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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张承志散文、随笔集 > 都市的表情

  一

  我发现,除了老舍先生(他能说是艺术地处理了北京方言)之外,喜欢用京腔写东西的文人,大多并不是北京出身。

  他们的写作,未必是独独地情钟北京,大概还是下意识地做着一个“安全的低姿态”。其间微妙,不易说清。有一点是可能推测的:这块地方的京腔,给了他们某种做人哲理的共鸣。

  我不同。我生在北京,却不喜欢京腔。我常说我只是寄居北京。我常常不无偏激地告诫自己:京腔不同于任何幽默,若使用北京方言而缺乏控制的话,会使文章失了品味。由于这偏颇的观点,我有意节制北京话的使用,更不让京油子的俚语流词,进入自己的作品。

  这不仅是语言问题。语言就像人一样,反映着不同的气质。而思想和立场的选择,说到底,其实决定于气质。

  而且也不是一个传统或文化的问题。我在北京贫贱的街区长大,我根据自己的童年认为——艺能化了的京腔,并不能代表北京底层的精神。

  家屋都国,都有样相,所以中国文化里最深奥的,是风水堪舆之学。若是相个面,如今北京的相貌是大而空,目无神。一半官僚般地摆大架子,一半兵营般保甲森严。人习惯怀旧,总觉得以前的北京不是这样,要好得多,只是,那个北京已经被消灭了。

  从山野回到北京,下车伊始,泛滥喧嚣的市井味儿就轻狂地拥来了,无端的不快立即涌涨,充斥得一腔子满满。久了,留意到自己总是那么古怪地不自在,人多少就不禁想:究竟自已是怎么了。

  是如达者诠释的“小人常戚戚”呢,还是得了一种什么罕见的心理病?自我批评着,心里却抗议地喊:不,我不过是要像人一样地生活!

  像“人”?——今天,这真是个不同的、混账的问题。

  遥远的孩提时代,遥远的喜爱北京的时代——大雪飘飞的北京,平民邻里的北京,贫穷勤劳的北京,无论如何真实地存在过。我生长于斯,我作证。我记得那个北京的神情,那神情依依在目。

  二

  都市的神情各有不同。

  比如东京。特别是这一座城,不易描画。画它,就犹如画女人的风韵,是件很容易弄得不伦不类的难事。难道某种文明发育得过分丰满,所以就富于暖昧么?不知道。只是,发达本身会带来遮蔽,十有八九的东京写手都完结于浅薄。见是洋洋洒洒,毕竟终是误解。那些深知三味的人,一般是不敢动笔的,因为他们觉得,东京活脱是个文化陷阱。

  在这座巨大陷阱里漫游,我也常把浮层初识,当做了解释结论去接受。吃的亏多了,就总结了一点经验之谈:教训常在似是而非处。自己不敢浪言,渐渐地缩手缩脚,自戒闯入。

  若是在做了这么些说明之后,再想说一句的话,我觉得,东京的缄口,给了我相对稳定的印象。这一点,或是它与其他都市的区别。

  不张扬,不北京式地吹牛,在一派汪洋大海般的摩天楼和霓虹灯的包围中,东京低垂着眼皮。不知为什么它有一点羞耻。它局促、紧张、尽量不露声色,暗暗加劲,好像只打算忙碌掉这短暂浮生。

  就连它的色情文学,也古怪地分配笔墨。其描写,常在意淫的好读之士意料之外,在那儿莫名地徘徊。而且结尾时冷丁地,突然是凄烈的殉死。这一路数的小说作法,与中国文人的思路,完全不同。

  它有美女深潭般的文化,它又有嗜血侵略的经历。它的政治的、近代的丑,无情地否定着古代的、气质的美。它无法解脱这自身的矛盾。它总是在行使着“秘默权”,把头垂得低些,更低些。

  城市与市民之间,有性格的联系。东京就似乎如此。暴富,犯罪,所谓河东河西,沧桑不已。它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包括语言,我发现一旦向日本人问及他们那又多义又暖昧的语词,最后就落得个双双精疲力尽。

  年复一年,它变成了一个:发达的谜语。

  三

  唉,说不清东京,还是说伊犁。

  当然,我同样不是伊犁的合格代言人。我写,是因为该写的人不写,我虽写不好,但我清楚——我是伊犁的同伙。

  本质都在——前90年代的旧伊犁。是尚存在着诸如汉人街等小巷集市、还没有恶意地大改建前的伊犁。那时,风情闻名的集市,尚未按照官僚的意欲,被集中到营房般的大棚里。城市还有黄昏和夜晚,日暮时分是一天重要的时间。男孩从小都玩吉他,以便以后“当了小伙子”,能潇洒地当街弹奏。成排的女友穿着一式一色的连衣裙,优雅地齐步从林荫道上走过,她们是伊犁著名的景象:高傲的美丽眼睛对着前方,对完全仰慕的视线不理不睬。

  站在马良骏的陕西大寺后墙,一眼望去,那时的汉人街口,就像——有三个写法:一场走马灯般不休幕的民族团结表演,一个《卡门》写过的直布罗陀的市街,或者如那伙专事偷盗的探险家所说,一个地道的人种博物馆。

  那时常有山上下来的哈萨克牧民,鹰眼睨视,三五并辔,蹄铁叮当地驱马走过市街。东干,也就是回民,总是在酿皮子、凉面条子的摊子上忙碌,神情和谁都不一样。那时,清真寺前常有醉鬼躺着。在宗教史上,固执的教条主义从来都是被固执的歧视压迫催生的;既然和谐平等的空气在弥漫,那么,连教规也在自然地朝着宽松发展。

  咦,又是一个卖私酒的小贩。他慢慢地靠近一群晒太阳的维族汉子。不久,我看见一个大汉拧下自行车的大铃铛盖子(最老式的那种),小贩也轻轻从人造革包包里抽出一个酒瓶。著名的,使传奇更加有趣的伊犁街头靠一个自行车铃铛盖子进行的传杯聚饮,开始了。

  那时我只是觉得好玩。而如今,就风景而言,何止贩子和饮者,连陶然微醺的汉人街口风景区,都被整肃了。伊犁城里三教十族彼此微笑、握手、围成堆喝喝酒的,那随意和平的空气,都散去了。

  那时的伊犁混合着伊斯兰、俄罗斯,还有突厥诸族的各色情调。它有些俏皮,但更高雅,很难形容。它不仅拥有果子沟森林或者赛里木湖畔草原的美景;不仅有连衣裙、伊犁马、红辣子、无烟煤和果园,而且各族和平、相安无事、共享着多少有些甜味的斑驳生活。

  很久我都认为,天下城市,惟有伊犁美难超越。惟有伊犁具备了“美”的各种条件。现在我悟出来:原来,那不一定是什么美。其实我看见的不一定是美,而只是看见了伊犁最放松、最和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