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玉跟宋殊一起出去送庄夫人时,才算是真正以女装样貌在灯铺众伙计们面前露面。
她性子活泛,又嘴甜会说话,来灯铺后从钱伯到几位制灯师傅到各种伙计她都混了个脸熟,所以那些伙计们看到她都纷纷侧目,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仿佛此时才相信唐五真的是个姑娘。
唐景玉不是很在意这些人的打量,只有钱进的态度让她胸口攒了一团火!
庄家马车一走,唐景玉便狠狠瞪了钱进一眼:“刚刚你那眼神什么意思?”
钱进往宋殊旁边躲,故作不解:“我什么眼神啊?”
唐景玉气得找不到词形容,指着他质问:“那你为何一看到我就背过去偷笑?别说没有,我都看见了!”
“我没偷笑啊!”钱进颇为委屈地辩解,“我没想到你换了裙子还挺好看的,扭头是怕你见了我惊……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怕你看到我惊艳的眼神太臭美了!你可别冤枉我,你是女的,姑娘家穿裙子天经地义,我有啥好笑的。”
钱进说的是实话,他真觉得唐景玉这样打扮好看,他也不知道那会儿为啥就忍不住想笑。
怕唐景玉纠缠不清,钱进撒腿跑了。
唐景玉越发觉得他心虚,对着他背影大叫:“你就笑吧!别指望我请你去东盛楼吃饭,请谁也不叫你!”
“好了,姑娘家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宋殊低声训斥道。
唐景玉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气冲冲回鹤竹堂了,故意走得很快,把宋殊落了一大段距离。
走到鹤竹堂院门前,想到朱寿杨昌,唐景玉又折向了分竹篾的院子。
此时已近黄昏,这边也散工了,唐景玉过去的时候恰好撞上杨昌朱寿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景玉豁出去了,昂首挺胸站在一簇翠竹前等他们发现自己,眼睛在二人脸上转圈。
铺子里突然多出来个姑娘,不少伙计都看到她了,认出是熟人,猜到她是来找谁的,伙计们打声招呼也就走了,只有杨昌朱寿朝她走来。
杨昌惊讶过后就笑了,“唐五,你,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啊,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笑得和善,一听就是真心话,唐景玉被钱进激起的羞怒顺了些,“还是杨大哥好,知道夸我,钱大哥只会笑话我,气死我了。”
杨昌哈哈笑,“别理钱进,他故意欺负你呢。怎么样,今天手好点了没?”
几人里面他最像兄长,唐景玉晃晃手,人也放松下来了:“好多了,你们呢,这两天没伤到手吧?伤了的话找我,我那里有药。”今天外祖母请了郎中过来,给她补身子的养手的祛疤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药,临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五百两银票说是先花着,往后她成亲再给她添一大笔嫁妆。
唐景玉现在哪里有花钱的地方啊,衣食住行全被庄夫人宋殊包了。宋殊那边,他没给她银子花,但各种调补食材都被他揽了过去,若不是庄夫人坚持,他连药材也想替她出钱。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人情关系,唐景玉不好拒绝,再说宋殊有钱,既然外祖母都劝不住,他想照顾她就照顾好了。至于庄夫人那边,老人家说了她用的全是私房钱,跟庄家没关系,唐景玉就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一下子变成有钱人,唐景玉不会大手大脚的花,但力所能及之处,她愿意帮帮她的朋友。
杨昌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我皮糙肉厚的,划破手也没啥,朱寿皮嫩,你问问她吧,我先回去了啊。”知道朱寿跟她关系更亲,杨昌瞅瞅傻愣愣的朱寿,识趣地让他们说说悄悄话。
唐景玉没看出杨昌眼里的深意,瞅瞅朱寿的手,仰头问他:“那你用不用啊?”
朱寿就跟没听见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
恢复女装后第一次被个男的如此盯着,眼里的惊艳又毫不遮掩,唐景玉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住,偏偏还压不住心里的得意和欢喜,便扭头往回走,小声嗔他:“看什么看啊,又不是没看过,不就是换了身衣裳吗?”
