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总停着一辆面包车,夜里昏黄的路灯下,三三两两的男女会上车去,过一会儿又下来,小面包在烟雾缭绕的夜色中震来震去,将平静的树影搅得纷乱。很多时候,我站在远处,是多么地向往。
终于有一天,我和陆坤也走上前去,迈进了实质性的一步——上了车,陆坤回头,对车外的男人说:“老板,两串鸡翅,一串腰子,二十串肉筋!”
还有三瓶北冰洋,他喝一瓶,我喝两瓶。
“我爸病了一年多了。”他起开瓶盖,将汽水倒进塑料杯子里,“有时候他会偷偷溜到很远的地方去,那次我同事找到他的时候他在良乡。有时候他会捡很多空瓶子回家,没生病的时候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但一发病,我连垃圾箱都要收起来,要不然他会从里头掏东西吃。”
“怎么会这样?”
“我妈去世后,他非常伤心,伤心到脑子都糊涂了。”
“你每天在派出所,怎么照顾他呢?”
“想过送他到养老院去,最近正在找合适的地方,我确实没有能力照顾他,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不说,我也被整得焦头烂额。
他现在做事情和说话都没有逻辑,难保不会伤害到别人。对不起啊今天。”
我觉得很抱歉:“我不该踹老人家。对不起,今天我请你,就当是赔罪。”
他一笑。
烧烤老板将肉串送进车里,他伸手接着,放在小桌上。
车外路灯下,一小伙子站着发美发店广告,这么晚了,竟然还没有下班。
小伙子将广告纸递给一过路的女郎,女郎没接,朝他鄙夷一笑,快步离去,小伙儿愣了一会儿,怒吼:“我有这么可笑吗?
有吗?我可笑吗?可笑吗?!”
我和陆坤都看着这一幕。
陆坤说:“唉,这也是个伤心人啊。”转过头,他愣了愣,“你笑什么。”
“警察都像你这么多愁善感吗?”
“人过于伤心的时候会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会有可能做出危险的事,许多坏事发生的原因多半也都是因为伤心。我对伤心的人比较警惕。”
“呵呵。”
其实他说得没错。那次我砸贾大少的车,一来是因为贾大少丑事暴露,二来,我脑子正疼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就是那种操着一口广东口音连普通话都抡不清一上来就问我还记不记得他这个老朋友的那种骗子电话。
“亲爱的,还记得我吗?”骗子说。
“记你大爷。臭骗子!”
骗子觉得不可思议,追问:“你怎么发现我是骗子的?”
我说:“回幼儿园先学一下掰舌头再说话行吗?七十二行不学专学骗人,丢不丢你妈的人?”
那头就怒了:“我妈惹你了?我就骗,骗死你!”
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外号:霉星中的魁星。你今天遇到我算是倒大霉了,你打通我的电话,恭喜你,我断定你一年之内进监狱,三年内变成癞痢头,十年都挣不到钱!”我还是留有余地的,没有说得太过分。
“老子……臭女人!”骗子恼羞成怒。
我也气,把这个号码拉黑,电话一挂就去砸贾大少的车了。
陆坤微笑着晃了晃汽水瓶,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怎么咬牙切齿的样子,你还好吧?”
我端起纸杯在他的汽水瓶上碰了碰:“很好,已经不是玻璃心了。”
“时间还是管用的对吧?”
“嗯,还有生活。”
车外的小伙子还在继续吼:“我有这么可笑吗?有吗?”
“有完没完?我还要做生意呢,一边儿嚎去!”卖烧烤的大叔忍不住喊了句。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陆坤的烤串自然没法吃完,他下车时顿了顿,回头对我说:“三年前那天,其实我也失恋了。”
他下车走到半途,我扒着车门大声问:“那后来呢?”
“嗯?”
“后来又谈恋爱了吗?”
“和你一样,一直在放假。”他一手架住了烧烤大叔的手,一手挡住广告小伙的拳头,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他朝我笑了一下,牙可真白。
回家后,手机显示陆坤通过了我的微信好友邀请,这人还挺有架子,我一开始问他微信号,他还故作姿态地说:“不行,我工作上的事不能让你们这些电视台的看太多,不好。”
我说:“你不告诉我可以,我把我的号发短信告诉你好了。”
他终于加了我,发信息过来:
你的微信名叫“挫那欧巴傻狼黑”?什么意思?
