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黄昏,外面还是挺闷的,偶尔吹来阵风才稍微好点。
宋殊是掌柜,身份最高走前面,钱进跟在一旁陪掌柜说话,顺便给唐景玉三人领路。唐景玉是外地来的,朱寿杨昌也不是嘉定城里的,对这里都不熟悉。
这算是唐景玉来嘉定后第一次真正的出来逛,对于这处小时候常常听母亲提起的江南小城,唐景玉心里还是很向往的,对街上的一切都很好奇,因此听得特别认真。
从灯铺出来拐一条街,中间便是一条四丈来宽的河流,岸边清风徐徐,明显比别处凉快了许多。
钱进侧身跟他们介绍:“这是横沥河,往南流入汇龙潭,每逢花灯会,城中百姓都会聚集到河边放河灯,届时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对了,中元节也放河灯,过几天再领你们来看热闹。”
朱寿呆呆的,钱进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很少提问题或表示惊叹。杨昌对这些景色也不是很感兴趣,点点头算是回应,唐景玉就不一样了,兴奋地走到岸边朝北眺望,“汇龙潭里面是不是还有座应奎山啊?听说嘉定的花灯比试就是在应奎山上举办的,夜里山上全是灯笼,在岸上看特别漂亮。”
宋殊看了她一眼。
钱进诧异地问她:“你怎么知道?铺子里有人跟你提了?”应奎山在嘉定还算有名气,苏州那边听说过的人就不多了,更不用说山东那种远地方。
唐景玉撒谎都成了一种本能,闻言眼睛都不眨的,笑着回道:“是啊,我跟顺子一起做活时他跟我讲的。”说着看向宋殊,一脸讨好:“掌柜今年参加花灯比试,也带我去山上开开眼界成不成?”
“看你表现。”宋殊面无表情。
“师父我也想去。”朱寿走到唐景玉身边,也期待地问道。
唐景玉拍了他肩膀一下:“你笨啊,掌柜就你们两个徒弟,那么重要的场合会不带你们去?专心学灯笼好了,有什么热闹掌柜不会忘了你的。”大傻子,果然傻人有傻福,她太聪明了,就只能当伙计讨好宋殊。
朱寿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傻话,立即闭上了嘴巴。
唐景玉看了一下前面,正好钱进看过来,她悄悄指指那边最显眼的一家酒楼,再朝目视前方的宋殊扬扬下巴。钱进心领神会,转身讨好自家掌柜:“掌柜,你说请我们吃饭,那咱们去东盛楼?”
上次赴席还是半个月前跟掌柜在苏州吃的,今日终于可以喝点小酒解馋啦。
宋殊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唐景玉身上:“不是说唐五发工钱请客吗?找家便宜点的吧。”
钱进愣住,唐景玉更是差点跳脚,急着辩解:“掌柜你别糊弄人啊,说好了你请客的!”
宋殊问钱进:“我何时说过这话?”
“你,你……”
钱进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慑于掌柜积威,咬牙认栽:“是我没有解释清楚,掌柜只说跟咱们出来逛逛,唐五,这顿饭我请了,下次你再请。”唐五才哪么点工钱啊,她记得叫上杨昌已经够大方的了,如今因为他多了掌柜一张嘴,他可不想为难唐五。
唐景玉实在没想到宋殊会小气成这样,不过看他给顺子喜钱给的那么大方,多半还是针对她的,因为她偷师不满便故意给她不痛快。
没门,她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害钱进掏腰包,不就是一张嘴吗,上次宋殊给她的五十文钱她还没花完呢!
“钱大哥你别这样,说好了是我请的,走吧,这里我不熟,钱大哥找家馆子咱们马上吃东西去,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唐景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大大方方地道。
钱进还是过意不去,非要自己请,被唐景玉笑话啰啰嗦嗦像娘们他才不再坚持,然后挑了家馄饨铺子。铺子里面有桌子,河边也摆了几张,宋殊领先在靠近河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唐景玉几人只好跟着他坐。
桌子不大,是给四人准备的,钱进当然要坐宋殊身边,这里面也就他敢挨着掌柜坐。朱寿已经坐在钱进对面了,唐景玉不想对着宋殊那张脸吃饭,准备让杨昌坐过去,谁料杨昌料到朱寿肯定希望她坐那里,先从隔壁搬了一把板凳过来,在钱进朱寿中间坐了,面朝河流:“吃饭人多才热闹,唐五你坐吧,我就在这儿了。”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让女儿给他们打下手,老板娘早就瞧见宋殊了,连忙催女儿去招待客人:“如意,快去问问宋掌柜他们点些什么!”
如意十三岁,穿了一条半旧的红裙子,比唐景玉还要矮半头,但是身段已经显出来了,红着脸跑过来:“宋掌柜钱大哥,你们出来逛了啊?”
宋殊并不认识他们,但嘉定城里几乎没有不认识宋殊的,因此也都知道钱进,况且钱进以前也来过这里。
听到问话,宋殊依然侧目欣赏河景,钱进笑着点头,替如意跟唐景玉三人介绍,除了馄饨,这家铺子还有小菜卖。唐景玉做东,吃什么当然由她开口:“馄饨来五碗,大碗的,其他小菜都来一样吧。”
钱进飞快在心里算了一笔,五大碗馄饨五十文,小菜都是家常菜,花生米拌豆腐酱鸭爪什么的,不算贵,但是加起来也有五六十文,这样一下子就花掉了唐景玉三成工钱。算了,这时候再推来推去的不好看,一会儿吃完饭他抢着去结账好了。
“就这样吧,快点做,我们都饿了。”
“知道了,我让我娘先紧着你们这边的。”如意目光就没从宋殊脸上移开过,得了嘱咐,她恋恋不舍地最后看宋殊一眼,转身跑了。
唐景玉有心打趣宋殊两句,转念一想,宋殊毕竟是掌柜,万一把他惹怒了人家直接把她撵走,她往哪哭去啊?
