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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战长沙 > 第七章

    第七章

    十月十八号清晨,比鸡叫更早的是山里石匠的叮叮敲打声,鸡叫过后,狗吠声并未响起,村子陷入诡异的宁静之中,只有山里的叮叮声一阵紧过一阵,敲得人心头战栗不安。

    天还没亮,水兰就在灶屋里忙活开了,胡大爷早上喜欢喝熬得稠的粥,她特地跟王四媳妇讨教过,虽然饭菜还是不怎么对他胃口,粥倒能喝上三大碗,偶尔还得他一声夸赞。她颇有几分成就感,毕竟胡大爷最是挑剔严厉,除了他心尖尖上那对双胞胎,能得他笑脸的还没几个。

    报信之后,胡小秋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立刻挖好坟,连夜去了湘乡,朱沛则负责盯住四里八乡和湘潭县城的动静。水兰这颗心再次悬到半空,既怕自己的男人莽撞行事,白白送死,又生怕他不莽撞,没胆和鬼子拼,被满山的亲人嘲笑。

    做缩头乌龟毕竟不是他的本性,水兰深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偌大的胡家,为了他们母子,早在湘水进祠堂之时,胡小秋就同那两个兄弟一起离开,也许也跟他们一样,变成了空空的坟。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回去,一个个抬回来或者尸骨无存,或者长眠他乡,胡家人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烈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愈是逼迫,愈是要抗争。

    她不敢再想下去,挑了几个大红薯扔进灶膛,对着火光柔柔地笑。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感受到乡邻真心的敬佩拥戴,管家以来,每件事都办得顺顺利利,不得不说,她真是沾了他们的光。

    胡大爷在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还当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到底没敢进门,佝偻着背脊走了两步,只觉今日的步履无比沉重,做贼一般瞄了四周一眼,天色尚早,自然没人看见,赶紧钻进侧屋,左挑右拣,拎了把锄头出来当拐杖。

    听到声响,水兰探出头来,赔笑道:“大爷,有什么事让我们去做吧!”

    “我去坟上随便看看!多管闲事!”胡大爷老脸一热,瓮声瓮气堵了回去。

    “顺便叫石匠回来吃早饭吧!”水兰迅速把头缩回来,不给他骂人的机会。

    前两天朱沛带人来接走了所有孩子,村子一下子冷清下来,胡大爷颇为怀念有人跑腿的时光,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屋子背后的山上,从那里翻过去可以通往他的两个嫡亲姐妹家,她们没扯上胡家,真是天大的运气,可惜朱沛从小在胡家长大,跟胡家几个孩子颇为亲厚,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场劫难里活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锄头把,将头搁了上去,眺望雾蒙蒙的山村。活了一辈子,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凄凉的景象,村里空了,四处一片死寂,连狗都跟着孩子们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最瞧不起的女人,现在一个个威风八面,打望作田种菜挑水等等全部揽下,根本不比男人差,这么多年,他确实对不住她们。

    他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惊醒过来,锄头轰然倒地,急匆匆冲回灶屋,厉声道:“你赶快把人带走!所有人!”他生怕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拼命朝外头指,“村里的人你通通带走,山里留几个打望的,遇到鬼子也别慌张,就地躲好!”

    灶膛的火映红了水兰的脸,也灼痛了胡大爷的眼睛,水兰仍然柔柔地笑,悠悠然道:“大爷,我早就说过了,可老人家们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小秋走的时候要我照顾好村里,我可不敢不听他的!再说,我们要是全部躲了,隔壁村子的就会遭殃,他们没有跟鬼子打过交道,一点情面也捞不到,到时候死得更惨。您放心吧,胡家粮食还没缴,他们不会怎么样!”

