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得一回不可描述
尽管波折重重,我还是完好无损地回了北京。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刻,无比放松,但很快就遭遇了挑战:住处离机场打车大概80块钱不到,一路很顺畅,半小时内司机自始至终不发一语,毫无表情,从背脊透出一股冰冷愤然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他排了长时间的队却拉到我这么一个短途客。车程结束,我扫了他默默扔过来的二维码结了车钱。信息提示:您刚才向“笑对人生”支付了78元。
秦峰给了我一半的片酬,剩下一半,得剪完片子交片后再兑现。我回家后就想给陆坤打电话,但又觉得我们俩关系可能不到这种飞机一落地就报平安的程度,所以等到很晚才给他发了个微信。
他回了信息,一如既往简单明了:回来就好!
万分感谢!我说。其实我很想立刻问他什么时候不忙,我好请他吃个饭。不知道为什么,我没问。
几天过去,彼此没再联系。我知道我做得不太地道,但好像有什么在我心里变成了阻力,不就是回请恩人一顿饭嘛,我是在把他当作恩人吗?也许我需要搞清楚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水逆,被追杀的余悸还未消,从云南回来三天后我家洗手间的马桶开始渗水,恐怖程度到了一定级别。一开始是每次冲水后从四周边缘漫一些水出来,紧接着就严重了,各种黄白脏东西以溃堤的势头喷涌而出,配上电子乐几乎可以上演屎尿版《闪灵》。确实,楼房太老了,这种问题不新鲜,但不能跟房东说,我出丑也就罢了,丑出得臭,殃及无辜就不仗义了。
幸亏问题出在大清早,我决定不吃不喝不排泄,一定要把马桶修好。先把地拖干净,查看了一下,坐便器和地面接口处的防水层裂了,我需要找修理工。
很不幸,我是汽车摇号摇了六年都没中的人。我跑出家门,刷了辆自行车,沿着东三环网格般的街区四处寻觅,在这个时候真正意识到,尽管我家现在臭气熏天,但外面真的是一片光溜溜泛着玻璃光的净土。咖啡店、花店、面包店、进口超市,高架桥、车流、摩天大厦,还有很多银行,外国的、中国的银行。在这儿最方便找到的就是餐馆和银行,我曾在手机地图里搜索一家附近的银行,连点评都很亮眼:“七个窗口只开了一个,一堆人在这儿等着,一帮工(吃)作(闲)人(饭)员(的)瞎溜达也不办业务……”
净土难觅建材商店,也难觅修理工,环线上的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我的脸被太阳晒得直冒汗,一颗心焦灼冰凉。走投无路的时刻,我终于在白家庄的天桥上看到一个靠在三轮车上的大叔,三轮车车厢上贴着白纸打印的大字:换纱窗、空调加氟、电器维修……他定是上天派来的救星。
我扑扇着翅膀热泪盈眶朝他飞了过去:“您除了修电器还能修马桶吗?”
大叔问了下情况,往三轮车里放着的一个破包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晃了晃,用浓重的口音说:“中!走!”
感谢老天爷,这是个全才!
大叔骑着他的三轮车跟在我后头,我回头:“师傅你那瓶子里是什么啊?你口渴吗?我给你买水喝!”
“小姑娘你看着路,那是玻璃胶,马桶不是掉了吗,用这个粘上。哎哎,你看着路,小心点丫头!”
到了“事故”现场,大叔蹲下去仔细看了看。他冲了一次水,脏东西哗哗哗地又跑出来了,他皱着眉:“差几样工具,你等我半个小时,我回去拿。”
我绝望地说:“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会!”
“你别走!你差什么,我去我楼下邻居那儿借。”我不相信他。
“你这小丫头,哎呀,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呀!行行行,我把我的包都放你这儿好了吧?”
我心想你那包里都是些破铜烂铁,能当什么保证,我哭丧着脸盯着他。
他说:“我要去拿通管道的机器!”
我说:“那你把手机放我这儿吧!反正你一会儿回来。”
大叔的手指朝我晃了半天,无可奈何,真把手机给我了,是一个破旧的爱立信,屏幕上全是脏脏的指印。我的心一酸,突然很讨厌自己,把手机还给他:“您快去吧,快些回来。”
他接过,笑着说:“放心吧!会给你搞好的!”
