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乔仓皇失措地跑回旅馆,又仓皇失措地在房间里打转,口里直念叨:“糟糕了,糟糕了,一切都糟透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急促下令:“收拾东西,我们提前离开!”
两名男仆虽然满心困惑,却也忙前忙后地收拾起行李。
与此同时,阳台外面传来了骏马奔驰的声音。那马蹄声又快又急,像是要把街道上的石板踏碎。
简乔不用跑到窗边探看也知道,必是雷哲追来了。
他连忙关紧房门,用背部紧紧抵住。
片刻后,沉重的脚步声果然在外面的走廊响起,然后便是一阵粗重的喘息。这是只有凶猛的,以及受了重伤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喘息。
“简乔,你出来。”雷哲低喊道。
简乔更为紧张地贴上了门板,一声都不敢吭。
两名男仆也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动作,忐忑不安地看向房门。
“我就那么让你恶心吗,嗯,简乔?被我亲吻,你会作呕?”雷哲嗓音沙哑地质问。仔细听的话,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
他从未如此难过!
简乔闭上双眼,轻轻摇头。
不,不恶心。我只是……我只是害怕血液的气味。
这句解释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敢与现在的雷哲沟通。
等了半晌也得不到回应的雷哲惨笑了一声,用压抑到极点的语气说道:“简乔,给我一句准话!要么你就彻彻底底地拒绝我,告诉我你绝无可能爱上我;要么你就答应我,我们试着一起走下去。简乔你开门,让我见见你,让我们好好谈谈。简乔!不要一声不吭地走,不要说永不见面!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简乔!”
说到最后,他已近乎哀求。
简乔还在摇头。
他微微泛红的眼角有晶莹的泪光透出来。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给一个准话。他既无法用言语的利刃刺伤雷哲的心,让雷哲陷入痛苦和绝望;又没有办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去踏入他曾经发誓永远都不会踏入的深渊。
爱是深渊啊!爱注定会消失的!但友谊不会,友谊可以地久天长。所以,为什么要破坏这份友谊?
这是他唯一拥有过的朋友啊!
简乔的眼眶红了,鼻头也红了,整个人看上去快哭出来。
雷哲又等了片刻,房间里还是一片寂静。
这寂静比烈火更让他焦灼。
“你出来!我们面对面好好谈谈!”他狠狠一拳砸在门板上。
他的巨力让紧贴着门板的简乔往前扑了扑。
两名男仆这才从惊愕中回神,连忙上前帮主人一起抵住门板。一头发怒的雄狮不是他们能对付的。若是让雷哲砸破门闯进来,今晚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雷哲只砸了一下门板就意识到,门后抵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一定是简乔。
于是,只在瞬息之间,这头几欲发狂的雄狮就克制住了自己的焦灼和不甘。他没有挥出第二拳,因为他知道,这一拳打出去,门板一定会裂开,而门后的人也会跟着受到伤害。碎木会划伤他苍白的脸颊,恐惧会占满他漆黑的眼瞳。
想到那样的场景,雷哲无能狂怒的心立刻就软了。
他久久不动,粗重的喘息却一声接一声。
门板上由铁片和铜线镶嵌而成的繁复花纹划伤了他的拳头,令他流出汩汩鲜血。
看见这些鲜血,他终于退后两步,无比颓丧地说道:“我走了,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谈。”
他停顿片刻,似在调整急促的呼吸和几欲爆裂的心情。
然后,他掏出手帕,把门板和地板上的血迹仔仔细细擦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保护简乔的心从未变过,哪怕是在这种时候。
沉重的脚步声越去越远,躲在门后的简乔这才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把十指插入发中,无助地揪扯。
他唯一仅有的,心灵相通的朋友,就这样失去了?——
简乔花了三天时间给熟识的领主们书写告别信,却迟迟不知道该给雷哲写什么。
任何语言都是苍白且没有意义的。他知道怎样让那人绝望,可他舍不得;他也知道怎样让那人狂喜,可他做不到。
面对空荡荡的信纸,简乔差点愁白头发。
他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哀鸣。
【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这行文字是他斟酌了数天时间才写下的,它的墨迹早已经干透了。
与此同时,雷哲也花了三天时间写信,却不是写给简乔的。
“把这些信和这些画都送走吧,不要弄混了。”雷哲嗓音沙哑地说道。
管家接过一箱信,躬身应诺,然后让仆人们把那上百幅美人图一一打包,贴上地址,送还给画中的主人翁。她们曾经都是雷哲的红颜知己,哪怕分手也还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但现在,雷哲正在切断与她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挂碍。
他的心已经被某个人占据了,完完全全,满满当当,没有缝隙。
他等着那个人来捏碎这颗心,或者让它重新跳动。
“还有一些画像已经找不到主人了,她们要么香消玉殒,要么杳无音信。这些画,您准备怎么处理?”管家提醒一句。
“那就烧掉吧。”雷哲毫不犹豫地说道。
就在这时,宫里来人了,是莫安皇后的随从。
雷哲当天晚上就进了宫——
翌日,去外面帮主人送告别信的两名男仆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兴奋说道:“大人,您别害怕,雷哲大人不会来骚扰您了!他要结婚了!”