    叮叮声停了,两个石匠从小路冲下来,都熬得眼睛通红,满身皆是雾水,胡大爷只得暂时先放下跟水兰的事情,遥遥迎了上去,一边道谢一边要水兰拿工钱。

    两人连连推辞,老石匠叹道:“胡大爷,就冲你家打鬼子的那些好孩子,我们也不敢收你的钱,何况这个刘队长我也见过,我们村里也去了鬼子打掳,他带人去打埋伏。他指挥得好,打得真痛快……大家都喜欢他……可惜啊……太可惜了……”话到最后,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不收工钱,那就拿些菜吧。两个石匠满载而归,走到山顶,不约而同地回望,老石匠哽咽道:“胡家这些老老少少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天杀的日本鬼子……”他突然话题一转,正色道:“我们找几个人给他们打块大碑吧!”

    送走石匠,粥也熬好了,胡大爷用瓦罐子提着,捞起锄头悠哉游哉往山里走。这一次,他选择了刚刚重新加工的自己的墓碑,将锄头打横放在墓碑前,凑近细细摩挲着自己的名字,颇为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舒舒服服坐在锄头把上,背靠墓碑享受美味的粥,突然想到一个很烦心的问题,到了地下,肯定会被先人怪责,喝不到这么好的粥,岂不可惜。

    今年人手少,人们也无心上山砍柴,草和灌木都没来得及拾掇,都长疯了,看起来颇为厌烦,胡大爷的操心病又犯了,一边喝一边盘算,等下要水兰叫上一批人上来砍柴,特别是墓园旁边的要收拾干净,草里容易躲鬼,别吓着这帮孩子才好。

    一阵簌簌声过后,朱沛去而复返,从草丛里钻出来,红着眼睛拎出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喝道:“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不说了!害怕了!”

    秋宝胸膛一挺,却来不及辩解,抹着泪冲胡大爷道:“大爷,大伯被抓走了!”

    胡大爷猛地将背贴紧墓碑,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背上的冰冷感觉吸引,一本正经感受着字迹的凹凸不平,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心口的疼痛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强烈。

    就这样吧!他只想起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在充满草木香气的空气里深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

    秋宝知道他脾气乖戾,非常冷血无情,却没料到他竟然对自己儿子的死活无动于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喝道:“大爷,你又发什么疯,快找人去救大伯伯吧!”

    一声闷响后,一个瓦罐子砸在秋宝面前,秋宝溅了满身的粥,仰着头悲悲戚戚看向朱沛,想要他为自己做主。只是朱沛同样毫无反应,定定看着几块崭新的墓碑,以无比缓慢的脚步走过去,都走得这么慢了,竟然还被草绊倒,而且也不想起身了,一路膝行而去,辨出齑粉犹存的胡长泰三个字,匍匐在坟上发出压抑的呜咽,全身颤抖得好似发了羊癫疯。

    秋宝惊诧莫名,也不想讨说法了,用袖子将脸上的东西随意擦了擦,捧着脑袋蹲了下去。

    “滚!”胡大爷突然大喝一声。

    “好!”朱沛不知哪里不对劲,这种话也恭恭敬敬地应,转头遥遥对胡大爷磕了三个头,摇摇晃晃起身,拎着秋宝踉跄而去。

    山村又平静下来,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将柔弱的秋草吹得全低了头。胡大爷烟瘾上来,下意识摸摸腰间,没摸到烟袋锅子,心中一沉,垂着头看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扶着墓碑想起身,只是腿脚颤抖得太厉害,这种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他放弃了努力,再度审视自己的墓地。墓地正对着村口的大榕树,若不是杂草太多,从他这个角度完全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终于放了心,只要长庚、小满和湘湘回来,他一定第一个看到。

    到时候,长庚和小满的亲事干脆一起办了,小满太调皮,讨个媳妇收收心正好,秀秀吃了那么多苦,也正好如她的意……

    炮仗声轰然而起,惊破了这方的宁静,他脑中轰隆作响,眼前闪现出小满披红挂彩的身影,再次证实自己的宝贝孙子真正风流倜傥,无人能比,咧着嘴无声地笑,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白发苍苍的头……

