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东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岛,岛上兜率灵岩天下闻名,俗称仙人洞。
伊春上岛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快要落山。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旧羊皮,上面画满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岛舆图。
舆图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里是巨夏帮总堂,哪里是分堂。郴州巨夏帮,就盘踞在岛上。
伊春把舆图横过来竖过去,斜着看倒着看,怎么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舆图,只觉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体要往哪个方向走,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胡乱走了一阵,忽见前面一棵大树被剥了大半树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个箭头,直指正西方。
她擡头四处看看,再低头看看舆图,,估摸着往西应该是正确方向,便顺着箭头走下去。
没走一会儿,果然前面又一棵剥了几块树皮的树,上面还是一个箭头。
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顺着箭头一直往下走,看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却又回到了湖边。
湖畔一棵老树上拴着麻绳,麻绳系着一条小船。船头放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蒸着一锅大螃蟹,应当是快熟了,鲜红鲜红的壳。
久违的小南瓜把一壶温好的黄酒从热水盆里取出,将案上两个小酒杯斟满,然后无比自然地朝她挥手:“姐姐,来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舱上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舒隽探出半个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脸上转了半天,最后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气。
打个招呼吧,他对自己说。就说好久不见,你上次给的三两银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为了把钱还给你,还有,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凡事想开点你年纪还小日子还长着呢日后总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错吧……
不过这些话好像也不太容易能从嘴里吐出来,尤其是从他嘴里。
所以他目带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后招招手:“过来过来。”
伊春还有些震惊外加茫然,慢慢走过去,好像不太确信似的,奇道:“舒隽?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脸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没见了,他找了那么长时间,对她会有的任何反应也做好了完全准备。只是没想到她那么风轻云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绝,像是从没发生过的尴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头是你画的!你早看到我了?怎么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说着便爽朗笑了起来。
舒隽跟着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炉子上的螃蟹:“没什么,请你吃螃蟹而已。”
黄酒热得刚刚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处,伊春眉头一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来玩么?”她问。
舒隽向来喜欢游山玩水,反正他有钱有时间,五湖四海随便在什么地方遇上了,都是缘分。暌违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觉得一点儿也没变,亲切的很。
他“唔”了一声,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姜醋端上来,嘻嘻笑道:“姐姐,我们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问主子。他为了找你,急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梦里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给主子制造机会!俗话说好女怕缠郎,怎么肉麻怎么来,小南瓜雄心万丈。
伊春但笑不语,舒隽慢慢剥螃蟹壳,好像谁也没听见他这句热情洋溢的话。
小南瓜恨铁不成钢地跑走了。
“这大半年在什么地方玩?”舒隽替她斟满黄酒,随口问道。
话匣子打开了,方才隐隐约约的尴尬消失不见,伊春连说带笑地比划着路上遇到的有趣事与人,漂亮的眉毛扬起,神采飞扬。
舒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两句嘴让她说得更欢。
最后说到她手头的舆图,伊春笑道:“我本来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里是羊肾的故乡,谁知道走错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时候遇到一个姑娘,身上背着许多画轴,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谈,知道我要找巨夏帮,就说她知道怎么走,于是花了一张舆图给我。可惜我不大会看,浪费了她一番好心。”
舒隽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运,陈浅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抢破头要她画一张舆图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给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认识她?不错她是叫陈浅,真是个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对,舒隽心里想,也只有她这种性子,走江湖才能这么顺当,大家都忍不住要对怪胎宽容些。
“你找巨夏帮做什么?”舒隽状似无意地问这最关键的问题。
伊春一点犹豫也没有,很爽快地告诉他:“替杨慎报他家人的仇。”
原来如此,舒隽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把里面的关系给理顺。晏于非曾说杨慎身负血海深仇,他并未多问,原来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帮。
他神色复杂地看看伊春,她面上并没有任何仇恨的阴影,或许在她心里,找巨夏帮不过是为了帮杨慎完成心愿,目的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太容易。”舒隽慢悠悠说着,从锅里挑出一个最大的螃蟹递给伊春,“巨夏帮并非无名小门派,凭你单枪匹马的杀进去,去十个死十个。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
伊春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很厉害,所以这次只是来调查,并不打算动手。”
调查,舒隽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远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让因此怀疑她的人显得那么龌龊无聊。
他又挑了几只大的给她,忽然说道:“你只是调查,别人未必如此想。还是先别去了。”
伊春连连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扶着下巴盯着她眼睛看,说:“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拦着,不能让你过去。”
伊春微微一惊,黄酒差点洒出来。
舒隽笑弯了唇角:“你好像打不过我吧?”
