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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失恩宫女面,落地举人心

  初夏轻盈软嫩的枝条经过几天曝晒后迅速沉淀成一片油汪汪沉甸甸的绿,夏天来得很快,却不像冬天那么突然,也许因为它是被期盼着的。

  准高三的学生们都要参加暑期的学校集体补课,一个半月内尽量把课程进度赶上去,九月开学的时候,全年级一齐开始第一轮复习。

  见夏是高兴的。相比回县城感受全家因为弟弟升入压力巨大的初三而天天吵架的氛围,她更喜欢夏日午后趴在桌上一边审题目,一边看着李燃偷偷送过来的冰柠檬茶杯壁凝结满满的水珠,在桌角积成一滩,顺着偶然吹进来的一阵清凉的风,缓缓流向她。

  下午第二节课后,陈见夏独自穿过日光毒辣的升旗广场,朝着对角线方向的小超市走过去。远远就能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蹲在门口,叼着一根冰淇淋,默默看着她一步步靠近。

  她目不斜视,走到门口莫名跺跺脚,好像这一路沾染了满鞋面的积雪似的。陈见夏一只手摸着晒得通红的脸颊,一只手拉开廊外冰柜的玻璃门,翻找冰淇淋。

  “老板,还有七彩旋吗?”见夏朝屋里喊。

  “最后一根被我吃啦。”李燃轻声说着,仰头吐出被色素染成橘色的舌头,愈发像一条狗。

  见夏忍着笑,绷住“跟你不熟”的脸,合上了冰柜。

  小超市货架间只有寥寥几个学生,老板拄着下巴在收银台前盯着便携小电视看得入神。李燃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笼罩住陈见夏,将她困在了冰柜和自己之间。

  “想吃七彩旋?”他笑着问。

  见夏瞪大眼睛,腰抵在冰柜上,扬起脸看他,尚未反应过来,嘴唇就被冰凉的甜蜜覆盖。

  他吻得很轻,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轻轻一啄便离开。

  静谧的午后,教学楼在悄悄融化;广场上灿烂的日光像一道耀眼的结界,隔绝了他们和另外一个严丝合缝的冷酷世界。陈见夏轻轻闭上了眼,没有再躲开。

  “甜吗?”他问。

  她低着头舔舔嘴唇,笑了。

  “甜。”

  他们一起坐在背阴处的晚秋高地上吃冰淇淋。陈见夏絮絮说着班里的近况。

  除了做产检,俞丹每天都照常来上班,只是坐着“上班”而已——语文本来就靠个人积累,平时很少有人求教;更何况,谁敢频繁跑去办公室劳动一位孕妇?

  苦了楚天阔。他一边准备关系到保送的全国数学联赛,一边还要应对越来越频繁的月考,同时处理着俞丹撒手不管的一切班级事务……但他游刃有余,让所有人只有佩服的份。

  这也让见夏愈加不解。既然这么麻烦的事情他都做得来,不怕影响成绩,不怕耽搁前途,为什么要用分手解决凌翔茜?一个能背起千斤巨石的力士,却说头上落下的羽毛太沉重,负担不起?

  但她没有和李燃说这些。李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定会把楚天阔骂得很难听。见夏不喜欢听,也不想因为争辩而让李燃生气。

  她为他的直接而犯愁,却也深深喜欢他这一点。

  联赛结果公示,楚天阔拿了数学和化学两科的全国一等奖,获得了保送资格。

  这也意味着,另一场战争,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见夏一边咬着冰棍杆,一边给李燃解释繁复的规则:“他们现在有了保送资格,但还是要参加高校分别举办的选拔,经过所在高中推举、统一笔试和面试的三轮筛选。我想申请自主招生加分也一样要扒三层皮。学校推举那一关,主要就看平时成绩累加,高分者得。”

  李燃眉头已经皱成了麻花,见夏看得好笑:“早就说了你肯定听不懂。”

  “所以你想拿哪所学校的加分?不能多报几所吗?”