    炮仗声由远及近而来,在山谷里隆隆回响,仿佛惊雷阵阵。村里的人都冲了出来,以前胆小的女人们突然成了勇士,也不管会不会炸到手,拎着鞭炮一路放过去,迎接回家的亲人。

    果真是亲人回来了!送行的人寥寥,两人挑着箩筐走在前头,不停地将箩筐里的鞭炮点燃。而棺木是柏木所制,工匠打得极其用心,不过看起来年代久远,不知是湘乡哪个豪富之家的老人给自己备下的寿材。

    水兰第一个迎上前,在硝烟弥漫里眯缝着眼睛在各人脸上瞧了瞧,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登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对众人连连磕头拜谢。

    挑箩筐一位老人见无人回应,只得将她扶起,颤声道:“刘队长是为我们湘乡人而死,我们送他回来是应该的,只是连累了你们胡家大伯,真是对不住!”

    水兰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用力擦干泪水,回头冲人们叫道:“大表哥回来了,大家引路!”

    水兰将湘乡的老人送走,不想让胡大爷看了难受,没有要人去找他,召唤大家准备香烛纸钱,快八十岁的王奶奶自告奋勇要将他的头缝上,让他能完完整整入土。

    水兰毕竟年轻,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知脑子里怎么转的,见面前有道黑影晃过,手一伸,随手揪住那人的衣襟,茫茫然看着王奶奶,直到她把什么从棺材里拿出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几人同时上前,将她囫囵抱住,低低哀嚎。

    尖叫声几乎持续了两分钟,水兰回过神来,一巴掌将自己打醒,拖曳着脚步走进小满的房间,找出一件城里人最时兴的呢子大衣,又找齐了所有衣服鞋袜,交到跟随而来的一双皱纹遍布的手上,浑身再提不起一丝力气,瘫软在门槛上,眼睛发直。

    湘君送回来时,她无法靠拢,什么也没看到,胡十奶奶一家三口送回来时,她同样没敢看,刘明翰她只是偶尔见过,到底是城里人,跟小满一样,天生有种英俊潇洒的派头,让村里的女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那么英俊潇洒的男人,怎么会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对她来说,什么战争什么鬼子兵在各地的屠杀从前只是让人难受的传闻,痛不在自己身上,刀没有架在自己脖子上,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一次,她终于明白那些看过胡十奶奶一家三口的男人为何会发出野兽般的闷吼,也终于理解了胡小秋和胡家那些男男女女为何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好好拼他一回。

    她为自己的无知羞惭不已,扶着门槛颤巍巍起身,下意识朝村口看去,真希望胡小秋带着天兵天将出现,打回县城,救出大伯,为大家报仇!

    王四媳妇扛着锄头经过门口,揉了红肿不堪的眼睛,朝山上指了指,水兰会意,赶紧去侧屋找锄头,这才想起锄头被胡大爷扛上了山,心头咯噔一声,猛扑出来,惊叫道:“下面闹了这么久,大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话没说完,她拔腿就跑,而王四媳妇发出嘶哑的惊叫,朝山上狂奔而去,一位老奶奶察觉不对,也颠着小脚追上来,两位老爷爷遥望着累累的坟茔,竟然一点也不着急,一边拿出水烟袋咕嘟咕嘟抽,一边慢腾腾跟住两个女人的脚步。

    果不其然,水兰凄厉的尖叫再次响起,两位老爷爷脚步一顿,回头走进祠堂,掀开正中一块油布,对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怆然泪下。

    村里能跑的都派出去送信,剩下的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除了王四媳妇能帮点忙,谁都指望不上。水兰忙得哭都没时间,恨不得胡小秋和能干的朱沛插着翅膀飞回家里主持大局。

