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醒来时一身冷汗涔涔。
叶蓁下意识按开枕边手机,屏幕在刺眼黑夜亮起,凌晨三点三十三分。
黑夜空洞。
她坐起来,掌心遮住眼,好不真实的梦境与现实交织,梦里,像又回到了那个总是潮湿的夏天。
那个,她总是缩在便利店里的夏天。
他们看过那么多场雨。
他问她记不记得他。
夜风簌簌,叶蓁怀里的牛奶都冷了。
身旁的人还在等着答案。
要她说什么,要她怎么说。
她不是不记得,是不敢记得-
隔天,下了一场秋雨,气温骤降,寝室里不少人感冒,叶蓁也被传染上。
她从柜子里翻出大衣和围巾裹上,程锦缩在桌前一个劲儿地灌热水,转头鼻音浓重:“蓁蓁,你要出去吗?”
“嗯。”
“外面好像还在下雨,你要去哪儿?”
“导师找我们开会。”叶蓁打个喷嚏,戴上口罩,声音嗡嗡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你去吧,回来能从清园给我带份茶树菇老鸭汤吗?”
“好。”
叶蓁的导师卞教授是国内刑法方面有名的专家,曾经参与过法律修订的那种。他多带硕博研究生,于本科生的事务上不太上心。
大一下分配完导师以来,叶蓁还一次没见过他。
老教授今日不知是不是得了闲,叫他们去他办公室,叶蓁推开门,里面一张沙发上已经坐了三个人。
五个人一个导师,还差一个人。
她坐下,有人从门外进来,拎了个水壶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倒水:“大家坐一会儿,老师待会儿就到。”
几个人纷纷说谢谢师兄。
叶蓁也说,去接水的时候看到眼前人,微微怔了下。
林崖笑着:“师妹,这么巧。”
他的导师也是卞教授。
叶蓁点点头,垂眸坐回去,没一会儿人到齐,卞教授也来了。
卞教授年已过知天命,额间生出白发,一派儒雅气质,眼前的本科生们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小孩子,他口气温和慈爱,询问着大家在学习上,未来职业规划上的一些想法和安排。
大部分人的打算都是读研,或出国,或留在国内。
问到叶蓁,她摇摇头,说没想好。
卞教授点点头,随即针对性地跟大家推荐了一些学校和导师,给出自己的意见。
“叶蓁。”结束后,卞教授叫住了她,推了推眼镜,“你留一下。”
其他人都离开,办公室的门被细心地从外面关上。
叶蓁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卞教授开窗,泡茶,窗外潮湿的雨气钻进来,混着茶香。
“叶蓁,你是叫叶蓁是吧?”
她点头。
“哪个蓁?”
“秦上面加个草字头。”
“其叶蓁蓁,是个挺好的名字。”卞教授笑容慈祥,透着隐隐的叹息,“你爸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叶蓁擡头,沉默片刻:“是,过几天就是了。”
老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你爸当年跟着我读研究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他这个人,性子执拗,一点都不懂得变通,只在意他心里那点正义。”
“当年那个工程师的事,满北城没有人敢接,他去给人提供法律援助,最后,那对母女拿了赔偿主动撤诉,反倒是你爸想不开。”
“想不开啊,他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卞教授长长叹息,戴眼镜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孩子,你妈给我来过电话,希望能让你和你爸一样,跟着我读研究生,你有什么想法吗?”
叶蓁垂着的眉眼动了动:“卞教授,我妈既然都这么说了,我的想法应当不太重要。”
“我看过你的成绩,在年纪里也名列前茅,保研没问题。”卞教授眼角堆起皱纹,“好孩子,你好好想想,要是真心喜欢,我愿意带着你。”
“谢谢教授。”
“还下着雨,回吧。”
叶蓁起身,关上门,她靠在墙边,无悲无喜地站了会儿。
良久,她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撑伞离去。
11月7日,立冬。
这天是叶行的忌日,周一,叶蓁跟辅导员请了一天的假回家。
最近秋冬换季,学校里感冒发烧的人不在少数,她去请假时鼻音很重,脸色也颇苍白,看起来就是生病的模样。辅导员大手一挥,开了假条叮嘱好好休息。
天色阴阴的,空气里透着寒,到墓地时,那寒意更明显了些。
孟书远送孟书华和叶蓁来墓地。
车停在墓园门前,孟书华下车,挎着自己的包:“哥,你先回去吧。”
“不急。”孟书远低头看手表,“我等你们结束送你们回去,应该也要不了太久。”
“我今天想多陪他一会儿。”孟书华眉眼间有了些情绪,“哥,你先走吧。”
孟书远看了眼叶蓁,转头从车里拿出一条新的粉色围巾,围在叶蓁脖子上:“也行,蓁蓁,这是颜颜叫我给你带来的。”
羊绒围巾柔软舒适,叶蓁迟钝地摸了摸,嗓音微哑:“谢谢表姐。”
孟书远拍拍她的头。
叶行的墓碑在最里面。
越往里走,越显得冷,起了风又没太阳,树叶一片片飘落,被踩在脚下。
叶蓁打了个喷嚏。
母女两人走到墓碑前,孟书华在她前面蹲下,放上花,摆祭品。
叶蓁重感冒好几天,头脑昏昏沉沉。
“打火机。”孟书华喊她。
叶蓁慢半拍在身上摸出打火机递过去。
孟书华不烧黄纸不烧纸钱,她怀里是一叠信件,她写给亡夫的信件。
她一封封烧着。
叶蓁在后面,鼻子闷不通气,脑袋越来越沉,冷风吹在身上,她紧了紧围巾。
她在风里看到墓碑上男人的照片,他死在最好的年华,是最年轻的样子,微微笑着。
她七分像孟书华,三分肖叶行,他们身上最好看的地儿,都长在了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孟书华才起身。
叶蓁昏昏沉沉地跟着起身离开。
中午也没出太阳,到家时更觉阴冷。
孟书华一回家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叶蓁去厨房,勉强煮了青菜鸡蛋面,她胃口不大好,只吃了一点,剩下的就放在锅里温着。
她去敲书房的门,里面无人应。
“妈,厨房有面,我先回学校了。”
里面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地铁上接到孟颜的电话,孟颜刚面试完:“蓁蓁,围巾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表姐,我现在就在围着。”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孟颜吹口冷气,“我刚面试完出来,明天还有群面,没法回北城给你过生日了,生日快乐啊蓁蓁。”
立冬天,是爸爸的忌日,也是叶蓁的生日。
对孟书华来说,前一个更重要。
叶蓁低声咳嗽,嗓音轻弱:“面试还顺利吗表姐?”
