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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战长沙 > 第十章

    第十章

    一家人都平安无事,湘湘终于放下心来睡了个安生觉,十点来钟才醒,一骨碌起来,顿觉神清气爽,听到奶奶在夸秀秀勤快,知道秀秀又早早起来,忙活了小半天,颇有几分难堪。秀秀自小寄人篱下,真跟个人精一样,小小年纪精通人情世故,这样的女孩子虽然好相处,对比之下,懒懒散散的自己还真不好做人。

    小满的笑声在院中响起,“堂客,哥哥我想吃鸡,快去杀一只。”湘湘心头一动,趴在窗口看去,果不其然,小满也是刚睡醒的样子,伸着大大的懒腰,学着街头那些小混混的模样,痞痞地笑,去捉秀秀尖尖的下巴玩。

    这个没本事的,就会欺负自家的老实人!湘湘正要打抱不平,奶奶已拖着长长的铁铲冲进门,作势要打小满,“化生子,别欺负我的宝贝秀秀!”

    秀秀红着脸把她拦下来,解下长长的黑色土布围裙塞到小满手里,怯生生道:“你把鸡杀了,我给你做!”

    湘湘轻叹一声,突然想起,秀秀命运多舛,且屡受惊吓,胆子最小,小满要她去杀鸡,岂不是要她小命么!

    小满笑声戛然而止,在奶奶翻脸之前,飞也似地冲到后院。奶娘骂了两句,摸摸秀秀枯黄稀疏的头发,柔声道:“以后就在这里好好住着,别想东想西,你小满哥嘴巴坏,心地是顶顶好的,你要是愿意嫁给他就点个头,现在兵荒马乱,没那么多讲究,活下来最重要。湘湘要走,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和他做个伴,有什么事情也有个照应。”

    自始至终,秀秀低垂着头不发一言,那一张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湘湘以为她会拒绝,正准备穿衣服出门给她解围,秀秀突然抬起头,轻声道:“奶奶,您做主就好,我愿意的,不过咱们先说好,如果小满哥以后喜欢上别人,你们不能骂他!”

    “傻孩子!”奶奶欲言又止,轻叹着转身,将麻布袋里的大红薯倒进簸箕里。

    秀秀怔怔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又系起黑围裙,明明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恍惚间又不知道如何着手,扶着梧桐树茫茫然转头,目光直直落在小满敞开的房门口。

    一缕光线冲破重重阻挡而来,正落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把那边脸迅速染得血一般的红,随后,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从嘴角生出,一点点向外发散,这一刻,犹如老天施了魔法,使得那平凡的一张脸美得惊人。

    湘湘目不转睛看着,鼻子一酸,扶着窗台慢慢蹲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满带着满身烟火味道来到她面前,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也不开口,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下下轻轻地撞。湘湘突然笑出声来,用力揪住他的耳朵,小满龇牙咧嘴地笑,用蚊蚋般的声音道:“气死你,我也有堂客了,我的堂客会做饭,会做衣服,会绣花,会打扫屋子,会做猫鱼豆腐,会……反正气死你,气死你……”

    湘湘由得他滔滔不绝,手下用了几分真力,他突然停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湘湘松了手,用力擦擦他的脸,用食指重重戳在他眉心。

    小满也有几分赧然,抓开她的指头,轻轻叹息。

    两人吃遍长沙的美好生活还历历在目,不到一月,一切都天翻地覆,长沙毁了,打小秤不离砣的两人将分别跟人成亲,从此天各一方。今生能否重逢,已经不是两人简单的脑袋瓜能考虑的问题,两人唯一想到的,只是前方一团漆黑,没有那个跟自己心有灵犀的人,没有众多的亲人照顾,该如何走下去。

    良久,湘湘沉默着起身,小满背过身等她穿衣服,顺便把箱子提出来检查,把花哨的单衣拿出来,换了棉袍进去,湘湘转身看见,突然发作,把拣出的衣服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小满满头雾水,扣住她细细的手腕就势一掀,把她掼倒在地。

