ——“从炸裂到这张王庄,从日出坐车到日落下车还要再走大半天,你步行在路上要走多少天?”

    嫂子一家全都忙将起来了。左右邻居都忙将起来了。全村都跟着忙将起来了。村人都把家里的鸡蛋、核桃、花生朝着嫂子家里送,期望明辉可以尝尝他们家的美食和山珍。还有人抱来一只老母鸡,问明辉喜欢吃鸡吗?喜欢就立马杀了炖鸡汤。有人用衣襟兜来黑木耳,望着大嫂,求她用那木耳给明辉炖一碗黑木耳白糖汤。

    就都围着明辉问:

    ——“你真的是市长的弟弟吗?”

    ——“是市长的弟弟咋会步行走到我们村?”

    嫂子在村里是最有脸面根基和殷实日子的人。虽然离了婚,可终归是嫁过一个镇长、县长的哥。现在那镇长、县长早就是着市长了。原有的男人也是大学的院长了,且市长、院长两个弟,一个在市里豪富着,一个文弱良善,正就来到了张王庄,要接嫂子回到婆家去,和大哥镜圆过日子。明辉说了想要接大嫂回去和大哥复婚照顾大哥后,满院子的村人都噼啪静下来,盯着明辉问真的吗?真的吗?!然后就有人拉着大嫂的胳膊道,你苦熬出头了,苦熬出头了!说从此市长又要叫你嫂子了,连那些处长、局长、厅长们,见了你也要叫嫂叫姐了。说我们张王庄,终于出了一个市长的嫂。便都拉着嫂的胳膊嫂的衣,还围就明辉一圈儿,说难怪前天村头有成百上千只喜鹊旋着叫了一整天,昨天有两只孔雀、两只凤凰飞来落在大嫂家的院墙上,冲着大嫂开屏展翅,像日出东方样。

    太阳在村人们的惊喜乍乍中,慢慢落山了。

    大嫂在落日中蹲着呜呜地哭,哭一会儿她突然冲到院子里,抱着瘫在椅子上的爹,说熬到头儿了熬到头儿了,你的病又有救治了又有救治了。到这时,明辉才知道大嫂同意离婚,是二哥当镇长时在十张白纸上签了十个自己的名,要大嫂想要盖房了,就在那白纸上写下要求就会有砖瓦送过来;想要种块好地了,填一张白纸就会有干部把好地的承包地契送到家;在村里和谁家有纠结官司了,在那白纸上写下景况和冤屈,就会赢了官司和名誉。那签了二哥名字的十张纸,能助大嫂做下十桩大事情。可大嫂回到家,当爹听说她和大哥离了婚,老人默着没说话,来日起床时,却因脑血栓瘫在床上了,从此就开始问医求药了,开始填写那白纸,让大夫来到家;填写那白纸,让医院把最好的药物用给爹。把那填写好的白纸当做药引放在中药砂锅内,熬好中药让爹喝下去,求着爹就是偏瘫也要活下来,别轻易离开这世界。

    有一次,爹出门倒在了山梁上,不省人事和死了一模样,大嫂请人急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令山里医院的医生火速赶过来。那些医生们就都汗淋淋赶过来,把爹从死的边缘拖救回来了。又一次,爹在家倒在院落里,从口吐白沫,到末了白沫不吐后,鼻子下连一游气息都没有。嫂子知道这次爹是生命终尽了,明了医生赶来也救不及,就把那签了二哥名字的白纸揉成一团塞到爹嘴里,在边上哭着唤:爹——爹——我家兄弟孔明亮,他不是镇长了,他是县长啊!他是县长啊!也就又把死去的爹救活过来了。到现在,大嫂手里只还有一张签了二哥名字的纸,天大的事情她都不敢让那张签了字的白纸离开手,最多是到关键的节眼上,把那签字的白纸拿出来,晃一晃,给人看一看,对人家说我兄弟明亮他是市长了,不信你们看看这是不是他给我签的字?!当爹又病重病危时,她就把那签字的白纸拿出来,对那些医生说:“你们不信市长是我的兄弟吗?”那些新老医生就对爹尽心尽力了。当爹在最冷的寒冬因了天寒,头脑供血细弱滞止,人变得昏迷不醒时,嫂子就跪在爹的床前举着那签字的纸,哭着唤着说:“他是市长了!他是市长了!”然后屋里渐渐暖和着,爹的供血就足了,爹便清醒得和没有疾病样。