我:“挫那”是韩国古装剧里陛下的意思吧,欧巴这意思你明白啊,傻狼黑就是……那个……陆坤:哦,傻狼黑我知道。你单位领导看到它怎么说?
我:我两个手机。单位那个名字正常些。
陆坤发了一串问号。
我回了一个柴犬表情。我另一个微信名其实叫“不忘初心的JT”,太过正义凛然,就不炫耀了吧。
陆坤:你在电视台主要做什么?
我:拍点小纪录片,记录老百姓生活,有好事也有坏事、难事。
陆坤:喜欢这个工作?
我:目前还是比较喜欢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做纪录片?
陆坤:为什么?
我:就是可以尽可能不虚构。我喜欢读小说,但特烦那种假惺惺的避讳,比如,明明就是在北京发生的事,非得要写成P市,明明是北大,也写成P大,有意思吗。所以我拍片子,能说点真的就说点真的,等不能说的时候,就不干了。
陆坤:所以我也选择当警察。直面真实,不加掩饰。但这个工作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
我:嘿嘿。
陆坤:你喜欢看韩剧呀?
我:偶尔。
陆坤:我喜欢看韩国电影。剧看得就比较少,主要是没时间。
我:那看电视节目吗?
陆坤:当然。
我:比如?
陆坤:《法治进行时》《法治在线》之类。
我很想发个翻白眼的表情,但想想还是算了:晚安。
陆坤:晚安。
我翻了翻他的朋友圈,内容很少,设置了半年可见,我翻了半天并没看到什么夺人眼球的东西,不过,陆坤应该是一个有爱心的人,他转了好几条那种筹款救助的链接,每一条上他都注明:“真实可信,请大家伸出援手。”
警察也不是万能的,警察也需要大家的帮助。
我把手机放下,躺在**看天花板,感觉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不一会儿就睡了,梦到了久远的过去,在梦里一点都不伤感。
我看到那个喝得微醺的我,抱着同宿舍女孩跳舞,我们是那么快乐单纯。我轻轻摇晃身子,把头扬起来,我看到一个很美的男生,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他是如此洁净漂亮,青春正当年。他也在看我,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我朝他喊:“下来玩呀!”
他笑了,真的从二楼走下来,步入舞池。他前额的头发是金色的,他解释道:“本来染的是墨绿色,后来褪色了变成这个颜色。”
“那我叫你金毛好吗?”
金毛说:“好!”
也不过就是一起跳跳舞,没别的想法。就像军训的时候,女生绞尽脑汁想的是找机会偷懒睡觉,男生拼命想办法牵一根电线从水房连到宿舍,就为了有电灯照着玩扑克牌。
他带着一帮男生,而我带着一帮女生,我们决定结伴玩。去宾馆开房,一起玩“杀人游戏”,玩累了就轮流去睡一会儿,真是很乖的孩子。玩到第二天晨曦亮起,又一起去麦当劳吃早饭,两个女生分吃一个汉堡,男生一人一个。还要上课去呢。八点开始上课,计时开始。眼睛大概能坚持到十点,十点整,大家已基本上处于翻白眼的状态,十点半,教室里已趴下了一大排,全都撑不住了。老师气得在讲台上摔书。
全顾不得了。睡吧!放开了睡吧!反正年轻。
我在梦里都笑了起来。
人和人的相遇,就像两个宇宙的交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竟然会是很容易的事情。
还有一次,距离对方50米的时候,我和金毛再次相遇。
他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我则是往里走,两个人在距离对方50米的时候互相看到。
“哎,是你!”
“嘿,是你!”