“唐五你这样真好看。”朱寿呆呆地跟着她,过了会儿才由衷夸赞。
唐景玉知道他不会说假话,可还是忍不住转身问道:“真的好看吗?”
她想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到底如何。外祖母喜欢她,当然会夸她好看,几个丫鬟那是奉承,杨昌说的是客套话,只有朱寿,他就跟孩子一样,他绝不会撒谎故意讨好她的。
“真的。”朱寿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从她头顶的赤金彩蝶簪子看到她耳朵上的碧玉坠子,再看她明亮如水的桃花眼,最后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细腻脸庞喃喃道:“原来你是姑娘,所以脸才这么细的。”
唐景玉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扑哧笑了,指着他脸道:“你脸也细啊,不信你回屋照照镜子去,这个可不分男女的。”
朱寿不信:“我照过了,没你的好,还有你手也比我的好看。”他擡起手,举到唐景玉右手旁,“你看,你的比我的小,手指也……啊,师父来了。”
他面朝鹤竹堂那边站着,因此最先看到宋殊。
唐景玉背后一凉,急忙放下手,趁脚步声靠近之前小声叮嘱朱寿:“一会儿你别说话,都听我的!”
朱寿习惯听她的了,受她语气感染,他也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唐景玉这才转身跟宋殊打招呼:“掌柜来看朱寿他们干活吗?我也想看看的,可惜他们都干完了,我只好问问朱寿他练得如何了。”
朱寿吃惊地看她侧脸。
唐景玉一心对付宋殊,并不知道同伴的表情拆了她的台。
宋殊停住脚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脑海中却是刚刚转过来时透过稀疏翠竹看见的一幕。
那边的伙计们都走了,周围一片静寂,翠竹下年纪相仿的少年姑娘含笑对立,一大一小两只手快要挨上了,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她还跟他撒谎。
是喜欢朱寿不想让他知道吗?怕他管她?
“说完了吗?说完了随我走,要开饭了。”宋殊没有多问,转身走开。
唐景玉长长舒了口气,她跟朱寿问心无愧,就是怕宋殊误会又来管她。
她转身跟朱寿道别:“我走了,你也回去吧,明天我就去书房了。”
“你手好了?”朱寿疑惑地拦住她,低头看她手,“师父说你手好了才能继续上课的。”
“学画画一只手就行了,没关系的。”唐景玉晃晃右手道。她才没把宋殊的话放在心上,今天外祖母过来,她不必反对他,明天外祖母不来,她不去灯房还能做什么?
朱寿很高兴,目送唐景玉转弯,他才走了。
那边宋殊走得并不快,唐景玉很快就追上了他,但唐景玉没有上前,保持五步距离走在宋殊身后,暗暗琢磨如何劝宋殊准许她明日便开始听课。
一直走到后院堂屋落座,两人都没有说话。
很快小丫鬟们就把饭菜端上来了,知夏在一旁看着,等所有的菜都摆齐了,她也走了,只留两个主子单独用饭。老夫人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她跟品冬心中有数,当然不会在跟前碍眼,可惜她家姑娘好像还没开窍呢,这要是换成庄家那位姑娘,早就殷勤给宋公子夹菜了。
不过知夏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们一走,唐景玉一改之前沉闷,热络地跟宋殊说起话来:“真香啊,知夏手艺就是好,把庞师傅都比下去了,掌柜你说是不是?”