    “疯子!”小满正在气头上,懒得理她,转头就走。湘湘坐在地上发了会呆,不禁摇头苦笑,男女果然有别,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一直以来都是他让着她,才会使得她嚣张了这么多年。

    胡大爷眼中只有小满,奶奶也一心为小满打算,不惜乱点鸳鸯谱,湘君嫁了人,竟然会准备跟薛君山同生共死,将她与表哥多年的感情弃之不顾,薛君山为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她就跟着张罗一次又一次,所有人都催着赶着把自己嫁出去,还口口声声是为自己好,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意愿。

    难道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好事,难道跟一个几乎陌生的小男人浪迹天涯就是圆满,难道她不该有自己的思想,不该为自己活?

    即使她明白所有人的好意,仍然止不住地钻牛角尖,心中仿佛有个小恶魔在叫嚣: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想赶你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留在胡家做什么!你不是有盛承志吗,他家的绸缎庄那么大,都是你的……

    湘湘无端端出了一身冷汗,出去洗漱一番,站在后院听了一会平安和小满秀秀从楼上传来的嬉笑,慢腾腾把箱子提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有听到任何挽留的声音,泪水夺眶而出,狂奔而去。

    四处皆是断壁残垣,滚滚浓烟,一路行来,湘湘根本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避开瓦砾和烧垮的廊柱牌坊等等,跌跌撞撞往八角亭的方向走。

    以前,这里房屋整齐壮观,商店鳞次栉比,即使行人众多,也十分干净整洁,乱中有序,奶奶颇以为豪,说这叫做大城市的气派。平时这个时辰,路上车水马龙,叫卖声谈笑声连天,热闹非凡。

    有关这条街的美好回忆历历在目,她看一眼心惊肉跳一下,走一步浑身战栗一回,许多不知名的声音在脑中轰隆作响,让她几近崩溃边缘。

    小时候,奶奶最爱一手牵着一个出来逛,甚至打瓶酱油也要叫上两人,让家人哭笑不得。她仍然记得,自己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看,好几次一个闪神就跟丢了,好在每次都有厉害的小满,奶奶走开,小满就会盯住她,两个人目标大,奶奶见不到人,只要叫声“我家双胞胎呢”,就会有无数人笑嘻嘻地回应。

    走着走着,她突然有些后悔,刚一回头,一间烧得七七八八的商铺轰然倒下,激起满地尘灰,她呛得连连咳嗽,左思右想,还是先去盛家找人,等下再作打算。

    因为太过专注于路况,一路杯弓蛇影,行人善意的招呼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大家也都理解,看着她惊恐的表情,有人苦中作乐,大笑而去,有人满脸阴郁,叹息而过,更多的人殷殷叮嘱她早些回去,不要在外面流连。

    千辛万苦的跋涉之后,她终于瞧见八角亭的街口,原来的繁华闹市成了一堆瓦砾,熙熙攘攘的人群烟消云散,只有寥寥几人正在街头清扫。街口清理出一条小道通往八角亭,一眼望去,昔日店铺林立的所在犹如残砖碎瓦堆积而成的幽深院落,仿佛稍不留神没入其中,便将万劫不复。

    这时候竟然能看到穿得清清爽爽的女子,清扫的人都停了手,面面相觑,满脸惊奇。这时,一个老者提着茶水慢悠悠走来,看到远处不知所措的女子,突然惊叫出声,“盛家媳妇,你怎么还在这里!”

    “啊,是盛家的媳妇!”

    “天啊,还没走!”

    “造孽,还回来干什么!”

    ……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湘湘突然有些慌乱,不用说也知道,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两人尚未成亲,她孤身一人巴巴赶来投奔他,岂不是白白给人看了笑话。她脸色一沉,掉头就走,那老者大叫道:“姑娘,我是刘大爷,上次跟你讲过话的,你记得吗?”