她慢慢把眉头皱起,神情却并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骗的惊惶。酒杯稳当地往桌上一放,她声音平静:“为什么?你也是巨夏帮的人?”
她对舒隽的来历其实一无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来只在乎气味相投,别人如果不说来历,她便不会多嘴问。
他神情略带轻蔑:“怎可能。只不过欠人一个情分不得不还,暂时留在这里。原以为来找麻烦的是晏门,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当即起身道:“既然这事令你为难,那我先告辞。等你人情还完了我再来。”
应当要拦住她,可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舒隽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说话,忽见她捂着肚子把脸皱成一团。
这次他真的有点吃惊:“怎么了?”
她颤声道:“肚……肚子疼!”
舒隽回头看看她面前的螃蟹壳,顿时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后伊春只能无力地躺在船舱里,她上吐下泻足足闹了一整天,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种折腾,不要说去找巨夏帮,就连走路也困难。
舒隽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她,一会儿换一块热巾子给她放在额头上。
他慢悠悠地说:“这可是你自己倒霉,与我无关。”
伊春脸色发绿:“你也吃了螃蟹,为什么好好的?”
“毒药我吃下去都没事,何况两只螃蟹。”
他见她颇有些气不服的模样,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索性把身体一俯,撑在她脸旁,低声道:“这样吧,小葛,咱们做个交换,两边都不吃亏。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无聊,你不如陪我玩几天,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对付巨夏帮。如何?”
“这个……你好像太吃亏了点?”伊春颇为警觉地看着他,此人任性又狡猾,从来不吃亏,指不定后面要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让她偿还债务。
舒隽嘻嘻一笑,从角落里挖出鱼竿:“你教会我如何钓鱼,就一点也不吃亏了。”
伊春就这么留下陪他在东江湖游玩,白天没事便教他钓鱼,从土里挖蚯蚓出来做鱼饵,惹得他主仆俩避之不及。
“姐姐!这种东西你怎么能捏手上?还不赶快丢掉!”小南瓜抱着脑袋大叫,好像那几条肥蚯蚓马上就要爬到他脸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着他俩:“蚯蚓做鱼饵最好了,不然鱼虫也行。你们以前难道不用这个做饵?”
舒隽厌恶地看着蠕动的蚯蚓,见伊春把其中一条朝自己这里递来,赶紧偏过身体去躲,脸色难得发绿。
伊春见他那模样倒有点忍俊不禁:“这么大人了,还怕蚯蚓吗?”
舒隽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这么个人物却怕小小蚯蚓,真让人哭笑不得。他还装:“我不怕,就是怪恶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条蚯蚓朝他手里一塞,眼见着他蹦起来,一溜烟跑没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隽再次绿着脸回来的时候,小南瓜已经摇着船去湖对岸拿银子换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边一块青石上,拿着钓竿认认真真地钓鱼。阳光在她身周镀一层金边,纤细而且柔软,头上几绺凌乱发丝好像也变成了淡金色的,随风摇来晃去,晃得他心里有些发痒。
他轻轻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师,学生刚刚入门,要耐心才对。”
伊春笑吟吟地把钓竿交给他,一手扶着钓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无旁骛地教他:“手腕要稳住,别总是晃,不然鱼来了你也感觉不到。钓鱼就在专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许是个好老师,可学生却不是个好学生。她说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看到她下颌的弧度柔美,侧面鼻梁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颤抖着,里面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光芒。她身上没有任何熏香,头发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带着一星汗味,非但不难闻,反而销魂蚀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连骨头也不剩。
真是喜欢她吗?舒隽问自己。
他其实也不太能弄清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有个冲动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还没到放手的时候,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他甚至还很贪婪,总觉得不够。
有时候想到她,会觉得心里微微发疼,明明发疼,却又是愉悦的。
有时候梦见她,会觉得无比舒畅,明明舒畅,却又感到涩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种冲动。
和身体无关却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异样而且炽烈的冲动。
她在耳边轻轻叫一声:“来了!快拉!”
舒隽本能地把钓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气大了,鱼钩挂着一条肥鱼,使劲扭着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水滴落了他们满脸。
伊春两眼发亮,赞道:“不错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厉害!”
她脸上水珠晶莹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辉把他的眼刺伤,仿佛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闭上,再睁开。
她很危险,可就算明白这点,也没什么用了。没有任何用。
“多谢老师教导的好。”他没什么正经的笑,擡起袖子把她脸上的水一把擦干。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我们来点温馨甜蜜的戏份吧……
缓一缓……松口气。
发现作者回复有时候不能显示,到底是为毛?晋江的新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