    太阳在西山将尽那一刻,山脉间的静,如绸红拂在地上飘落着。张王庄的庄稼地,所有的麦苗都绿着,把麦叶朝向大嫂家的方向伸扭着。冬天的枯树枝,扭过头来朝向嫂家招着手,而门口地面的那些花和草,又有一些绿色浅在草棵上。爹听说女儿到了中年又要和孔家复婚回到婆家时,不说话,举起那只多年都因偏瘫没有抬起过的手,在女儿的头上、脸上摸索着,滴在手上、腕上和胳膊上的泪,全都和花一样开瓣儿,散着一股初春的清香味。

    到晚间,全村男女都拥到嫂子家,问明辉说你真的是接你嫂子回到炸裂市里和你大哥复婚吗?

    明辉点了头。

    “你二哥市长同意吗?”

    “二哥让我照顾家,”明辉对人们郑重道,“不用说二哥就会同意的。”

    接下来,有人在大嫂家门口点了鞭炮放起来。有人就回家取来笙箫吹起来。锣鼓声、鞭炮声,在院里和门口,在门口和村里,南涌北荡,走东串西,热闹得和过年一模样。人们把嫂子围起来,把明辉举起来,感激他来把嫂子接回家里去。庆贺嫂子又成了孔家人,成了市长也得称叫的嫂。就都乞求嫂子说,你又到孔家了,再次成为了市长的嫂,留着那一张市长当镇长时签了字的白纸没用了,不如取来写一行字,冬天酷冷,又干冷无雪,大旱在即,就在那纸上写上“下雪吧!下雪吧!”让上天给村里的田地落场雪。嫂子就回到屋里去床头的箱底处,取出一个信封来。从那信封中拿出那最后一张有些发黄的签字纸,在那纸上写了“下雪吧!下雪吧!”六个字。然后村人就簇拥着明辉和大嫂,借着月色来到村头上,跪着把那有明亮签字的白纸擎在天空中,齐声大唤道:“下雪吧,下雪吧!是市长让你下雪哪,是市长让你下雪哪!”都唤道:“瑞雪兆丰年,市长让你下雪哪!瑞雪兆丰年,是市长让你下雪哪!”天空便有了潮污和雪花,在月光中像月光的絮花朝着村头田野落。待村头地里有一层毛白后,人们都跪着不起来,又由嫂子亲手划了火柴,点了明亮签字的纸,把那火光和灰烬都高高举到半空里,雪便由小变大了。飘飘鹅毛一夜间,村落、田野和整个耙耧山脉的深内里,大雪下有一尺厚,所有的小麦、树木与枯草,都有了冬眠的湿润和暖和,不愁来年的丰景在望了。

    到来日,明辉和嫂子,就拔着深雪回了炸裂市。大哥和大嫂就破镜重圆了,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四、文化与文物

    炸裂也下了一场雪。

    雪住后,整个城市都在雪光中张扬显摆着。远处的高楼和立交桥,在雪天如用雪砖码砌起来的建筑物。近处的街道上,那些树木和路标,都被白雪裹着包围着。把大嫂从她娘家接回来,送到大哥的住屋里,和嫂子一块收拾了大哥屋里的脏乱后,明辉从大哥的住处走回来。

    雪夜的月光薄透如明纱般。到老城街的十字路口上,明辉从地上捡起一片月光在手里,那月光的轻重果真如一片纱窗样,可却滑凉得如一片湿绸在手上。把那月光重又放回到原地儿,他就拔着深雪回家了。娘已经在上房熟睡得如老猫团在火炉旁。明辉推开院落门,听见娘在梦里说:“回来了?大哥和你大嫂好了吧?”明辉隔着窗户、屋墙朝娘点了头,娘就在床上翻个身,越发睡进了深沉里。诸事妥当,明辉进了厢房自己的屋,想要倒头睡下时,想起藏在枕头下的万年书,有一页从粘连中润开一半来,在那半页上的一片墨迹间,除了“二哥”两个字被他认出外,其余二哥将要如何的预兆都还在那没有揭开的陈泽老墨间。那老墨像一片干死的池塘泥,那些蝇头小楷的横竖和撇捺,都如池塘泥中的水草柳枝般。他已经盯着那半池干死的池塘和草棵看了上千遍,不能从那死去的水草棵中认出它们当年的葱绿来,也就无法知道二哥人生的啥儿事。无法知道万年书要让他去替二哥做些啥儿事。