    她只得回头,强笑道:“刘大爷好,我也是刚从湘潭避难回来,请问盛家的人去哪里了?”

    话一出口,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刘大爷老泪纵横,挥挥手道:“孩子,你过来。”

    她仿佛听到心中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手一松,箱子砸在脚上,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大家惊呼连连,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冲过来提好箱子,一个中年妇人满脸黯然,上前拉着她跟在刘大爷身后,经过人群时,她脑中的嗡嗡声终于停了,变成满城压抑的哭泣,迅速占领她的心神。

    街上哪里有一间能辨认的门面,刘大爷在中间一处瓦砾堆停下,示意那妇人放开她,指出那堆几乎夷平的地方,哽咽道:“姑娘,承志他……就是死在那里!”

    哭泣越发大声,她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睁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四处搜寻。记忆里,这里有满院菊花,有许许多多的牌位,还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一看进去就丢了魂。

    妇人嘶哑的声音飘飘渺渺而来,似乎削尖了脑袋钻进她脑海,“承志他家风火墙根本没起作用,东西全烧了,烧光了啊!造孽啊,承志出去跑了一天,睡死了,火烧起来堵了门,他跳到水缸里,被生生煮熟了……”妇人擦了泪,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在她耳边喊,“姑娘,你没看到,造孽,造孽啊,那么好的孩子,又聪明又懂事,嘴巴又热闹,好可惜,可惜……”

    她只觉头痛欲裂,尖叫一声,猛地抱着头蹲了下去。妇人愣在当场,满脸惊惶,刘大爷抢上一步,急急道:“姑娘,快走吧,鬼子快来了,长沙毁了,你家有本事,赶快走吧!”

    她的脑中乱成一团,压抑的哭声渐渐汇成洪流,一波又一波冲击她最后的堤防,刘大爷还在极力劝说,“姑娘,走吧,盛家的人死绝了!盛老板家产烧尽,儿子又死了,再没了指望,竟然抱着尸体投了河。你年纪轻轻,别想不开,趁着鬼子还在岳阳,现在走还来得及!”

    堤防不堪重负,终于垮了,恐怖的痛之后,她心中只剩死一般的宁静。

    原来,这就叫做乱世,性命如同草芥的乱世。

    她曾经无数次怪责金凤不同自己玩,怪她冷血无情,即使知道她的父母惨死,知道南京城几乎成了空城。

    那些人跟她没有关系啊!他们死了,她还是有德园的包子,有漂亮的衣服,还是可以躲在家里看书写东西,炮弹来了,有警报和防空洞,鬼子来了,有士兵,有满城的男人。

    抗战,跟她没有关系啊!她有手有脚会英文会写诗,可以逃到外国,继续吃包子,穿漂亮的衣服。

    回家吧,盛家没有人,她还有小满和姐夫,总能逃出这地狱。脑子里一个劲在催促,她却始终挪不动半步,那压抑的哭泣又隐隐作祟,恍惚间,她看到了黑暗中有幽幽的一束光,直直投射在河水里漂浮的物体上。

    水声嘤嘤,竟然也像在哭泣,可哭的人那么多,哪一个才是自己?

    小满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湘湘出现在家门口时,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奶奶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奶奶喝道:“别理她,翅膀还没硬就想飞,太娇惯了吧!”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干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床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掀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想起盛家的惨状,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疼痛难忍,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干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才几天工夫,那明艳照人的女子像变了个人,满脸青灰,眸中一片死寂。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奶奶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姓顾那孩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干,蹲在奶奶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靠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奶奶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靠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干脆爽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奶奶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我不会少你们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里烧得只剩下这些,总得留点什么有个念想。”

    奶奶笑道:“傻孩子,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有这个挑东西回来的劲头,还不如把路早点挖通,是不?”

