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简乔远去后,雷哲火速回到长廊,指着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急促说道:“快把它们取下来送进储藏室!”
仆人们面面相觑,没敢行动。他们非常怀疑自己的耳朵,只因这些画作都是主人的珍宝。主人每天路过这条长廊都会一一巡视这些凝固在时光中的绝代佳人,然后发出满足的叹息。
他曾用画笔认认真真地描绘过她们美丽的脸庞,也曾用鲜艳的色彩润泽过她们清亮的双眸和娇嫩的嘴唇,还曾用浪漫的诗歌赞美过她们可爱的性情。
然而眼下,他却要把这些视若珍宝的画作锁进黑漆漆的,还散发着霉味的储藏室,这怎么可能?
没有人遵从雷哲的命令,这让他十分恼火:“你们都聋了吗?”他指了指仆人,又指了指墙上的画作,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让你们,把它们,都取下来,送去储藏室,现在,马上!”
他已经和伯爵先生约好了,以后要经常私下里聚会,而聚会的地点不用想,肯定是公爵府。若是不把这些东西取下来,伯爵先生早晚会发现。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场景,雷哲就觉得很紧张,很羞耻。
“为什么要把它们取下来?”老公爵走进长廊,嗓音沙哑地追问。
他的头发被细雨打湿,乱糟糟地粘在脑门上,这让他显得比平时更憔悴。儿子在雨中站了多久,他便在不远处默默等待了多久。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个时候,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不进屋?他不冷吗?
而他更想知道,这个时候,儿子又在想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雷哲语气冰冷地说道。
老公爵张了张嘴,一时哑然。当他试图去了解儿子的内心时,机会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仆人们终于意识到主人是认真的,连忙鱼贯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每一幅画。
管家闻讯赶来,认真询问:“大人,长廊就这样空置着吗?您想不想放些别的东西?”
雷哲立刻说道:“放,当然要放。把我真正的勋章全都挂上去,还有我的战利品。”
管家看了看那些美人图。
战利品不就在这儿?
雷哲意识到他想歪了,连忙补充:“我说的是真正的战利品,在战场上收获的战利品,明白吗?达利王的冠冕,齐格鲁王的宝剑,爱罗森的权杖……”
他一口气把自己的战功全都数了一遍。
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被他的马蹄踏碎的邦国,被他的长剑削断的敌首,真是数也数不清。
格洛瑞能占据托特斯最大面积的一块土地,靠的正是格兰德家族这种好战且善战的基因,而雷哲又是数百年间最优秀的格兰德。
查理三世那个一无是处的孬种能稳稳当当地躺在他的豪华大床上,享受一个又一个美人的服侍,靠的正是雷哲的骁勇善战。
当然,莫安皇后的运筹帷幄也是一大主因。但这个主因,查理三世从来不承认。
管家立刻便派遣仆人把这些战利品和勋章全都搬过来。它们足以把这条幽深的长廊放得满满当当。
老公爵默默看着雷哲,眼眸里流转着晶莹的泪光。自从霍尔死后,他一再又一再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次子是如此优秀,如此卓越,如此勇武!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是淬过烽火的熔岩,带着沸腾的战意。他的意志便是钢铁的意志,他从不言败。
他无愧于“格兰德”这个久远而又煊赫的姓氏。
老公爵闭了闭眼,然后定定看向雷哲,正准备抒发胸中急涌的情绪,却又听对方嘲讽道:“把霍尔死时穿的那副铠甲和被我斩断的那把长剑也搬过来,那是我最新的战利品。”
管家愣住了。这样做无异于拿刀子直接往老公爵的心脏里戳,他怎么敢?
老公爵心中涌动的热流,以及满腹的倾诉,均在此刻冻结。
“你,你怎么能——”
他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嗓音嘶哑地质问。霍尔躺倒在血泊里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于脑海,令他痛彻心扉。
雷哲大步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尖,字字句句都满带恨意:“我为什么不能?当你把那个女人带到母亲面前,逼得她急怒攻心最终病逝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一切!当你准备娶那个女人进门,并且把霍尔那个杂种的名讳写入族谱,给予他继承人的身份时,你就该想到今天的一切!
“要不是你步步紧逼,姐姐不会打掉布雷顿的孩子,也不会解除与布雷顿的婚约,那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啊!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吗?你知道她失去了什么吗?
“她喝下打胎药的那一晚,你不知道她是如何尖叫着流泪的吧?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翻滚着挨过那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的吧?她差点死了!而她的心早已经死了!
“从那以后,她总是流产,她永远失去了成为一名母亲的资格!而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不被你抛弃,保护我不受那个女人和两个杂种的欺凌,保护我平平安安地长大。所以,我十五岁就参军了!我也可以为了她去拼命!当你的宝贝儿子霍尔在城堡里醉生梦死的时候,我却在战场上流血!”
雷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咬牙切齿地控诉着以往那些黑暗岁月。他们姐弟俩都是从血水里蹚过来的,所以他们的心比地狱里的石头还坚硬!