我们同时笑了,像电影里蹩脚的桥段。我那时候有种“正好是你,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错觉。
在真正认识后,我们发现,两个人的名字其实经常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在学校文艺社团的招聘公告里,初选,复选,终选,我们的名字其实一直在一起。在志愿者的名单中,我们的名字之间只隔了十个人,当然,在彼此都不认识的时候,就像分别在不同的宇宙,即便名字和名字在一个宇宙早已相遇,名字的主人在另一个宇宙还是互不认识。后来宇宙开始坍缩。不同的宇宙像飞尘一样相互撞击,吸引,重合,本来就是个无序的,没有理由的过程。比如,这两个名字的主人迎面朝对方走过去,在50米的时候,他们正式相遇。
假如人类多一个感官的能力,也许会听到一种近似于车轮碾过轨道的声音,就好像每个人的一生都被一些滑轨牵着,拖拽着,一只巨大的隐形机械手正在摆动属于他们的滑轨,一些无形的声音在意或不在意地讨论:要不,就这样安排吧?
我们当然听不到这些背后隐藏着的东西,听到就没意思了。
我们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触探着对面这个人。相貌,身高,衣着……感觉。差不多就可以了。他/她,刚刚好。
金毛是细长的眼睛,笑的时候很自然地眯起来。我比他矮一个头,头发很浓密,蓬蓬地扎成马尾。我侧过身子,替他把铁门撑开一些,他推着车过去,说,谢了。然后走了。
在已经形成的宇宙中,“确信”是一种天赋能力。我知道我们还会遇见,无数次,他会来找我。果然,晚上快十点,他打电话到我宿舍叫我出去吃夜宵。他也是如此确信,确信我完全不会见怪,哪怕我什么都不吃,他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我的注视下吃完一碗麻辣烫,把嘴烫得红彤彤的。
“吃完啦?”我说。
“嗯。”
“那我回去啦。”
“我也回去了。”
两栋宿舍楼,他往北走,我往南走,我走了几步他突然奔过来,拉住我的手,这是我成年以来,第一次有男生主动拉我的手。太好了,我刚成年,足够年轻。
后来金毛带我回他家见家长。叔叔阿姨对我很好,很亲切,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吃完饭,金毛暗示我帮他妈妈洗碗,吃完饭,我便去了厨房。
他妈妈在我身边,微笑着接过我洗好的碗,突然对我说:“以后你们要是结婚,我帮你们管钱。”
尽管将来是那么遥远的事情,那时我忽然觉得灵魂出窍了,灵魂飞到远处去看到了一些事情,再突然回来对我悄悄说:“你们不会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被我出窍的灵魂打败了,还是被他妈妈这句话打败了,事情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总之,我和金毛后来分开了。
也许还是太年轻,看得不太远,这才使得我们各自走向了相背离的方向。又或许,爱在那个时候只是一个较为模糊的概念,“爱自己”倒是愈发清晰。
我从长梦里醒来,坐在**看着窗外摇曳的光影,得出结论:或许我自始至终都很不可爱。
不可爱的女生很多。我有几个女朋友,都不算可爱。阿慢姐结婚了,景晗、宋安安、老陈等还跟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常和她们约着去三里屯的“签签好棒”吃串串,或者在“老书虫”
喝咖啡看书聊天。
跟我在同一个电视台工作的景晗有个外号叫“死神”,因为她采访过的很多人要么坐牢了,要么死了。有一次她去采访一个老专家,老专家对着镜头许愿:“我多想活到150岁,能为国家再多做点贡献!”结果一个月以后专家就因心梗去世了。类似的事在景晗身上发生太多,我们这些看客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也就渐渐淡然,直到景晗自己的企业家男友也因为经济犯罪被她亲自送进了牢里,我们就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这事儿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讲。
在拍卖行工作的宋安安是个海归,有个意大利前男友,这位前男友是微生物学博士,同时还读了个MBA,可以说是文理全才,但宋安安喜欢他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在得知他把一份可以让他去麻省理工继续学习的奖学金用来买了一个很贵的相机之后,她才深深坠入了爱河,虽然他们俩最后还是分了手,但我们都很欣赏安安做选择的清奇魄力。