    刘明翰满脸尴尬,挑进去就找了铁铲出来,从街口开始往家这边拓宽道路,把砖石瓦砾清走。小满一会也扛着锄头出来了,薛君山跃跃欲试,刚想进去找工具,一辆吉普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停在家门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冲下来叫道:“薛君山,张主席有请!”

    这一天终于来了,奶奶第一个醒悟过来,颤巍巍地去捡菜刀,薛君山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奶奶,别慌,肯定没事!”

    说完,他把奶奶往秀秀那边一推,大步流星跟两人上了车。

    湘湘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缕黑烟,愣在当场。奶奶往台阶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绝望地呜咽。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时湘君出来,湘湘猛一回头,只捞到一丝散落的长发,就听到一声闷响。

    幸亏身后有梧桐树挡着,湘君后脑撞在树上,一下坐在地上,满脸凄惶。湘湘扑通跪在她身边,强忍痛哭的冲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刘明翰脚一顿,立刻去找胡长宁想办法。胡长宁夫妻带着平安出门,明为访友,实则想让平安博同情,留在长沙城的朋友寥寥,他们寻访了几日,也才找到一个湖南大学的教职员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平安跑得苦不堪言,一听说要出门就哇哇大哭。

    秀秀蹲在两姐妹身边,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根本不知如何安慰,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辫子,过去扶起奶奶。奶奶清醒些许,一眼扫过去,家里都是孩子,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擦擦泪水,撑着她的手起来,看脚边的菜刀已经没用,弯腰拾起,颠着小脚径直走进厨房,把从老家捎回来的骨头剁得震天响。

    小满还守在街口,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发呆,秀秀过去拉拉他的衣袖,小满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拉拉她的辫子,挥手让她回去,秀秀怯生生道:“小满哥,你让二姐去找顾大哥帮帮忙吧!”

    小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有了奶奶的话,秀秀脸一红,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昨天起夜,听到顾大哥跟大姐说话,顾大哥说知道姐夫的意思,让她不要担心,他会盯着这事。”

    小满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急急道:“顾大哥早上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

    秀秀苦着脸道:“他一大清早就走了,我其实也问过,他只是说去见个客人,我还问他会不会回来,他没答话,还是那个当兵的小哥哥说看情况。”

    小满撒腿就跑,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脚步一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湘君突然扶着湘湘起身,强笑道:“瞧我,丁点事就慌成这样,顾先生既然说过没事,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你们快去收拾一下,马上要吃饭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从房间拿出一件军装大衣,恍恍惚惚往外走。小满示意秀秀跟上,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湘湘的全部家当都被湘君没收,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小满从柜子里搜出存的十几块钱,绕进厨房,讷讷道:“奶奶,你身上还有没有钱?”

    奶奶浑身一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房间,把钱袋子整个交到他手里,问都没有问一声,又回去做事。两人把钱分成许多份,用红纸包好,分别装进口袋,招呼一声,狂奔而去。

    奶奶又拿着菜刀慢腾腾踱出来,往门口一坐,泪珠子立刻断了线,啪嗒啪嗒往下掉。

    两人如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小满不敢把她往南边带,引出她的伤心事,只得一个劲朝北边走,好在一路问过来,有好些人说在东郊看过许多小轿车和许多官兵,两人才算有了目标。

    经过坡子街口,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面而来,小满看得有些面熟,堵在他面前赔笑道:“请问……”

    男子似乎受惊不小,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突然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薛副处长家的小公子,你们还待在长沙做什么,都烧成这样了,赶快逃吧,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

    小满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德园的跑堂小陈,闷闷道:“我姐夫被抓走了,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该找哪个官?”

    小陈苦笑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耳朵尖,在客人聊天的时候偷听几句,现在馆子不开门,我耳朵再好也没用啊!”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伤兵,趁两人说话,抬脚就往狼藉的街巷走,小陈瞥见,用无比尖利的声音大叫,“站住,不要去!”