不敢得罪衣食父母,只能忍气吞声了。
她扭头跟钱进说话,五人里面就他们俩话多……
小菜都是早就备好的,馄饨下水一煮很快就熟,如意娘很快就端着案板过来了,上面五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杨昌让开地方方便如意娘分碗,如意娘笑呵呵道谢,先把宋殊那碗端了过去。
唐景玉飞快扫了一眼,怎么看都觉得宋殊那碗的馄饨似乎要多一些。
长得好又有钱,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如意娘已经开始特殊对待宋殊了,不知道一会儿结账时能不能便宜些……想到可以借宋殊的光占点便宜,唐景玉心里那些羡慕嫉妒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馄饨摆好,如意又把几碟小菜送了过来,岸边清风徐徐,感觉确实不错。
唐景玉吃得满头大汗,被黄昏晚风一吹,浑身通畅。
她端起碗,把汤水也都喝了,放下碗正想打嗝儿呢,忽然发现钱进几人都在看她。
唐景玉试探着抹了抹嘴角。
钱进扑哧笑了,“你嘴角没东西,就是看你瘦瘦矮矮的,没想到还挺能吃。”
杨昌附和点头:“看着比刚来那会儿胖了些。”气色也好看了。
朱寿最实诚,把自己的碗推给唐景玉:“我这儿还有,你吃不?”他已经吃饱了。
唐景玉不由看向宋殊,就他没说话了。
宋殊早就放下勺子了,扫一眼唐景玉面前只剩几片芫荽的大碗,好心提醒道:“胃不和,卧不安,晚饭吃七分饱便可。”也是说给钱进他们听的。
唐景玉撇撇嘴,也看向宋殊的碗:“我娘从小就教我吃饭不许剩下。”
宋殊无动于衷,倒是朱寿听进去了,见钱进杨昌果然都吃完了,确定唐景玉不吃后,连忙把自己剩下的都吃了。
唐景玉刚想悄悄告诉他不用吃,余光里见钱进起身朝馄饨铺子走去,她连忙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把钱进劝回去了,自己去结账。她没说是自己请客,只说宋殊挺满意的,以后可能常来,如意娘听了高兴啊,主动少收八文钱,一百文凑整。
工钱一下子去了三成多,唐景玉心疼死了,回去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到了鹤竹堂,天已经暗了下去。
唐景玉准备跟朱寿杨昌一起去水房那边拎水擦身。灯铺里面除了宋殊有人服侍,其他人几乎都是自食其力过日子,衣裳自己洗,杨昌朱寿沾了宋殊的光直接去堂屋吃饭就行,不然也得跟唐景玉一样跑去前面吃大锅饭。
只是她还没走远,宋殊随口提醒了一句:“今晚我要沐浴,你把水备好。”
唐景玉就跟遭雷劈一样僵住了,回头,只看见宋殊走向正房的身影。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啊!宋殊这人夏日每天都要洗澡,而且还是坐在浴桶里洗,之前都是顺子提水伺候他,顺子走后唐景玉只惦记着涨工钱,根本没想过从此以后鹤竹堂里所有活儿都是她的了!
那么大的浴桶,她得提几趟啊……
“唐五?”朱寿疑惑地喊她。
唐景玉叹口气,“没事,走吧。”
她知道,只要她开口,朱寿一定会帮忙,但她不可能每次都让朱寿帮忙。天上不会掉馅饼儿,宋殊也不会平白无故给她银子,想拿顺子那样高的工钱,她就得做同样的活儿。
朱寿脑袋简单,唐景玉不开口请他,他也想不到她接下来要做的活儿可能需要他帮忙,因此拎了一桶水就回东厢房擦拭去了。杨昌呢,他又不知道唐景玉是姑娘,一个半大小子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唐景玉要是开口求他,他只会认为唐景玉偷懒耍滑。
于是唐景玉认命地在正房与水房来回跑,将最后一桶水倒进浴桶时,她后背衣裳都湿透了,拄着水桶气喘吁吁。当了四年乞丐,她是能吃苦,可她没有做过力气活啊,一下子拎这么多趟水,胳膊发酸小腿直打颤,那碗馄饨算是白吃了。
“你要是觉得辛苦,我可以给你换份差事,你脑子聪明,跟钱伯学记账也行。”
宋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对她道。
唐景玉看着水桶底下,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水,被灯光照得水色浮动。
当账房先生?
她当不了,最多给钱伯打打下手,工钱应该不多,而且每天困在屋子里,枯闷无趣。
她想留在鹤竹堂,抓住一切机会学做灯笼,赚大钱。
“不辛苦,很快就能习惯了。”她慢慢直起腰,擡手抹了一把额头汗水,顺势把垂下来的碎发拨开,跟着目不斜视往外走,“掌柜慢洗,我一会儿再来倒水。”
宋殊侧身给她让地方,等那单薄又狼狈的身影出去了,他推着门板准备关门。
“掌柜……”
已经走下台阶的唐景玉忽然转身,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掌柜,明天真的不许我偷听了吗?”
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里面好像噙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累哭的,还是为不能偷听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