  见夏摇摇头:“班主任要平衡,不可能允许一个人占好几个学校的名额的。我呢,北大清华是不想了,全校只有二十个推荐名额,我的平时成绩根本排不进去。复旦人大交大浙大都是热门,我也打算放弃。”

  “那你到底去哪儿?我也尽早准备。”

  李燃轻松得像是在问远足的目的地,只要见夏说出一个地方,他立刻就能回家打包行李,一年后的事情,近得仿佛明天。

  荒唐。见夏笑了,又感动得想哭。她要去哪儿,他就无条件跟着去。一年很快的,很快他们就能远走高飞,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走在太阳底下。

  她感到心中充满了力量。

  “我排了几所学校,中山、南开、西安交大、武汉大学……哪个能争取到都好,反正我不要留在咱们省里,走得越远越好,”她扳着手指头,忽然转头问他,“你喜欢南京吗?”

  “小时候去过一次,记不太清了。你喜欢?”

  “我小学时候被寄存在我爸单位的阅览室,让阿姨看着我。那时候我读了好多发生在南京的小说,有民国时期大作家写的,也有建国后抓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的,《一只绣花鞋》《梅花党》什么的,”见夏笑不见眼,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我没去过南京,但我觉得会喜欢。要不我去申请南京大学的加分,好不好?”

  李燃眨眨眼。报志愿本来就不是他能给出有效建议的领域。

  “鸭血粉丝汤很好喝的。”憋了半天,他说。

  他面红耳赤的样子让见夏满心温柔。

  “那就这么说定了。”见夏说。

  她忽然探身过去轻轻地亲在了他嘴角,猝不及防,吻化了少年满脸的惊讶。

  “甜吗?”她笑着反问。

  陈见夏在小学三年级的末尾,曾经体会过一阵“高考”的严酷。1998年,全国高校还没有开始扩招,大学生的身份还是十分金贵的,高考是真真正正的“过独木桥”。二叔家的大辉哥升入了高三,还算勤奋用功,然而成绩即使在县里的普通中学也只是不上不下,家里人对他的期望莫过于能考上一个大专。

  99年1月的大年三十,见夏一家到奶奶家过年,大辉哥早早就从饭桌上撤了下去,拿着卷子去自己屋里复习。见夏站在敞开的房门口,看着大辉哥佝偻的背影,感觉他马上就要被台灯背后那个名为“高三”的阴影怪兽一口吃掉了。这时弟弟小伟跑过来,蹦上大辉哥的单人床去闹他,陈见夏阻止不及,两人一起被大辉哥吼得不敢动弹,小伟当场就吓哭了。

  后续自然是二婶和见夏的妈妈为了儿子掐架,高考是大事,见夏妈妈也自觉理亏,只好将矛盾转移到陈见夏身上,责怪她没看好弟弟,不懂事。

  妈妈在一旁絮叨,陈见夏第一次没有往心里去。她默默看着台灯下大辉哥的背影,突然被这个名叫高三的东西迷住了。背水一战,为理想奋斗,充实又紧张,所有人都为之让路。

  中国孩子平淡的少年时光里,这是唯一的战役。

  99年夏天,大辉哥赶上了中国高校首次扩张,招生人数增加了48%,他稀里糊涂地考进了一所三本院校,成了一个正经的大学生了。二婶欣喜若狂,见夏妈妈也只能撇撇嘴说,也就是运气好。

  当然,四年后这些扩招生们集体毕业找工作时,也就再也没有包办分配的好运气了。爸妈曾经以为孩子上了大学就彻底轻松,没想到还要继续为他们毕业后的工作出路操碎了心。

  七年后,上大学早已不再是什么稀罕事,“高三”也不再是陈见夏眼中令人敬畏的暗夜猛兽。它隐隐潜伏在空气中,却并没有以夸张的阵势显现出来,老师也不曾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动不动就危言耸听、痛心疾首地给大家开誓师大会。

  或许因为这里是振华,见夏想。

  高三上学期,大家不光没有苦哈哈地学个没完,反而比平时更浮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乎所有人都在给自己找出路。

  有艺术特长的争取艺术类加分,不想参加高考的便咬牙竞争小语种提前录取,楚天阔他们为直通大学而准备保送面试……

  下午第三节课后,十几个同学一起去了俞丹的办公室,分别领取了自主招生加分的填报申请表,用于校推名额的选拔审核。

  因为怀孕,俞丹已经很久都不化妆了,略微浮肿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她坐在垫了四个坐垫的椅子上,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看向学生的眼神里满是心不在焉。