    湘湘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小陈,从他满脸冷汗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小满迅速拽到身后。

    面对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小陈满脸尴尬,低头就走,小满正要问个究竟,小陈走了几步,突然退到街口,朝那片余烬未消的断壁残垣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这里的伤兵兄弟,一个都没跑掉。”

    湘湘大张着嘴,似乎听到自己恐怖的惊叫,又似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么多淳朴的笑脸,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一个也没跑掉!竟然一个也没跑掉!怎么能一个也没跑掉!

    小满咬着牙跪了下去,有两个行人经过,在街口驻足片刻,又长叹着离开,他们之后还有一个老者,在小满肩上重重拍了两记,蹒跚而去。

    良久,小满霍然而起,抓住湘湘的手就走,小陈在后面高声叫道:“小公子,去容园碰碰运气吧,自己当心!”

    容园在长沙东郊,是一片幽静的园林住所,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所造。路上全是废墟,时不时还能看到来不及收殓的焦黑尸体,让人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两人又饿又渴又累,走走停停,几近黄昏时分才到。容园现在重兵把守,又岂是随便能进的,远远的路边有几家没烧,两人讨了口水喝,坐在街边遥望那方,几乎成了雕塑。

    天色渐渐黑了,废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容园的方向灯火尤其多,路上车来车往,一刻不停,每一次声响都令人心惊胆战。

    车他们当然不敢拦,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单的士兵,小满连忙冲上去打躬作揖,往人家手中塞钱,拜托他找一个叫顾清明的参谋,那人收了钱也并不见好脸色,挥挥手就走了。

    两人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一见到有士兵过就拦下塞钱。看到是一对衣着贵气,相貌相似的男女,大家也没有怎么为难,大多收下来敷衍着应下,也有的像赶苍蝇一样轰走两人,要在平时两人可受不得这种样子,今天两人总是满脸堆笑,直至脸上的肌肉发僵。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黑色轿车从容园驶出,径直停在两人面前,司机探头出来,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道:“上来!”

    两人争先恐后地上了车,各自看向窗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恐慌。

    司机停下车,招手示意两人跟上,进了最边上一间,让小满等在外面客厅,带湘湘走进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房间里很快燃起两支蜡烛,一个头发发白,身着长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光线太暗,老者的面目看不分明,只是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势让人无比压抑。

    湘湘坐在下首,低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老者放下茶杯,幽幽道:“你叫胡湘湘?”

    “是!”

    “顾清明去过你家几次?”

    湘湘微微一怔,轻声道:“三次。”

    “你对他印象如何?”

    湘湘心中漏跳了几拍,正色道:“他很优秀!”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颔首道:“你姐夫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也不会太笨,我见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帮你这个忙,你负责帮我劝住他,和他一起离开,如何?”

    “为什么?”她声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老者叹道:“我近五十才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死在我前面,这个国家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过,不想让我的儿子深受其害,为他们做炮灰。”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爸爸,拜托您了!”

    老者突然笑出声来:“傻孩子,是你姐夫自己运气好!其一,全城的官员得到消息,都只顾自己逃命,抢车抢船者众,趁火打劫者众,难看至极,只有你们一家留下来;其二,失火后他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减少损失;其三,他读书少,焚城计划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其四,他曾说过与长沙城共存亡,这句刚好落到委员长耳中,就凭这一句,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湘湘近乎虚脱,硬撑着起身,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老者也是满身心的疲累,并不想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无语,老者趁此机会细细观察,虽然对长沙女子的泼辣性格有几分忌惮,此时此刻,也只有性格强悍的女子才能制住顾清明,让其迷途知返,况且所有迹象表明,顾清明对她颇有兴趣,竟然亲自跑去乡下接双胞胎回来。

    “你家双胞胎是遗传么?”老者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湘湘抿抿嘴,强笑道:“胡家族谱上已经有六代生了双胞胎。”

    老者捻捻胡须,终于笑开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