    她的愿望自然落了空,太阳下山了,除了送信的回来两个,他们仍然音信全无。看着空荡荡的山村,她欲哭无泪,用最后的力气将锣鼓搬出来,才想起自己今日滴水粒米未尽,整个人似乎二胡断了弦,再也维持不下去,瘫坐在祠堂门口,手搭着凉棚痴痴看着村口,还盼望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鬼门关却开了,放出一群小鬼。看到几辆军车徐徐开到大榕树下,水兰已经不想也没有力气再躲,回头看了看众人,一个老爷爷犹若未闻,将锣鼓重重敲响,扯开嗓门用夜歌的调子开始唱《湖南少年歌》。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

    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惟恃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当为旗下卒。

    他比较年纪大了,忘性大,气力也有些不继。不过,他稍一停顿,立刻有另外一位老人接了上去,一口气唱到最后,将最后几句反复地唱,因为声音太过沙哑,已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

    唱到第四遍时,两个鬼子兵用一根长长的锁链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拖到祠堂门口,老者手脚都已经断了,手上几根指头全被砸碎,成了两团小小的血肉。

    “大伯!”水兰和王四媳妇同时扑了上去,被两个鬼子兵踹翻在地。跟在胡长泰身后的松本朝她们一指,冲着胡长泰厉声道:“胡桑,我再问你一遍,游击队在哪里?”

    金井要给同僚面子,没有要胡长泰的命,但并不意味着松本不要,也并不意味着陈翻译等人不想邀功。游击队打得这么狠,除了城镇,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游击队控制,上头三令五申要铲除,可湖南人这个“蛮子”真没叫错,一个个都发了疯,有杆枪有把刀都敢跟日本驻军叫板,让人防不胜防。

    得知刘明翰被捉,松本暗道自己当初果然没看错,胡家明里进了维持会跟皇军合作,暗里勾结游击队,只怕还不止勾结这么简单,胡家能出几个军官,难道出不得一个游击队的领导!

    没有料到的是,他用金钱权利诱惑也好,用火钳锤子威逼也罢,一向懦弱可欺的胡长泰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用了一天刑,审讯的几人都疲惫不堪,还是陈翻译聪明,让大家将他带回白塘村,中国人一向自诩重情义,总不可能看着他死!

    听到压抑的哭声,胡长泰果然有了反应,血淋淋的身体轻轻动了动,似乎尝试起身,陈翻译心头暗喜,生怕错过什么有用的消息,慌忙凑了上去,却只讨得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咒骂一声,唰地一声抽出军刀,恶狠狠地扎在他的大腿上。

    惊呼声中,胡长泰却猛地昂起头,奋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怔怔看着祠堂里两口黑黝黝的棺材和棺材前方同样流着泪的白烛,嘴巴大张,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成了涓涓的小溪。

    “游击队在哪里!说!”陈翻译从他大腿拔出军刀,一边挥舞一边冲所有人叫嚣。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听到一个女声,王四媳妇疯狂地冲了出去,大吼道:“大姑娘,快走!快走啊!”

    来不及了,她远嫁株洲的大女儿抱着刚过完周岁的孩子过来给父母看,就是怕鬼子打掳,还特地挑了快到晚上的时候,谁知一到往白塘的大路就被鬼子兵逮住,而她最小的女儿正在山里负责打望,慌乱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拼命叫姐姐快跑,也被鬼子兵捉住。鬼子在山里搜索一遍,没发现其他人,这才收队进了白塘村。

    母女被押到祠堂坪里,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去,胡长泰再次试图拱起身子,陈翻译心头一动,将孩子夺过去送到他面前,将孩子打得哭声一阵响过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怎样,还是不想说么?你不开口,他的小命就没啰,你可不要成为白塘村的罪人!”