  恐怕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陈见夏有点害怕见到俞丹。虽然没在副校长那里说俞丹一句坏话,但总觉得瓜田李下,不太踏实。她站在陆琳琳身后,把手从人家胳膊底下伸过去,拽了一张表格,努力让俞丹不注意到自己,直到走出办公室,仍然神经质地感到后脑勺麻麻的,好像一道视线把自己烤焦了似的。

  然而真正烦心的事还在后头。

  如果不是俞丹要求大家在放学前就上交表格,陈见夏是打算回了宿舍再慢慢填的,这个敏感时期大家都互相放着,谁也不愿意在教室里大喇喇地写“自荐理由”。陈见夏特意把目标高校那一栏空出来,先写别的,无意间——也许是故意的——一斜眼,看到于丝丝的表格上,第一行就写着,“南京大学”。

  陈见夏收回目光,像吃了个苍蝇一样难受。

  她倒不会把于丝丝当做威胁——两人历次大考总成绩加和差了足足有五百多分,根本不是同一个梯队的,就算俞丹再偏心,也不可能越过规则去操作。学校推荐这一关,她胸有成竹。

  但总归不希望跟这个人在这个节骨眼再次狭路相逢。

  非常时期,连好朋友互相之间都有点微妙,何况于丝丝和陈见夏这种本就有过节的同学。

  凭什么跟我填一个学校。见夏有些无理取闹地抱怨着,索性也光明正大地在第一行写上了南京大学四个字。

  于丝丝也许看到了,也许没有。

  见夏斗志满满,下笔如有神助,字迹整洁地填好了表,咔哒一声合上钢笔。

  就在这时,于丝丝胳膊肘一碰,放在她桌角的满满一杯温水哗啦一下倒向陈见夏。

  “你有完没完?!”

  陈见夏霍然起身,差点把身后楚天阔的桌子掀翻。

  她的衣服上倒没沾上什么,可志愿表已经被水浸透成半透明状,钢笔印迹晕染开,牢牢贴在桌面上。

  因为是课间,楚天阔也不在座位上,没有太多人注意这边,于丝丝也就不再假模假式地道歉,反而笑嘻嘻地轻声挑衅:“火什么,再抄一遍就好啦。”

  陈见夏也不再忍耐:“你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再要一张表多抄一遍顶多浪费我点时间,也不能让你累计成绩时候多出来几分,你何必呢?”

  于丝丝冷哼:“说得好像你报名了,南大的加分就能是你的一样。”

  陈见夏笑了。

  “不一定是我的,但一定不是你的。”

  见夏说完就转头去窗台上拿抹布擦桌子,看都不看于丝丝煞白的脸色。

  “俞老师不会让你拿到加分的,”于丝丝气急,“你干的缺德事你自己知道。”

  “我怎么了?”见夏诧异。

  于丝丝只是诡异地扬起嘴角,卖关子不讲了。

  “她就算再不喜欢我,学校的规则都定了,她想暗箱操作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见夏冷笑,“她即使想把名额黑幕给别人,也不会是你。咱们差距太大了,这么明目张胆,她又不傻。”

  于丝丝攥紧了拳头。

  “陈见夏你等着。”她说完就出去了。

  见夏瞟了一眼于丝丝的背影,心中有些快意。

  李燃说过很多次,见夏有进步。整整两年过去了,她曾是在医务室里懦弱胆怯不敢还嘴的乡下丫头,如今可以把于丝丝说得落荒而逃,简直是质的飞跃。

  陈见夏擦干了桌子,轻轻揭起志愿表,晾在了窗台上,起身再次走进了俞丹的办公室,重新拿了一张申请表。

  俞丹的心不在焉自打看见陈见夏那一刻就收敛了起来。她挑挑眉,扶着腰站起来去开铁柜子拿表格,动作艰难得有些过于夸张,好像陈见夏劳动她做了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似的。

  见夏沉默以对。她刚对着于丝丝放出豪言,也算是给自己壮了胆。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呢?陈见夏打算等到毕业那天,一定会亲口问问俞丹。

  俞丹递出表格,陈见夏伸手去接,没想到她提前松了手,表格飘飘忽忽落地,飞到了陈见夏背后。

  陈见夏弯腰去捡,忽然很想笑。

  故意的吗?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幼稚起来,也和18岁的于丝丝毫无分别。

  她捡起表格,转过身直视着俞丹的眼睛。

  “谢谢老师。”

