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吃完饭,孟书远送叶蓁回了学校,她身体不适,只和小姨做了简单的道别。
孟书云在车前抱住叶蓁,拍拍她的后背:“蓁蓁,好好照顾自己,小姨暑假有空再过来。”
叶蓁点点头。
孟书云注视着她的面容,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蓁蓁,别怪你妈妈,她也并不好过。”
这话身边很多人都说过,叶蓁习惯性扬起一个很淡的笑容:“小姨,路上注意安全。”
送完她,孟书云就要去赶飞机。
“好。”孟书云揉揉她的头。
叶蓁回到寝室,止痛药发挥功效,疼痛缓解不少,但她仍没什么力气,和程锦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草草洗漱睡觉。
昨夜翻来覆去睡得不好,现在身体舒服了些,躺下没多久,叶蓁就意识沉沉。
梦里画面模糊,梦见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还在的日子。
对于叶行,叶蓁的记忆实在太遥远,她甚至连爸爸的长相都记不太清楚,只残留着他气质清隽温雅的感觉。
眼皮重得睁不开,她思绪逐渐飘离,飘到五岁那年的秋天。
那年秋天,家里总是来往一对陌生母女,小女孩和她同龄,怯生生的,她母亲总是泪眼涟涟,对叶行千恩万谢,说只有叶律师肯帮她们打官司追求公道。
叶蓁彼时什么也听不懂,只觉得她们哭得很可怜,她跟在妈妈身边,孟书华端给她一杯茶,让她给爸爸送去,劝爸爸不要太忧心。
叶蓁听话地去了,书房里只余叶行一人伏案翻看各种白纸黑字的资料,他一边看一边皱眉叹气,见到女儿来,才摘下眼镜,把她抱到腿上。
“爸爸。”年幼的叶蓁不谙世事,嗓音稚嫩眉眼天真,“下午那个阿姨为什么哭?”
“她们啊,她们哭是因为,那个阿姨的丈夫去世了。”
小叶蓁歪头:“就是死了吗?”
“是。”叶行眉眼间又聚起愁容,宽宥地揉揉女儿的头,“她丈夫死得冤,爸爸要帮她们打官司。”
这些词对尚且五岁的叶蓁都太过晦涩,她理解不了,只知道这件事困扰了爸爸许久,从秋天持续到冬天,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来找叶行。
那些人并不全是礼貌的,有时会在书房吵起来,而后叶行便会冷着脸请他们出去。
她躲在门里,依稀听到门外爸爸妈妈的对话声:“阿行,要不然算了吧,他们有权有势,即使真到法庭上面,也还是输……”
“那也决不能撤诉。”叶行打断妻子,“工厂爆炸,原本就不是梁工的错,秦盛化工的人非但不肯公开承认错误,还要污蔑是梁工操作失误,我既然答应了要为他们提供法律援助,就绝不会退缩。”
“可是我担心……”
“别担心,法网恢恢。”
那个冬天,叶蓁记忆很深刻。
她还在上学前班,爸爸妈妈都无暇来接她,小姨当时在A大上大学,便住进他们家里,每天下午去接她放学。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叶蓁在教室等了很久,等到人都走空了,小姨才姗姗来迟。
“抱歉蓁蓁,小姨来晚了。”
叶蓁被冻得鼻尖通红,仍然乖乖地伸手去抱小姨,她嗅到小姨身上的消毒水味,奶声奶气地问:“小姨,你生病去医院了吗?”
小姨的身体颤了一下,勉强提起一抹笑说没有。
到了家,家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爸爸妈妈都不在。
小姨照顾她吃饭睡觉,睡前叶蓁在小姨怀里问爸爸妈妈去哪了,小姨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后来过了几天,爸爸妈妈果然回来了,不过不同的是,爸爸是坐着冰冷的轮椅回来的。
妈妈在身后推着轮椅,红了眼眶。
小姨说,是车祸,是意外。
那个冬天比以往更冷,家里的气氛有如寒窖,那对常来的母女后来只来过一次,扑通一下就跪在爸爸面前,连哭带泪地道歉,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叶蓁自觉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敢惹爸爸妈妈不开心,她记忆里关于爸爸最后的画面,便是他推着轮椅坐在书房窗前一言不发看落雪的背影。
他不吃饭不喝药,无心康建,不论妈妈怎么哭着劝,仍然任由自己一日日地消沉下去。
终于在春天来临之前,彻底离开了她们。
……
模糊的画面如雾般涌来又散尽,挤得整个脑子都不甚清醒,叶蓁睁着眼醒来,微微喘气。
布洛芬失效,腹痛隐隐有席卷重来的趋势。
她翻身下床,夏天的天色亮得早,不过六点出头已经天光大亮,叶蓁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抱着杯子靠在阳台边沉默。
想起昨晚做的那些梦。
那时她只有五岁,记忆画面如碎片般零碎,更多的东西,是成长的这些年里,孟书华一遍遍在她耳边补充的。
于是记忆被逐渐填充深化。
从爸爸去世之后,妈妈便性情大变,叶蓁记忆里从未见过她温柔有耐心的模样,对她,孟书华永远是严苛而冰冷的。
爸爸是律师,于是要求她选择法学;
爸爸不爱吃甜,爱吃苦瓜一类健康的绿叶蔬菜,于是这些年里,餐桌上每天都有一道苦瓜;
她不该笑,不该开心,不该拥有玩乐的权利,在同龄人都和同学结伴出去玩的时候,叶蓁每天下午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书房,在爸爸遗像前跪半小时。
孟书华要自己和他唯一的女儿,永远记得他。
……
烫手的热水逐渐变得温凉。
身后传来唐雪莹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叶蓁回神,低头喝完还有余温的水,去洗手间洗漱。
水流过脸,思绪渐远,叶蓁清醒了许多,往帆布包里塞专业书的时候,程锦打着哈欠从床上爬上来,还带着困音问她:“蓁蓁,你肚子还疼吗?”