老陈跟我就算是平凡级别的讨厌女生了。三里屯有家拉面店刚刚开业的时候可以免费吃拉面,我和老陈去连吃了三天。可是跟男生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却是会抢着买单的傻妞。我们这种女生喜欢找不可爱的女生当榜样,看着她们都过得自在招摇多金且开心,就觉得倍受鼓励。同时,我认为这个世界之所以发生那么多悲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女人不团结,我愿意致力于促进女性之间的团结,这让我显得聪明。我也希望我在“讨厌”女生的大集体中进阶,变成了不起的讨厌女生,但在这之前,我也可以享受我的平凡。
其实我和老陈的认识也是蛮意外的。
我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作为单身女性,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这很正常。可我的一个已婚女同事就说她绝对不会一个人去饭店吃饭或者去电影院,因为那样会显得很可怜。在我看来,去饭馆和去电影院的目的只是为了吃饭和看电影,并不是要在谁面前显示自己可不可怜,所以还是应该大大方方地去。我每次独自去电影院都好像带着一股凛然之气,那也是我工作一天后无比放松的时刻,头没洗,脸没洗,穿着T恤拖鞋就去了,像个要抓奸的大房。有一次刚落座不久,有一个长头发女孩到我身边坐下,身上是很好闻的淡淡花香,她把鞋一脱,蜷着腿,目光炯炯朝向荧幕。也许她也闻到了我身上的香水味,我俩随后对视一眼,颇有点大房之间惺惺相惜之意。
电影结束后我去影院旁边的满记吃甜品,点完单后很自然地坐到一个独自等餐的长头发女生对面。女生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白皙的圆脸,眼睛也圆圆的。她的杧果捞先上,又接着上了一份杧果班戟。她见我枯坐着,一对圆眼睛微笑着看着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吃我的。而且我点得有点多了。”
我说:“呃……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递给我叉子,我们俩分吃了四个班戟。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说:“你刚才是不是去看《地心引力》了?”
她说:“是呀,啊,你是不是坐我旁边?你的香水是Dior的Lucky!”
我一笑:“你是Byredo的Inflorescence。”
她笑靥如花:“幸会。”
“幸会!”
我们俩好像两个女侠。
她说你也喜欢看电影呀,我附和,说我还喜欢吃小龙虾,不过北京这儿的小龙虾是真没有南方的好吃。她说我知道有一家,要不要我带你去?
后来我们一起去吃了小龙虾,聊起来算是半个同行,她是一家杂志的记者,我们俩成了好朋友。
两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偶然邂逅就成了知己,这段经历堪称浪漫,说明美好的缘分确实是存在的,这应该也适用于男女之间。我们当然也期待能跟某个可人的男生有这样美好的偶遇。
老陈说:“有一天我下班在公交车站等车,戴着耳机听音乐,天上开始下那种你不必打伞尽可以淋一下的毛毛雨,我当时心想,这要是在韩剧里,说不定就是男主角站在我身边,把我的耳机突然摘一个下来,塞到他自己的耳朵里。结果……”
“结果你发现他是流氓?”
老陈苦笑:“首先,我没有遇到韩剧男主角,其次,倒是有一次有一个男的站在我身边叫了我半天我才听到,我把耳机摘了看着他,他长得也还可以,他对我说:‘姐,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老陈其实跟我差不多岁数,比我大一个月,所以我就叫她老陈。老陈从新闻系读研出来,一直希望能找个和自己学识相当的对象,但每次她都会碰到哭笑不得的状况。
“我要求高吗?不高!”她痛诉,“也不指望非得是什么海归,什么研究生,什么博士后,本科就行了,有点文化就行。结果,那人跟我推荐书,说,你应该多读读陈演格的书,增加文化修养。”
“陈演格?”我蒙了一会儿,恍然,“哦,陈寅恪啊!我的妈。”
“他每天会发一首他写的古体诗给我,让我评价。我多半不理。他说:女孩子不要排斥诗歌,不要排斥中国的古典文化。前些天他发了个朋友圈,我觉得我必须要把他拉黑了。”
“为什么?”
“他开车往通州那个方向走,在路上拍了张照片,写着:好一个大烟夕!什么,烟夕?!是烟囱好吗!烟囱啊烟囱!我的天呐!”