  还有半年多就自由了。她默默告诉自己。

  晚自习结束时,楚天阔将志愿表一一收了上去。拿到见夏和于丝丝的两张,他难得有些惊讶地看了见夏一眼。

  陈见夏笑着朝他眨眨眼。

  自此再也没什么好疑惑,未来就是这样的,一口气跑过去吧。

  只是她前几步跑得有点太用力了。

  高三第三次月考前,见夏每天都温书到半夜两点多,精力不济导致答题卡涂串了一行,白白丢掉了三十几分,成绩跌到了全班二十几名。虽然考得不太好,但如果把涂错卡的分数加回来,她仍然能排在全班十三名,还是很稳定的。

  于丝丝这几天倒是欢快得不行,晚自习时候卷子翻得哗啦啦响,美滋滋地斜眼瞟她。见夏不觉失笑——校推的总成绩统计工作在这次考试前就完成了,没有影响大局,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不过周六的下午,她坐在必胜客的沙发座上咬吸管,想到成绩单,还是郁闷地直磨牙。

  “老话常说,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话糙理不糙,你悠着点。”

  李燃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见夏白他一眼,笑了。

  “你完全不复习吗?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吗?”

  “南京只要有花钱就能上的大学,我就无所谓啊。”

  “好吧……顺利的话,下个月月初我就要参加自主招生选拔考试了,希望题不要太难。”她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凉凉的桌面。

  “坚持一下,马上就要自由了。”李燃也趴低了身子,下巴抵在桌面上。

  见夏垂下眼:“我一直想离开家。现在离开的想法更强烈了。我一定要好好考,我们去南京。”

  我们。

  李燃努了努下巴,更靠近她,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像两只相约结伴去奔跑的狗。

  星期一的早晨,天阴沉沉的。陈见夏站在升旗广场上打哈欠,抬头看到国旗在无风的高空里,背靠一片压抑的铅灰色天幕,低垂着。

  第一节课上课铃打响,于丝丝忽然转过头看着陈见夏,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见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俞丹扶着腰出现在前门,朝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点点头,然后转向自己。

  “陈见夏,来我办公室。”

  见夏懵懵然起身,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又折返回来,从椅背上抓起了羽绒服。

  体内残存的动物直觉,让她觉得自己会需要这件衣服。

  俞丹没有等她。教室门在背后关上,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陈见夏一个人,尽头的窗子透出浅灰色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见夏慢慢地走,忽然给李燃打了一个电话。

  李燃没有接。

  她揣起手机,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

  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俞丹和一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女老师坐在一边,办公桌对面则是两个家长。

  见夏愣在门口。

  “妈?”

  妈妈转过头瞥了陈见夏一眼。

  那是很复杂的眼神。妈妈的脸颊青筋抖动,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了怒火,让她可以勉强维持仪态,没有像抓小三那时候一样当众撒泼;这一眼瞟得很快,像一条蛇爬过脚背,倏忽不见,浓浓的嫌弃却仿若粘液般沾在身上,留下耻辱的痕迹。

  直到很多年后见夏仍然记得这一瞬间的眼神,像一遍遍重放的近景慢镜头,一帧一帧,避无可避,清晰到绝望。

  陈见夏只听到心跳的声音,是噪声中的擂鼓,敲得她几乎站不住。

  为什么是现在呢?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下,他们就能赢了。

  为什么是现在。

  俞丹从办公桌前缓缓抬起眼,朝陈见夏温和地笑了笑:“哦,见夏,你过来。”

  桌上放着几张照片和两张成绩单。照片是隔着窗子拍的,画面上是一个星期前在必胜客陈见夏和李燃头碰头亲昵的瞬间,拍照的人生怕抓不到,连拍了好多张,每张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成绩单自不必说,那是陈见夏因为早恋而在短短一个月间从全班第12名迅速跌到25名的证据。

  坐在俞丹旁边女老师一直半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陈见夏的长相。见夏蓦然想起,李燃的这位班主任很不喜欢戴近视镜,连许会混进他们班大合唱的队伍她都分辨不出来。

  “我们班李燃又逃课了,我也找不到他。这个李燃妈妈知道的,我作为老师也很上心,从不瞒着你们家长……”