宋殊淡淡应了一声。
他始终都是这副冷漠样,唐景玉习以为常,扫一眼桌子上的菜,给他夹了一个炖猪蹄:“四个猪蹄啊,掌柜咱们一人两个,我吃不了太多,大的你吃。”
宋殊刚把米饭送到口中,闻言迅速以手掩嘴,虽极力隐忍,还是咳出了声。
第一次郎中开食补方子的时候就提过,猪蹄不但补气血,更有丰胸之效,辅以黄豆炖之效用极佳。师母显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嘱咐知夏每天都上一次这道菜。
只有她没心没肺,姑娘家该懂的都不知道,竟然还劝他吃。
“不用,你自己吃,吃不完的剩下。”好不容易平复了,宋殊将碗里的猪蹄挪到了唐景玉碗里。
唐景玉小心翼翼看他两眼,见他呛得脸都红了,可见是有多不想吃这个,便没有再劝,低头自己啃了起来。啃着啃着明白了,猪蹄啃起来吃相太不雅了,宋殊连吃鱼都专拣没有刺的地方挑,又怎么会在她面前自损仪态?
“那掌柜吃块儿排骨。”干掉一个猪蹄,唐景玉又给宋殊夹菜。
这次宋殊没有拒绝。
唐景玉便连续给他添了好几次菜。
宋殊看她一眼,又给她夹了一个猪蹄,然后看她专心啃着吃,小姑娘毫不介意吃相,他也不觉得难看,心里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送入口中的饭菜都好像比平时好吃了。
“说吧,有什么事求我。”用过饭,宋殊照旧去花园里散步,唐景玉有事求他,厚着脸皮跟了过去。宋殊假装不知道,站到木桥上后才对着水面问。
既然他都看出来了,唐景玉也没有必要装了,撑着栏杆小声问他,“掌柜,你看我外祖母明天不来了,我自己在后院带着没趣,掌柜让我去灯房行不行?掌柜指点朱寿他们,我听着也能受教啊。”
宋殊淡淡一笑,“不必,你作画底子比他们好,现在我指点他们的你都懂了,听了也没多大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让长辈担心。”说完继续往前走。
唐景玉不甘心地跟着他:“温故而知新,就算懂了的再听一遍也好啊。再说掌柜讲课有趣,声音也好听,我喜欢听掌柜说话,比听人弹曲子还享受。”是人都爱听好话,好言相求不管用,她就多夸他两句,而且这话也确实是大实话。
这话其实有些轻浮了,宋殊想训她,回头对上她真诚无比全然不似作伪的眸子,不知为何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冷声道:“奉承也没用,养好伤再说。”
他软硬不吃,唐景玉又气又恨,除了自己想听,一来她都跟朱寿说好了,又食言岂不是显得她很没信用?二来这次她被宋殊管了,以后还有翻身之日吗?
又不是亲长辈,她都不担心自己这点小伤,他那么重视做什么?
“你……”
刚想继续纠缠,忽然想到一事,唐景玉低头偷笑,快跑几步拦到宋殊身前,在男人不悦地注视下咬咬唇,酝酿片刻后讨好开口:“二叔,我真的想听你讲课,明天你就让我过去吧?”
宋殊怔住。
她红脸咬唇的样子,她别开眼喊她二叔的样子,她习惯后仰头求他的样子,又娇又……让他情不自禁想再看一遍,或是马上画到纸上。
这声二叔唐景玉本就喊得不容易,见宋殊盯着她不说话,她恼羞成怒,低头看他腰带:“是你让我喊你二叔的,是你说我有什么要求都能跟你提的,你到底答不答应啊?不答应就别再说那些好听的糊弄人。”
几句话将宋殊的神智拉了回来,意识到方才的念头不太合适,宋殊有些尴尬,不敢再看她更多娇态,转身道:“我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乖乖在后院养伤,中秋那晚就算你伤口没有痊愈,我也会带你去看花灯比试。如果你非要马上听课,中秋那晚就必须乖乖待在家里,到底如何你自己选。”
唐景玉犯难了,“我……”
“只能选一样,而且你不用指望选听课然后让师母带你去,为了你的手着想,只要我劝阻,师母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纵容你。”宋殊冷声补充道,不许她贪心都选,也不许她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他面面俱到,唐景玉能有什么办法,赌气道:“好,那掌柜说话算数,那晚一定要带我同去。”
这就又变成掌柜了……
望着小姑娘不满离去的背影,宋殊心中了然,以后再想听她喊声二叔,恐怕只能是她有求于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