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乔被雷哲的厉声呵斥吓了一跳,连忙举起双手做了一个退让的动作。
“大人,冒犯了您的女伴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并没有亵渎她的意思。”他十分歉疚地说道。
什么亵渎?这是一个肮脏的婊子!你不应该摸她的脑袋!被亵渎的那个人是你才对!
雷哲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又无法当着交际花的面说出口。良好的教育令他保持住了基本的绅士风度。
交际花已经哭到崩溃。
两名店员走过来,试图安慰她,并递给她一条洁白的手帕。
交际花接过手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连同那颗粉色宝石,竟然沾满了红的,白的,黑的污迹。而这些污迹来自于她涂了满脸的香粉、胭脂、口红和炭染的眉毛。
由此可见她的脸被泪水糊成了什么样。
难怪店员看向她时表情有些惊恐,仿佛见鬼了一般。
交际花“啊”地尖叫一声,然后捂着脸飞快跑出珠宝店。早已习惯了被人鄙视,羞辱,甚至肆意践踏的她,却不想在伯爵先生面前出丑,一丁点都不想!
这条街是有名的珠宝街。最爱光顾此处的人除了贵妇和交际花,还有强盗和小偷。他们喜欢找落单的,看上去身份地位并不高贵的女人下手,那样既能获得丰厚的回报,又不会惹上麻烦。
而哭着跑出去的交际花,无疑会成为最佳目标。
雷哲同样举起双手,对简乔急促说道:“你不用感到抱歉,我刚才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总之我并没有生气,而她也不是我的女伴。我跟她一点儿交情都没有!”话落匆匆跑了出去。
作为一名骑士,他必须确保那位女士的安全。
等简乔回过神时,店门已经关上了,悬挂在门梁上的风铃发出莎啦啦的轻响,以证明刚才有人来过,又走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简乔指了指门口。
两名店员耸耸肩,也是满脸的莫名其妙——
雷哲在街口的一条暗巷里找到了捂脸哭泣的交际花。她像只受伤的小狗一般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握着那颗并不值钱的粉色宝石。
“起来,我送你回去。”雷哲大步走过去,嗓音里满是不耐烦。
他对这个女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完全不想询问对方哭泣的缘由。
“我想我妈妈了。”交际花却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她撩起裙摆,无比珍惜地擦拭着那颗粉色宝石,又擦了擦自己花不溜秋的脸庞,哽咽道:“我家里很穷很穷,连一块完整的布料都买不起。所以我妈妈总会从垃圾堆里捡来别人不要的碎布头,给我缝制裙子。
“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从未穿过一件新裙子。我的裙子总是打满了补丁,怪异的,丑陋的,扭曲的,各种各样的补丁。穿上这种补丁裙子,我简直丑陋得像个癞蛤蟆!大家总是笑话我,而我则会哭着跑回家,找个黑暗的地方躲起来。
“这时候,我妈妈便会找到我,抱住我,然后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的小珍妮,在妈妈眼里,你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开心起来吧,我的宝贝。当你开心起来的时候,天空都会因为你而放晴。”
说到这里,交际花含泪的双眼迸射出幸福的光芒。
她看向虚空,一边回忆一边呢喃:“那时候的我总是对她的安慰不屑一顾,因为我一直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无论我笑不笑,天空总是阴沉的,温暖的阳光永远都不会照射在我身上。我是那么卑微、渺小、平庸。”
她托起掌心的宝石,梦幻一般述说:“可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我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因为她爱我,所以在她眼里我就是最美丽的。因为她爱我,所以当我开心的时候,她的天空就是晴朗的。我是她的光与热。
“她是那么那么爱我!可我却因为贫穷而逃离了那个家,落到如今这个泥沼。我好后悔啊!如果能早些遇见伯爵先生,听见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好了!”