    他自认拿捏到胡长泰的命脉,将孩子高高抛给旁边的鬼子,鬼子抬了抬眼皮,伸手接了过去,只不过仅仅抓住了孩子一只手,手腕一转,将这只手生生拧了下来。

    孩子嚎了一阵,已经哭不出声来,王家大女儿和妈妈抱成一团,痛哭不止,最小的女儿挡在两人面前,拳头紧握,眸中似乎藏着两只猛兽。

    松本高高扬手,他身边两个鬼子兵举起了枪,对准刚刚唱歌的两位老人。手落下时,枪声也同时响起,两位老人死死抱着锣鼓,佝偻的背脊一瞬间挺直,即使鲜血染红了锣鼓和脚下的土地,也没能撼动两人半分。

    “还不说吗?”陈翻译一脚一个踹倒两位老人,再次凑到胡长泰面前,得到的仍然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叹了叹,放弃撬开胡长泰嘴巴的努力,转头冲那小女儿和和气气道:“你来说,游击队到底在哪里,胡家那些男人是不是游击队?”

    “是!”水兰无视所有村人惊恐的眼神,一步步挪到光亮处,将短发很小心地捋到耳后,一字一顿道:“胡家确确实实满门英烈,胡大爷和胡二爷参加过湘军,打了不少漂亮仗;胡大爷的小儿子长庚毕业于黄埔军校,正在打鬼子;胡大爷的长孙也是黄埔军校毕业,北伐时牺牲;第二个孙子湘泉死在鬼子第一次打长沙的时候;最小的孙子湘水把一队鬼子带入地雷区,跟十多个鬼子同归于尽;胡三奶奶是因为打你这狗汉奸而死,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共产党,孙子湘宁死在喜马什么山的驼峰航线上;长沙的胡十奶奶自焚而死;她唯一的儿子胡长宁因为拒绝进维持会,被鬼子乱枪打死;她的媳妇用一把剪刀自尽;她的重外孙因为避鬼子被大外孙女湘君亲手活活捂死;湘君在长沙陷落之前送孤儿出去,遇到鬼子,投河自尽;大孙女婿是军官,死在保卫长沙的战斗里;她的小孙女湘湘是战地救护队的骨干;小孙女婿也是大官,专门打鬼子!”

    短短几句,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和热情,犹如说了一生一世。说完,她长长吁了口气,斜眼瞥见地上那血人松弛了身体,静静沉睡过去,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将短发又捋了捋,奋力睁着眼睛,不敢让泪水流下来。

    松本上次回去,把胡家查了个底朝天,自然很多东西还算了解,却怎么也没料到从这个女人平淡的叙述里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眸中闪烁不定。这时,陈翻译又想出奇招,用力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喝道:“再不说,这些女人统统抓走!”

    怕他又吐唾沫,陈翻译赶紧闪开些许,只是这一次,地上的人再无动静,因为血已流尽,人已永远睡去。

    一个鬼子兵走过去踢了两脚,叽里呱啦叫了两声,陈翻译探了探鼻息,一下子蹦了起来,鬼叫连连,“死了!这么快就死了!太便宜他了!游击队在哪里!快说!你们快说!”

    松本皱了皱眉,走到祠堂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黑漆漆的两口棺材,而旁边还有一个大家伙,用油布盖着,不知道是什么。他手一挥,两人连忙进去将油布拉开,一口同样黑黝黝的棺材露了出来。

    果然是有备无患!这群蛮子!他心头火起,打翻了香烛气势汹汹冲了出去,朝两名鬼子兵高举右手,以手刃的姿势用力挥下。

    一声令下,鬼子顿时一个个成了疯子,提着刺刀大摇大摆地在各家各户进进出出,连灶膛也要捅一捅。年轻漂亮的水兰第一个遭殃,两个鬼子兵□□着同时扑了过去,水兰撒腿就跑,鬼子兵在田埂上自然跑不过她,摔得嗷嗷惨叫,水兰冲到塘基上,前方又来了两个满载而归的鬼子兵,两人哈哈大笑,迅速将她扑倒在地,三两下就剥光了她的衣服。

    当某个物事进入身体的那刻,水兰双眼紧闭,四肢死死缠绕住那人的身体,在心中闷吼一声,就势滚入池塘。

    周围的鬼子兵顿时乱成一团,凄厉的叫骂声在山村久久回响。

    涟漪尚未漾开,王四媳妇赤条条冲了过来,避过一个鬼子的拦阻,扑通跳了下去,只在人世留下最后一声嘶吼,“老头子,给我报仇啊!”