  见夏妈妈身边的贵妇看上去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保养得格外年轻。听出班主任的窘迫,她优雅地笑了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只知道他逃课,没想到现在……回去让他爸教训他,老师您费心了。我们做家长的心里有数,怎么会怪您。”

  说到这里,李燃妈妈朝见夏妈妈点头表示歉意:“这小子一直混,我家里条件不错,从来不委屈他,一直都有小姑娘往他身上扑,都是当父母的,我也不好多指责那些女孩子。但你家孩子一看就是学习好的,肯定是被他带坏了。这种事……到底还是女孩吃亏。”

  见夏妈妈的脸腾地一下变色了。

  俞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闲适地喝了一口,这才和颜悦色地对陈见夏说:“今天叫你过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什么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额外的心思也不奇怪,尤其你一个女生孤身在省城……”

  见夏妈妈忽然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撞翻,俞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为人师表的温柔面皮终于破裂,控制不住地用厌恶的眼神瞪着见夏妈妈。

  “俞老师你不用说了,反正最后一年,书也不用在这儿读了,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育,”见夏妈妈捏着那张亲吻的照片,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在抖,“您别说了,我现在就带她走!给脸不要脸,不自爱,我都替她臊得慌……”

  “其实,”李燃妈妈插话进来,语气中那种不紧不慢的从容和见夏妈妈形成了鲜明对比,“您别着急,别因为这点事就耽误女儿的前途,高三多重要啊,怎么说走就走。让两个孩子断联系也容易,我家早就准备好让他去英国读预科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干脆早点送出国,提前走就是了。这孩子也是知道我们给他铺好了路,所以就有恃无恐了,净胡闹。我给您赔不是了。还是那句话,这种事到底是女生吃亏,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陈见夏忽然笑了。

  早恋是罪恶的。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被抓包时的情景,恐惧也曾入梦,课间操时当着全校同学被拎上升旗台示众、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奔跑……每每从晨光中惊醒,总能摸到后背密密的冷汗。

  前一秒,她还在颤抖,大脑缺氧,视野中满是噪点,耳朵里只能听到汨汨血流声。然而就在此时,李燃妈妈的话像一把利剑,陈见夏心中那只懦弱惊慌的小白兔,被一剑封喉。

  陈见夏从没想过,这只胆怯的小白兔,会死得这么快。一种可怕的冷静席卷了她,明明自己是砧板上的肉,心中却充溢着刽子手的疯狂。

  她竟然笑了。

  “你还有脸笑?我他妈白养你这么大,你就是出来给我丢脸的是不是?你干的这都是什么事,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陈见夏的妈妈把照片丢到她脸上,犯癔病似的,食指不断地戳着她的太阳穴,一下又一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

  见夏在摇晃的视野中,看到李燃的班主任惊惶地冲过来阻止;看到俞丹护着还没隆起的肚子站到一边,面无表情;看到说“这种事女生吃亏”李燃的妈妈皱着眉,厌恶地看着她们母女,急急地后退到暖气旁边。

  “你够了。”

  见夏一把推开她妈妈,将她妈妈推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屁股着地。

  郑玉清仰头看着一脸冰霜的女儿,愣住了,两秒钟后,尖利的哭嚎声响彻办公室。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

  见夏回过头。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老师,我们想来问道题……不方便就一会儿再……”于丝丝似笑非笑,背后站着一脸好奇的陆琳琳和李真萍。

  每个人一生都有最糟糕的瞬间。陈见夏不需要活到八十岁,就可以笃定地把这一票投给这一秒。

  她又一次笑了,本来是想哭的。

  第一堂课刚开始,你来问什么题?

  陈见夏就这样笑着走上前,扬手扇了于丝丝一个响亮的巴掌。

  于丝丝被打懵了。

  这一巴掌终结了见夏妈妈的尖叫,办公室一片寂静,连一向为这种场面而兴奋的陆琳琳,也没想到剧情进展得如此迅猛,整个人都呆在了角落里。而俞丹则捂着肚子躲得特别远,恨不得穿墙而过逃去隔壁房间。

  寂静中,陈见夏大步离开,走着走着听见背后办公室里的吵嚷,听见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开始跑。

  她跑出大厅,跑出教学楼,跑出校门,一头冲进广袤的深灰色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