我笑得呼吸困难,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老陈打来电话,硬要让我陪她去相亲。这一次的对象是她亲戚介绍的,一个来自农村的企业家。
“你自己去就行了呗,干吗非要我一起?万一人家最后看上我怎么办?”我说。
“不可能。”老陈干脆地说,“要没这点自信我也就不会拉着你了。跟你说,他早就看过我照片了,我们加过微信,他把我几年前的记录都翻出来看了一遍,他说他很欣赏我。”
“他最终发现更欣赏我怎么办?”我语气邪魅。
“即便那样,我也相信你的人品,你是肯定不会背叛我们的友谊的。关键是,他不一定看得上你,你的颜值比我差一点点,我的自信呢也比你高一点点。而且,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他呢!其实本来我舅妈也要陪着一起的,我觉得她急切地想让我嫁出去,评价的时候很难保证公道,你不一样,你是局外人,又是我朋友,你会客观一些,帮我鉴定鉴定。”
“如果我只是假朋友,不是真朋友呢?”
“别废话!”
“我有什么好处?”
“给你介绍一个私活儿,5万块钱,去云南拍个片子,怎样?”
“约在哪儿吃饭来着?”我飞快地说。
相亲日那天,老陈的浓艳妆容让我都忍不住惊艳万分,我连连侧头打量她,一边打量又一边忍不住叹气,我们俩挤在后座上,中间用各自的手提包隔着,大哥在前方开车,光头油亮亮的。车子停在一家洗浴中心,大哥回过头说:“领导们,要不先去泡澡做足疗,然后再去海底捞?”
我跟老陈对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飞出了剑芒。
那自然是一家再正规不过的洗浴中心,但我推算大哥是觉得老陈的妆太浓,想揭下这层画皮。
老陈斯文地说:“有点饿了。”
大哥说:“可以在里面吃点小吃嘛,酸辣粉,麻辣烫,醪糟汤圆,饺子。”驾轻就熟,是常客。
我说:“哎呀,还是赶紧去海底捞吧,我想吃鸭血!”
老陈感激地捏了下我的手,我对着她的脸,用嘴型说:“大烟夕。”
她用力掐我的虎口,我做个鬼脸,差点叫出来。
大哥只好带我们去海底捞。这顿饭吃得很快,大哥对老陈的相貌谈吐还是很满意的,但我们跟大哥实在是没什么话说。言谈间,他直呼老陈的名字陈欣,对我呢,则称我“江主任”,我筷子夹着的鸭肠差点又掉回锅里。其实这称呼不奇怪,去外地拍片子,在北方一些城市,他们会用“主任”来称呼媒体的编辑或记者,哪怕这些编辑或记者有可能只是打黑工的。一开始我也总是会傻乎乎地解释:“叫我小江吧,我不是领导不是主任,我还没见过我们主任呢!”但人家还是照样这么叫我。后来我就坦然接受了这个“主任”的头衔,也没觉得自己不要脸。
大哥十句话里头有三句都会说起他的老母。老母已经八十多岁了,着急抱孙子,他是长子,希望能早点让母亲享受含饴弄孙的快乐。说着他不时瞅一瞅老陈。老陈坐立不安,吃了好几块鸭血。大哥说,他要是成家了,会将一切权力交给妻子,家,就是男人在外面闯,女人在屋里撑起一片天;人,要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立起来,一撇,一捺,男人是撇,女人是捺。
我说:“我先去一趟洗手间,你们慢慢聊。”
老陈把我一拽:“憋着,一会儿就走了。”
我只得继续涮东西吃,如坐针毡,太尴尬了。
老陈说:“不早了,咱们走吧。”
大哥招手让小哥过来结账。这天晚上的**到了,只见他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叠钱,是那种从银行里取出来还没拆封的一万整钞,他放到桌子上,对海底捞小哥说:“买单。”
小哥是东北人,傻眼了,看看我,又看看老陈,最后笑着把目光放到大哥脸上:“哎呀妈呀哥啊,你是在开玩笑吧?吓死我了!”