“所以我能!我只是把你曾经所做的一切,如数奉还罢了!”雷哲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然后重重踩着地板大步离开。
老公爵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微颤,却说不出半句话。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苍老的脸上缓缓滑落。
“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这句迟来的道歉,最终还是被窗外的冷风吹散了——
简乔没能梦到雷哲。
像往常一样,他还是被那条怪鱼吞噬了,于是他的身体便抽搐起来,然后就把他带离了恐怖的梦境。
肌肉的酸痛感和心脏的撕裂感让简乔痛苦不堪。他十分确信,如果这个噩梦一直持续下去,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迷失在那个黑暗的虚幻世界,而这意味着现实世界中的死亡。
他活得很艰难,可他更害怕死亡。所以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以免颓废的心态持续滑向无望的深渊。
“去店铺里看看吧。”他对两名男仆说道。
半小时后,简乔坐在珠宝店的柜台后,一页一页翻看账册。
“我有一笔大买卖想跟你们的老板谈,不知道他是哪位?”一名穿着打扮十分普通的男人走进店铺,撞响了风铃。
所有店员都看向简乔,而简乔则擡起头,看向来访者,眸光随之闪烁。
这人正是昨天晚上怂恿安德烈以及一大群贵族去追求加西亚的那个面生的宾客。他摘掉了厚重的假发,洗去了惨白的香粉和过于艳丽的腮红,脱掉了精致奢华的礼服,转而给自己贴上两撇小胡子,穿上略显寒酸气的粗布衣服,还刻意把皮肤涂黑很多。
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常年在外行走的,饱受风吹雨淋的小商贩。
但简乔还是凭借一双善于观察细节的双眼,即刻认出了对方。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大买卖?”
这人也认出了简乔,于是显露出犹豫的神情。但他似乎很相信自己乔装改扮的技术,很快就镇定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介绍很多大主顾,而且我可以保证这些大主顾上门的时候,他们在你这儿花掉的金币绝对不低于一百枚。那么作为回报,你要把你所获得的利润分给我一些。”
简乔眨了眨眼,立刻就意识到,这个男人和那个加西亚应该是一伙儿的。他口中的大主顾,百分百是加西亚的裙下之臣。
昨天晚上,这个男人利用话术,引得安德烈等人争相加入追求加西亚的队伍。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加西亚。
而讨好美人最快捷的方式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花钱,大把大把地花钱!豪华礼服,贵重珠宝,珍稀香水……
凡是值钱的礼物,他们都会为加西亚买来。
而加西亚可以把他们带到任何一家珠宝店,选购自己心仪的商品。被她挑中的店家定然会大赚特赚。
所以她发明了一种还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盈利方式——吃回扣。
对于她这类没受过什么良好教育的姑娘来说,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她直接把自己的美貌变现为财富,难怪她喜欢四处云游,难怪她从来不找宾主,也不想上岸。
赚一个人的钱,哪有赚许多人的钱来得痛快?
简乔真想为这个姑娘鼓鼓掌,当然,前提是她不要玩弄自己唯一的好友。
“你能帮我介绍多少主顾?”简乔追问道。
“格兰德和波尔萨所有的大贵族、大领主,我统统能为你介绍过来。”男人颇为自傲地说道。他相信没有人能抵御住这份庞大的诱惑,所以简乔一定会答应。
等他答应下来,即便知道这个局是加西亚设计并主导的,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因为他也是他们的同伙。
“你的人脉令我相当惊讶,但我从未在各大宴会上见过你。”简乔装作不是太相信的样子。
男人更进一步地诱惑:“这个你不用管,只要你答应合作,我们马上就可以把大主顾带过来。还有,你这里肯定有不少假货吧?我们还可以帮你把假货以真货的价格卖出去。
“我们有自己的销售渠道。但是,每卖掉一件假货,你必须给我们一定的分成。不瞒你说,这条街最高档的几家店铺我都会去问一问,哪家给的分成高,我们就和哪家合作。这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你要考虑清楚。”
男人敲了敲柜台,提醒简乔快点下定决心,别磨磨唧唧。
简乔靠向椅背,用指尖轻轻触了触自己狭长的眼尾,神情十分莫测。
有意思,这个加西亚真有意思。她不但吃回扣,还帮忙销售假货,真可谓盈利高手。
但是,她的假货往哪儿销?
上流社会的人见惯了各种宝物,鉴赏能力自然很高,她肯定不敢这么干。但她身边的那些同为交际花的姐妹,眼光却未必精准,偏偏又特别爱慕虚荣,是最好的主顾。
加西亚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好名声,把假货卖给这类人。
她是备受大贵族们追捧的名妓,裙下之臣多如牛毛,所以堆放在她手里的珠宝肯定应有尽有。自然而然地,从她那里购买的珠宝就一定是真货。
这是一个思维定式。
所以,她完全有条件把贩卖假货和吃回扣的生意做大做强。她从自己的追求者们那里大赚一笔,紧接着又从珠宝商那里大赚一笔,然后带着数不尽的钱财去往下一个城市,开启同样的游戏。
这个姑娘很聪明,很大胆,却又自私冷酷,贪婪无度。在这个没有道德和法律约束的蛮荒之地,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利场,她从来不是什么弱者,而是一匹凶狠的狼。她不仅要把别人身上的肉吃掉,还要把别人的骨头敲碎,吸食骨髓。
总之,她会榨干每一个人的利用价值。
想到这里,简乔揉了揉眉心,暗暗叹息道:雷哲啊雷哲,我最亲爱的雷哲,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从格兰德的雄狮,变成了一茬待收割的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