叶蓁微怔,偏头回答:“好多了。”
“那就好。”程锦揉着眼嘟囔,“你每次生理期都疼得跟鬼一样,怎么把身体养得这么差,要不要去看看中医调理调理。”
“有机会去。”叶蓁顿了顿,“谢谢你阿锦。”
程锦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收拾完书和笔,叶蓁往耳朵里塞了个耳机,边听英语电台边下楼。
转到寝室门口时,她脚步忽然一停。
寝室门口停着辆敞篷的跑车,今日没有太阳,天光呈现一种灰白色,不甚明亮的颜色落在车内男生身上,倒更显得他黑色卫衣下的皮肤白皙,气质漫然。
似乎因为等了太久,他手困倦地撑在车框上支着额头,长睫垂落,一派懒懒的样子。
引得不少路过女生飞快瞄一眼,又想看又脸红。
叶蓁在门口驻足片刻,微微抿唇,擡手轻点了两下耳机,耳边英语暂停。
她还没走到车旁,秦既南已经从后视镜中看到她,长腿一迈下车,手里还拎了个保温桶。
“叶蓁。”他喊她的名字,嗓音混着清晨的倦哑,慢慢悠悠走到她面前,和她说早安。
“听不见吗?”秦既南弯腰,漆黑眼界里笑意淡淡,视线落在她的耳机上。
叶蓁擡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顿了顿,擡手摘掉耳机。
他走在她身边,身上的气息清冽好闻,像此刻初夏懒洋洋的清晨。
二人并肩走到食堂,秦既南拦下她要去买早饭的步伐,提了提手里的保温桶:“不用买了,这里给你带的早饭。”
“不用。”叶蓁绕开。
他后退一步,偏头低眸:“家里阿姨做的,特地给你的,我也吃不了,先尝尝。”
秦既南说着径直轻按她的肩在餐椅上坐下,食堂里早餐点来来往往都是人,叶蓁动了动指尖,没挣扎。
他打开餐盒,一层水果,一层是造型揉得精致的红糖小馒头和南瓜蒸蛋,一层是色泽鲜艳的五红粥。
叶蓁只看了一眼就微微蹙眉,擡头对秦既南说了第一句话:“你吃什么?”
秦既南微怔,看着她微挑眉笑:“关心我啊。”
叶蓁瞬间收回目光。
餐具被推到她面前,秦既南懒懒笑了一声,斜斜支脸:“不逗你了,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他一大早便过来等她,困得不行,什么也吃不下。
叶蓁垂眸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喝。
耳边又听见秦既南打了个哈欠。
她擡眸看他,眉眼里都染着困倦。叶蓁睫毛动了动,抽出一张餐巾纸捏了一个红糖馒头递过去。
秦既南撩眸,看清她手里的东西,眼尾很轻地上扬:“你让我吃这个?”
语气里写满了离谱。
叶蓁缓慢眨了下眼,她嗓音有着未完全清醒的清缓:“只是有一点甜的馒头而已。”
秦既南皱眉,视线从馒头移到她纤细雪白的两指,最后又移到她脸上,才接了过来。
叶蓁见他咬下第一口时,脸上便出现了和那天吃豆花同样的神情,随后面无表情吃完了整个,用纸巾擦了擦手。
“叶蓁。”秦既南拧开一瓶矿泉水,“以后别给我吃这种甜不拉几的玩意了。”
叶蓁视线从餐盒上扫过一圈,淡淡道:“是你自己带过来的。”
秦既南喝了口水润嗓,低咳两声:“带给你的,你不就爱吃甜的。”
叶蓁没说话,低头喝粥。坐在她对面的男生撑着脸,掌心忽然冒出个银色的小东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余光瞥到一瞬,叶蓁视线定格,瞬间放下勺子:“秦既南。”
“嗯?”秦既南眼尾上扬带笑,“终于发现自己丢东西了?”
躺在她掌心的,正是叶蓁怎么找也找不到,怀疑落在礼堂的那枚蝴蝶耳夹。
原来是掉在阁楼上了。
叶蓁看向秦既南,眼神让他笑了一声:“想要?”
“这不是我的。”她开口,“是清央学姐借我的,我要还她。”
“哦~”他尾音拖长,随即道,“可惜现在是你想要它。”
蝴蝶一直在他指尖转着,叶蓁顿了顿,干脆直接伸手去抢。
她这动作猝不及防,秦既南身体后倾,蝴蝶落进掌心的同时,少女柔嫩无骨的长指也被他攥到手里。
那触感让他微微一怔。
叶蓁微恼,试图抽回手,两下没抽动,她蹙着眉看了秦既南一眼,随后他力道便一松。
掌心冒上薄汗。
秦既南喉间逸出一声轻笑,挑眉:“都直接来抢了,这么想要回去?”
叶蓁脸色不高兴,干脆没理他,伸手收拾餐盒盖子。
没收拾两下,手忽然被人按住,男生手指修长温热,骨骼突出,他掰开她掌心,看着她的眼睛:“前天舞会你走得太早了,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我带你去阁楼,是想让你看西清湖上开的荷花的。”
西清湖是A大标志性的风景,一到夏天便开满了荷花,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叶蓁刚进学校一年,还没等到过夏天。
“只是那天下雨,也是晚上,所以看不到。如果是天气好的时候,那里是整个学校看西清湖荷花视野最好的地方。”
“这也是你三叔当年发现的?”
“是。”秦既南将蝴蝶耳夹放到她掌心,金属触手生凉,他松开她的手,“过几天就是立夏,荷花开到下午三点,要不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