交际花把粉色宝石贴在脸上,哭得泣不成声。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一个人是否高贵,其定位不在于别人,而在于自己。爱自己的人永远会是高贵的。
相反,为了追逐名利而丢弃自己的那些人,却会低贱到尘埃里。
他们终将变得一文不值。
雷哲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沉声说道:“你想回家吗?我派人送你回家。有我在,老鸨不敢找你麻烦。”
交际花擡起泪湿的脸庞,无比痛苦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可我永远都回不去了。我妈妈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雷哲顿时哑然。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死人复活。
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时,交际花却撩起裙摆,胡乱擦干了眼泪。
她仰起头,露出一双坚毅的眼眸,宣誓一般说道:“大人,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妈妈爱我,所以我在她眼里是宝物。她不在了,我就应该像她爱我那般爱自己。我在自己眼里也应该是一块宝物。别人作践我,我却不能作践自己。我每一天都要活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我要选择自己喜欢的,而不是一味追求所谓的昂贵。”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光,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
“只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她垂眸看向手心的粉色宝石,嗓音再次变得哽咽。
雷哲摇头道:“不,一点都不晚。有了这样的觉悟,我想你早晚有一天会在交际花的领域大放光彩。”
交际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产生了打人的冲动。
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开口:“雷哲大人,我该谢谢您的安慰吗?”
雷哲指了指巷子外,催促道:“不用谢。我的仆人已经来了,他们会送你回去。你快走吧,我还有事要办。”
交际花看向街口,果然发现了几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和一辆豪华马车。于是她擦掉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对于这个权势滔天、富可敌国,容貌还异常俊美的男人,她是一点留恋都没有。
与花都伯爵比起来,世界上所有贵族都是垃圾!
雷哲盯着交际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然后才大步走向简乔的珠宝店。
“啊,您回来了。那位女士还好吗?她怎么了?”看见去而复返的雷哲,简乔立刻询问。
“你的唠唠叨叨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雷哲用嘲讽的口吻说道。
“原来是想妈妈了。”简乔眼里的光彻底暗沉下来。
母爱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于是他指了指摆放在柜台上的两个天鹅绒盒子,引走了雷哲的注意力:“这两枚戒指您还要吗?”
“当然要,多少钱?”雷哲大步走到柜台前。
简乔报出一个极高昂的数字,雷哲眼也不眨地签了单,然后问道:“那块玛瑙你真的不卖?”
简乔一边用缎带捆扎礼盒一边坚定拒绝:“不卖。”
雷哲啧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其实你不配拥有它。”
“什么?”简乔猛然擡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过去。
“我说你不配拥有它。”雷哲语气沉沉地重复一遍,目光毫不闪躲:“你也说过,它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方天地。它待在黑暗的地底,等待一个能够理解、欣赏,并珍惜它的人出现。而你完全达不到它的期待。
“你把它挖掘出来,打磨光滑,并发现了它的美。可你却又再次把它锁进一个黑暗狭小的地方,让它继续沉寂。这样,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是我,我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最心爱的珍宝。”
简乔心有触动,止不住地问道:“那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时时刻刻将它戴在胸前。我知道它的脆弱,所以会好好保护;我珍惜它的美丽,所以会让它绽放。在我这里,它是完全自由的。”
雷哲指了指简乔,说道:“引用你之前说过的话,对待爱物的方式往往反应了我们对待自己的方式。你把那块玛瑙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观赏,是不是也预示着你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你说万物有灵,那么你真应该把那块被永久存放在黑暗之地的玛瑙取出来,放在耳边聆听。我想,你如果真的与它心意相通,你应该能听见它哭泣的声音。”
雷哲点点头,再次强调:“所以,你不配拥有它。人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任何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你明白吗?”
话落,他取走两枚戒指,大步离开。他讨厌伯爵先生始终戴在脸上的温和面具,而这块面具,与那个保险箱有什么区别?
门梁上的风铃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却唤不回简乔的神志。
过了很久,他才从恍惚中清醒,然后急忙走到保险箱前,打开挂锁,拿出檀木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蕴藏着一方小天地的玛瑙,置于耳边聆听。
店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这位伯爵先生。他的举动太奇怪了,就仿佛真的能从一块石头里听见不同寻常的声音。
难道他不知道那都是雷哲的胡说八道吗?
然而,数秒钟后,简乔却闭了闭眼,呢喃道:“它真的在哭泣。”
他把紧贴着自己耳朵的玛瑙拿开,捧在手心,低不可闻地叹息:“在我这里,它是一颗不自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