    躺在床铺上,想着万年书上关于二哥那半页的泥塘和模糊,明辉心里激灵了一下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从枕头上取出那本没有封皮、封底的万年书,掀到已经润揭一半的写有二哥字样的那页上,看着那油印的历书日期,正是二哥的生日——三月三那页半个巴掌大的死墨团,他想起刚将在老城街上捡起的薄纱玻璃似的月光了。想起这已经不知用过多少年的草纸万年书,因为岁月和树洞的油潮,让所有的书纸粘在了一块儿。把那历书拿到太阳下边晒,那些书页反而会更加干死在一起。拿到潮雾的夜里翻开书页润,润几夜才能揭开半页一片来。大哥大嫂的那一页,他是润了三个深夜才揭了开来的。二哥这一页,他润了半月十五个雾夜才揭开一个角,因为雾润太久后,那些墨字又全都泥塘在一起。可现在,明辉猛地灵醒该怎样去揭秘二哥那些墨字了——在太阳下边它会干死在一起,在雾夜纸可润开来,可墨汁又要溶在一块儿。而这雪夜的润潮,正能溶开粘在一起的纸。冬天酷冷的月,也正有太阳般吸潮的光,好把那纸上的潮湿吸开来,使那模糊腐死的字,显出泥塘当年那布满枝条水草的模样儿。

    明辉悟了这一点,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跑出屋门看看雪夜的月,正还在老街的上空明亮着,也就很快回屋搬出一张桌子来,摆在院落的正中央。把那万年书捧着走出来,供在桌中间,接着到院子两堵墙间漏落的月光里,小心地从地上揭起最亮的一块月光片,慢慢着,把那月光搬到院中央的桌子上,竖着放在万年书的一边儿,又到那两堵墙下去揭第二块月光时,他发现被他揭走月光的那块地上成了一团漆黑了,而且那台玻似的一块黑,让整个墙下的明亮都暗着淡然了。在墙角站了站,明辉回过身,开了院落门,到门外老街的空地上,又搬回第二块月光来。到老街的十字路口上,搬回第三块月光来。到老城街的郊外去,搬回第四、第五块月光来。

    回到家,先把月光放在地上靠在桌腿上,把大门锁起来,再回来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月光一块一块搬起来,撑着竖在小桌上,砌成比桌面小的方框院,最后搬起那最大最方的月光棚在月院方框顶,就在这雪月夜里给万年书盖起来一座方形月光房。明辉静静守在那房边,看着那掀开的万年书,在房里躺着安静着。雪夜的潮气在溶润着万年书上关于二哥的这页和下一页三月初四那页的旧历纸,而干冷酷亮的月光房的墙壁和房顶,又都在吸着从粘连页上散出的潮润和墨气。月亮从炸裂城的正顶移向西偏了,上半夜它是上弦月,下半夜又变成了下弦月。当它像轮子样转成下弦时,明辉看见二哥的这页历纸和下一页的粘连又松开一个角缝儿。他小心地把面前的月光搬下一块来,将双手伸进月光房,慢慢揭起三月三的这一页,一丝一丝朝上提,便就把这一页历纸完全揭开了,和三月初四分着了。

    便看见那原来一片墨渍泥塘的模糊中,有了模糊淡淡的清晰来。终于在那一片渍迹里,借着月光辨认出了“朱颖”两个字。“朱”字是山清水秀清楚的,“颖”字的左边是模糊,可右边的“页”字清楚得如秋风中落下的一片叶。这就不费心思让明辉定断那是“颖”字了。当认出那一片墨迹中显出“朱颖”两个字来时,明辉的手在月光房中僵下来,知道了万年书要让他在二哥和二嫂之间做些啥儿了。像一个谜被他在这一瞬间破了解数样,心一喜,双手跟着哆嗦时,差一点撞碎那座月光筑建起来的月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