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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的佛庙太多了,虽然其中数不清的名寺古刹,但是反而留不住太深的印象。若数一下,只东本愿寺一座,却一直难以忘怀。似乎只有它超越了一宗一教的门坎,给我奠基般的教示。

  在日本京都,一东一西有两座本愿寺。都是粗大斗拱,古拙石阶,以及素色的妆画。都有众多信者和堂皇的大学,都是出名的胜迹。

  那一年,在“花的日本”和世界排行榜上顶尖的旅游天国——红叶锦绣美丽无穷的京都,我却不是旅游更不是享福,而像是专门去展示中国三好生实况。一连两周,每天随着日本最考据派的学究,大步流星地我奔波在京都。人流迎面来,我却逆着走,穿过古迹公园,钻进阴森森的研究室,找一些干巴老头子,请教“新疆”。

  那一天去东本愿寺也不例外。记忆中像是去“见学”大谷探险队的文物藏品。那一天风清日丽,心情很好。在人流中进了山门,没想到,就在古色古香的大殿门口,在砂子铺地的庭院中央,扑面看见一幅巨型的墨字巨牌,白板墨书,写着这样两排大字:“只要人遭歧视,吾则不为人”。

  我觉得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这句话的激烈和罕见,使我如被击中,不能再挪动脚步。它的字面意思更尖锐:“只要人被差别,我就不是人”。“人间”(人)和“差别”(歧视),一组汉字排列对比,像是宣布着决绝的原则。

  同行朋友发现了我的惊奇,也停下来欣赏。看着那块黑字标语,他问我,是否知道所谓部落民差别。我只知大概,似乎那是日本式的等级和贱民制度。而差别做为一个词,却广泛用于我们所讲的歧视范畴。

  在中文里,虽有语义更精确的“歧视”一词,但我们对它感觉迟钝。差别比中文的“歧视”含义暧昧些,但语感却重。在寺庙里读着尤为如此,至少在山门以内,歧视是为教义禁止的。

  朋友说,因为这两句标语,人聚于旗下,东本愿寺吸引了大批部落民出身的信者。望着一些领着两个孩子的中年游客,我暗自猜想,也许它还吸引着失意的、原来以抗议部落歧视为己任的左翼学生。兼之建筑本身极具唐风,用漆素淡,石头青苔,斗拱二分立柱,一派庄重气息,所以寺里香火很盛,人群拥挤。

  奇怪的是,自从那一日起,对这两句话,我再也不能忘怀。好像正因只有两句,才是原则。河西山东,我常以它自警,思考自己对大陆上的各色百姓的态度,与他们交往相知。渐渐地,似乎带着这么一个心里原则,我不尽地描写内蒙古,默默地悼念遇罗克,从土鲁番到西海固,经历了做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一幕一幕。直至今日,那墨汁淋漓的标语,依然满视野地挂在我的眼里。

  而那天在京都的主课,西域文物的参观印象,却无影无踪,忘得精光。有过几次,同学朋友听说我不单看了大谷藏品,还复印了尚未发表的资料,都羡慕不已。我结巴着说不清楚;解释是困难的,只那两个词就够绕人的。我忙说复印件我不要了,可以白给学兄。但是回家一翻,已经寻不见了。

  确实,不论北亚西域,在求学路上,我算是歪歪地上了一条不务正业的岔道。已经很难再争取当好学生了。不论是敦煌还是哪儿,对那些世纪发现,我已经不愿顶礼膜拜。我眼中总映着那震撼我的墨迹巨牌,它虽遥远,有过淡漠,但已经不会磨灭。它已然不是日本语,总变幻影像。有时像浓稠的鲜血,淋漓不干,有时又像嘶哑的叫声,从心底朝我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