大哥说:“我懒得抽,你自己抽。”他指指那叠钞票。
小哥不敢动。老陈实在受不了了,把小哥手上的账单抢过去看了一眼,再从大哥那叠钞票里抽了500块塞给小哥,小哥这才跳跳蹦蹦去前台结账了。
老陈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我猜她肯定后悔把我叫去当陪客,让我见证了她又一段堪比“大烟夕”“陈演格”的经历,说实话,我觉得大哥其实人并不讨厌,甚至有些憨厚,只是跟老陈实在不太对路罢了。
大哥开着他那辆辉腾送我跟老陈回家,边开车,边用免提接了个电话,好像是他公司后勤打来的,都是细碎的琐事,比如快过端午节了,员工的饭食一定要好,要保证有肉有粽子,不要节省,一定要买质量好的品牌,不能有人吃坏肚子,盛小米粥和汤的锅要用电磁炉保温,不能凉了。我跟老陈在后面听着,大哥对电话那头说的每一个字,其实让人觉得挺温暖。之前吃饭的时候他也开诚布公说过相亲的目的,就是要找一个正直体面顾家的姑娘,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那姑娘必须是孝顺婆母的媳妇,担好长媳的责任,还有,一定要生孩子。
老陈拽着我要在光华路下车,说要去我家,大哥没说什么,找地方停好了车,说:“那改天再聚!”从后备厢拿出两个礼品袋,“陈欣,江主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们收下,都是我们那边的特产,下次我再带点新鲜的扒鸡来。”
我们谢了,提着礼品袋往呼家楼方向走,等大哥的车开远了,我们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表情都哭笑不得。礼品袋里是一打挂面,还有几瓶芝麻油,我们看着这些东西,心情都有点复杂。
老陈说:“怎么办啊。人是好人,但跟我不是一类人啊。”
“是个好人。”
老陈说:“我按他的标准衡量了一下自己,可能哪一项都做不好。我太爱我自己了,所以我做不好别人的孝顺媳妇。你想,我连我自己妈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去听别人妈的话?”
我说:“也不是这么说,爱自己跟做别人媳妇倒是不冲突。
你无非是看不上人家罢了。要是你的男神爱上你,你怕是哭着喊着要去当男神妈的孝顺媳妇吧。”
老陈看着我。
“怎么了?”
“你说我要不要跟这大哥处一处?”
“我不知道。”
“很多人都说,要找一个他爱你比你爱他要多一点的人,找一个能照顾你、保护你的人……”
我抬头看天:“很显然我没说过。”
老陈不理我:“我怕错过一个好机会。我年纪不小了。爹妈每天都跟我过不去。”
我说:“我也怕你错过好人。错过的机会确实不好受。”
老陈说:“你错过了吗?”
我摇摇头:“如果说是感情上,我没有错过,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别的错过倒是有,就是那种之后想起来让你的心情有点复杂、谈不上不开心但就是有点不好受的错过。以前我在一家报社上班,那时候我还在读研,因为没毕业,报社就让我一直当见习记者,想着我毕业后就转正来着。哪知道后来我去了北京另一家媒体培训,就一个星期,回去后就觉得那报社配不上我了。所以毕业后我直接就去北京,后来就到了我们这家电视台,你知道,这单位要转正很难的,我一直在打黑工,不是正式编导。有一年单位清理临时工,稿费也时断时续,报社的一个同事在QQ上跟我聊,说报社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我那时候心情可复杂了。”
说完,我摊摊手。
老陈定定地看着我:“这番话对我有什么用?哼!”
我追上她:“哎,我只是想跟你表明一种关于错过的心情嘛。”
“可你后悔离开那个报社吗?”
“当然不后悔。只是患得患失、总想什么都占着好的心情我也有呀。这世上哪能什么好都给你?我们只能去选择心里最向往的吧。”
老陈停了下来,认真思考,几分钟后,她抬起头郑重问我:“你今天为什么穿成这样?”
我那天穿着一件旧T恤,牛仔裤,运动鞋,素颜,戴着框架眼镜。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你忘了我们去北戴河玩的时候了?那天你接到电话要写个文案,我看你拿着笔记本搬个椅子坐到洗手间,一边写一边照镜子,特别臭美的样子。你这么不修边幅真是为了我?”
“当然,我之前就说过嘛,我担心大哥看上我的美色,从而对你失去兴趣。”
老陈朝我翻了个白眼,但忽然搂着我的腰:“如果真是为了我,我感谢你的仗义。同时,希望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因为没有谈恋爱,就失去打扮自己的心情。我们自己漂漂亮亮的不也挺好?”
我心中很暖,反手搂过去:“我没吃饱,接着吃去?
我请!”
“小龙虾?”
“走!”
“吃完再去酒吧?”
“那我得回家换身衣服!”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