“还行,主要就看明天的群面了,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儿感冒。”
“那我不和你唠叨了,你去休息吧,等我回北城再给你买蛋糕补过生日。”
“好。表姐面试顺利。”
挂掉电话,叶蓁又忍不住低头咳嗽。
下午只有一节课,头脑晕沉地上完,她直接回寝室睡觉。
无边无际的混梦,杂乱不堪,一会儿梦到很小的时候,一会儿又梦到高中,画面的最后,她看到爸爸的葬礼,灵堂挽白,很多人在哭,妈妈上气不接下气,眼眶哭得一片红肿。
她走出去,伸手推开灵堂的门,眼前一闪,景象变成了雨中的便利店。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男生偏过头来,眉眼如墨玉,笑容好看——
“秦,我叫秦既南。”
“蓁蓁?”
“蓁蓁!”
叶蓁猛然从梦中醒来,身旁是掀开她窗帘满脸担忧的梁从音:“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她喃喃。
“你一直在说梦话。”梁从音递给她一张纸,“擦一下。”
叶蓁恍恍然接过纸巾,手碰一碰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睡得满头大汗。
“你还好吗?”梁从音轻声。
叶蓁在床上呆坐几秒,缓慢回神,摇了摇头:“没事,做梦了而已。”
掀开窗帘,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
她翻身下床,视线扫过一眼手机,屏幕在此时突然亮起,来了一串电话。
一串没有保存过的陌生号码。
叶蓁接起电话,习惯性礼貌:“你好。”
那边儿轻笑一声:“我挺好的。”
熟悉的,漫不经心的嗓音,一瞬间与梦中重叠。
她在原地怔神几秒。
“秦既南。”她缓缓的,念他名字。
“嗯,是我。”电话那头上扬的尾音,“在寝室吗?”
她不出声。
“叶蓁?”
“在。”
她揉揉额头:“找我有事吗?”
“你下来。”
“什么?”
“寝室楼下。”
“秦既南——”
“有点儿冷,多穿件衣服,我等你。”
挂掉电话,叶蓁按按太阳穴,穿上外套裹上围巾下楼。
天一冷,晚上校园里便没什么人走动。
秋日夜晚,枫红叶落,秦既南坐在梨花树下的长椅上,他旁边放着个看不清什么东西的盒子,叶蓁走近才发现是个小巧的蛋糕盒。
粉色蝴蝶结系在黑色盒子上,叶蓁手抄在大衣口袋里,粉色羊绒围巾遮住她精致下颌。
秦既南擡头,少女垂着眼,睫毛也漂亮。
“生日快乐。”他弯了弯唇。
“你怎么知道?”
他晃晃手机:“你表姐的朋友圈。”
叶蓁怔了下。
她刚醒,还没来得及看到孟颜的朋友圈,不知道孟颜发了一条吐槽,抱怨面试时间不巧,让她不能给她买蛋糕过生日。
“临时看到,临时去买的。”秦既南拆开蝴蝶结,一个精致小巧的蛋糕从盒子里被拿出来。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叶蓁没动。
银色蜡烛插到蛋糕中央,秦既南低头拢风,打火机橘色火焰微微跳动,映在他侧脸上,别样温柔风流。
他生得真的很好看,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你垂首点蜡,怎么会有人不心动。
火苗冒起,蜡烛被点燃,黑夜寂寂中唯一暖色。
秦既南端着蛋糕起身到她面前:“许愿吗?”
他眸中融着蜡烛的光。
叶蓁缓慢擡头,她隔着火光看他,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她心底一颤。
这一秒,这一秒,无可自拔地生出自厌。
“秦既南。”
“嗯?”
少女围着粉色围巾,脸庞明艳如霞,她顿了顿:“你上次问的那个问题——”
“叶蓁。”他忽然打断她,“生日快乐。”
不重要,谁都有不想提及的过往。
秦既南凝视着眼前的人,火苗在风中轻晃,他拢着风,看到她闭了闭眼。
他以为她要许愿。
她睁开眼,却说:“求你,先离我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