    话音未落,披头散发的大女儿抱着孩子也冲了过来,池塘边的鬼子兵都傻了,眼睁睁看着她跳了下去。

    当一个纤细的身影随之而至,鬼子兵回过神来,哇啦啦一通乱叫,小女儿掏出一把利剪捅入面前那人的身体,飞快地投身那漩涡之中。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陈翻译遥遥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冲到松本面前拼命往后指,结结巴巴道,“这些人都疯了,通通该死!该死!”

    其实,根本不用他废话,王奶奶已经拄着拐杖颤巍巍起身,另外两个小脚老奶奶连忙过去搀扶,三人一边朝池塘走一边哼歌,赫然就是刚刚那夜歌子的曲调。

    这一次,输得实在太惨!松本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冲上去将几个老人踢进田里,命令众人救了人赶紧收队。

    此时此刻,哪里找得到会水的人救命,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几人终于打捞上来。水兰和身上的鬼子兵几乎成了整体,手怎么也掰不下来,松本怒不可遏,抽出军刀将她的手齐齐切下,将下属的尸体包裹好抬上车。

    闹腾一场,丢下一条人命,只赚得一些破衣烂衫和吃食,着实得不偿失,松本头痛欲裂,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嘴脸,心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怒气冲天,一脚将他踹进池塘。

    陈翻译毕竟也是在乡里待过,扑腾了两下,以狗爬式艰难地游了上来,这一次他激起了众怒,一群鬼子兵冲了上去,无数只脚踹到他脸上。

    松本叫人捞出那只落水狗,从田里一路拖到车上晾着,仍有些不甘心,检点收获的时候又看到下属的尸体,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发出今日的最后一道命令。

    你们喜欢到塘里洗澡,我让你们洗个够!

    不出十分钟,村里剩下的十几人都被轰赶到祠堂,鬼子兵并不急于杀人,而是先排成队伍,用一根长长的麻绳一个个捆住串起来,吆喝着赶到塘基上。最边上的王奶奶作势要跳,看到身边的老邻居,这一步怎么也走不下去。

    鬼子兵嘀嘀咕咕,哄笑连连,一人面前站了一个,装好明晃晃的刺刀,在众人面前叫嚣着比划,却始终不造成致命的伤害。

    比死跟可怕的,是看到死亡的威胁却无能为力。老人家们两股战栗,年纪最大的老人竟被吓得屎尿失禁。

    松本终于出了气,命第一个人让开,遥遥瞄准,一枪打中王奶奶,在她落水的刹那,所有老人同时扑了下来。

    一步之遥而已,并没有多么可怕!

    其他人的子弹落了空,气得哇哇大叫,瞄准水中噼里啪啦放了一会枪,直到松本命令收队才悻悻然离开。

    车声过后,村子鸦雀无声,真正一片死寂,祠堂门口粗大的白烛在风中奋力挣了挣,终于熄灭。

    墓园里,朱沛从秋宝嘴里掏出血淋淋的手,松开掐在他后颈的另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你都看清楚了吗?”

    秋宝没有回应,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无法对这地狱里才有的一切做出回应。

    他满嘴是血,眸中血泪交加,看起来无比恐怖,朱沛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咬牙切齿道:“你去我家,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讲给大家听,他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报仇!”秋宝嘴巴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难辨的字。

    “你送完信,自然有人带你去报仇!”朱沛望着鬼子离去的方向阴森森地笑,“我却一刻也等不及了!”

    秋宝抡起袖子抹了抹脸,用力拍了拍脑门,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拔腿就跑。

    朱沛怔怔看着沉寂下来的小村,眼前闪现过无数欢乐的美好的画面,一直勉力支撑自己的某些东西突然坍塌,猛地扑倒在地,咬着唇凄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