“什么?”顶着一堆乱糟糟的头发,正趴伏在桌上对着一张空白信纸发愁的简乔猛然擡头。
“他,他要结婚了?”简乔张了张嘴,喉咙里顿时便涌上一团无比苦涩的东西。
这苦涩让他莫名,也让他彷徨。
“对,和奥森公国的大公主克丽丝结婚。这是绝对的强强联姻!据说做媒的人还是莫安皇后。克丽丝公主已经抵达了格兰德,她准备在这里举行婚礼。”
仆人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了浩荡车队碾过街道的声音,伴随着长鸣的号角和塔楼的雄浑钟鼓,声势非常隆重。
蜂拥而至的人群跟着车队奔跑喊叫,似在欢庆节日。
“她来了。”仆人推开窗,指着外面。
简乔走过去往下看。
这是一支没有尽头的队伍,前面由数十辆豪华马车开道,后面跟随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高高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金色旗帜,旗帜上绣着红玫瑰与长剑。
那是奥森公国的标志。
最前面那辆马车竟然是敞篷的,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坐在似血一般鲜红的天鹅绒沙发上,轻轻向街道两旁的民众挥手。
她金发碧眼,雪肤红唇,美得辉煌灿烂。她与雷哲一样,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嘴角没有一丝笑容,眉眼却是松弛自然的,哪怕初次来到托特斯最强大的城邦也未曾感到紧张。她和民众打招呼的样子是那么高高在上,漫不经心,就仿佛这里是她的属地。
当然,如果她嫁给了雷哲,这里也的确是她的属地。
她下颚微扬,眸色冷淡,浑身上下萦绕着与雷哲如出一辙的自信、张扬与傲慢。
他们是一类人。
简乔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女人,双手不知何时死死抓住了阳台上的栏杆。雷哲恰在此时传出婚讯,他本该松口气,但他翻搅不休的心湖却掀起了更高的波浪。
他完全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反倒更为慌乱茫然。
他撇开头,狼狈地逃进屋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外面传来公爵府那位沉稳矜傲的管家的声音:“伯爵先生,我是来代替我家主人送礼的,这幅画请您务必收下。”
简乔的男仆更放心了,轻声说道:“他肯定是来送还您的画像的。据说为了向克丽丝公主证明自己的忠诚,雷哲大人已经把他的那些美人图都还回去了,找不到主人的他直接就烧了。他很重视自己未来的妻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简乔嗓音沙哑地应了一声,思绪却乱糟糟的。
他打开房门,把画接了过来。
管家略微弯腰,算作行礼,然后便沉默地走了。
简乔遣退两名男仆,又反锁房门,然后才掀开画上的白布。
果不其然,这是那幅《达娜厄》。被囚困在黑暗中的少年因为一束光明而获得了身体和灵魂的双重释放。画上的每一笔都饱含着雷哲无处宣泄的欲念。
这欲念在少年身上纠缠,正如雷哲浸透疯狂爱意的话语在简乔脑海中回荡。
可是才短短几天时间,一切疯狂便都戛然而止。那场表白似乎从未曾发生过,雷哲完完全全在简乔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要简乔烧掉这幅画,所有痕迹都会抹平,他又能回归到以往无波无澜的生活。
简乔怔怔地看着这幅画,回神后连忙拿白布将它罩住,继而仓皇后退,揉搓双手,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他眨了眨酸胀的眼,几许泪光便泛了出来。
“柯顿,把这幅画——”
当他下定决心真的烧掉这幅画时,却连一句完整的指令都无法下达。他的声音低的像是喃喃自语。
最终,他坐倒在摇椅里,捂住苍白的脸庞,发出困顿而又破碎的气音——
雷哲忙着准备婚礼去了,简乔的男仆也就放慢了收拾行李的速度。
又过了两天,一切东西才打包完毕。
就在简乔穿上外套,准备跨出房门时,宫里传来一道旨意,命令他带着他的骑士马上去郊区的军营报道。
格洛瑞与另一个强大帝国要打仗了,起因是安德烈亲王率领他的军队擅自闯入该国的领地进行围猎活动,并屠灭了该国的一个村庄。
村里三百多个村民,上至老人下至婴儿,没有一个活口。
这绝对是安德烈能干出来的事。
贵族的荣耀和权势来源于哪里?来源于战争。
每一个贵族从国王那里所获得的领地都是由战功累积的。简乔的先祖也不例外。
如果他们想继续保有或者扩大自己的领土,那么他们就必须响应国王的号召,去打赢每一场战争。
这是不容推拒的责任。
而现在,这责任落到了简乔头上。
简乔从未上过战场,但他可以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淋一场雨便发烧,吹一会儿风就病倒,甚至看见鲜血就人事不省的他,上了前线一定会死!
都不用敌人的屠刀落下来,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
怕死的简乔捏着手里的征兵函,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都开始怀疑这是自己伤害了雷哲所获得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