等他一走,我把地又拖了一遍,虽然我知道是白拖,但只能用这种蠢蠢的方法挽回一点点自尊。我坐在客厅里等着大叔,数着分分秒秒,我有多久没有等过谁了?我成年以后唯一痴痴等过的人就是我的初恋:金毛。
我曾经很固执地在某一天等金毛的电话,我等啊,等啊,什么事都没有心思做,从早上睡醒便坐在桌前,眼神呆滞地看表,看闹钟,看手机,秒针与数字都在提示时间过得很慢,滴漏一般,从执念的钟乳石上缓缓垂落,等了许久忽然一个激灵,提醒自己会不会是因为我脑子里充满着等,所以就偏偏等不来呢?所以就假装不等,把耳机塞进耳朵,将音量调到最大,几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老天了,让他以为我根本就没有等待,然后就会安排金毛给我打电话过来。后来我的一颗心从焦灼纠结到冰凉,双腿屈伸直至麻木到无法动弹,所有的期待在一天的最后全部随之落空。被我等待的人啊,也许深知我的等待是可辜负与轻视的,在我等待的时间里,他做了许多事,许多有意义的事情,运动,会友,吃饭,享受一人为他绝望等待而在他心中升起的莫名快感,然后他在一天的末尾,给我发了个短信:“我跟朋友在玩呢。”
然后呢?
然后我再也没有那样傻等过。我学习在等待的时候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即便期盼落空也能不那么备感痛苦。我学习不再等待。我学习讨厌等待。
然而,等待原本就是人生的重要段落啊。
半小时后,大叔终于回来了。他神情古怪,我觉得他是憋着想笑,反正我是快哭了。大叔回到洗手间,蹲下,双手抱着马桶做了一个往上提的手势,我说:“哎哎哎这要干什么呀?”大叔说:“里面肯定也堵了!光粘上马桶没用的。”
于是他把马桶用力往上提了起来!哦,天哪,这是我自从告别了小学集体公厕之后看到的最可怕的场景:地狱之穴。
大叔仗义回头:“你站到外头去,有没有不用的盆子,掏出来的东西得装在里头。”
我屏住呼吸退后,找了一个大洗脚盆递过去,他又让我把他包里的一根铁钩子递给他,别说,工具还真挺齐全。
他立刻开始“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向我汇报:“哎哟,你看看,啧啧啧,全堵了,天哪,堵满了!你瞅瞅这里头都是啥!”
“不不不,我不看。”我把换气扇打开。
“娘哎,我的妈。丫头快瞅瞅。”
“不瞅。您辛苦了。”
我简直生不如死。
大叔掏了很多不可描述的物体出来,他让我拿几个大垃圾袋给他,他将盆子里的东西倒进垃圾袋里,再系紧袋子,弄完一个就接着掏。足足装满三个垃圾袋。他累得满头大汗。
我说:“结束了吗?”
他昂然一笑:“这么简单?”我看到他双手已经脏得不行,指甲缝里都是不可描述的物体,那一刻让我为他跪下我也愿意。
他将一个机器插上电,把一根管子往洞口塞,轰隆轰隆几声,我们都听到管道发出的声响从沉闷到有回音,就这样他通了几次,直到管道发出空空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好了!”
我千恩万谢。
大叔收拾好工具,用手在地上胡噜着,就那样帮我把地面上的残渣抓进盆子里,他一边弄一边说:“我女儿也在外面读书,跟你差不了几岁,你们这些小姑娘遇到这种事是搞不定的。一会儿啊,我帮你把脏东西都扔掉,你不要碰。”
我眼中有不可抑制的泪意,但我想我不应该哭,我应该表现出坚强成熟的样子,大叔的女儿会比我更坚强更能干吧?大叔把地面弄干净以后,再彻彻底底洗了个手,又把马桶抱起来装了回去,地狱之穴终于重新回到了地狱。他用玻璃胶把四周好好地涂抹了一下,仔细检视每一个可能成为漏洞的地方,又弄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大功告成!”
之前跟他商量好了价钱,他开的价是200块,我递给他300,他把那多出来的100还给了我:“都是在外地打工的,都不容易,说多少就是多少。老爷们不跟女的讨便宜。”
他拎着三大袋“脏物”下楼,把它们放进他那辆破三轮车。
我跟在他后头:“您把脏东西带到哪里去呀?”
他骑上车:“扔到你小区垃圾桶?算了,我处理吧,不给你找麻烦。”
我说:“叔叔,我送你到小区门口。”
“哎哟哟,还跟我客气咧!”他粲然一笑,“对了,你今天最好不要用洗手间,实在不行,就去朋友家住吧,那个玻璃胶不能碰水。”
“嗯,我知道了。”
小区门口有一个自行车棚,看车棚的人在那儿摆了一个小商品铺子,卖点蔬菜鸡蛋烟酒什么的。走到那儿,我让大叔等了等,去小铺子买了一包中华,我把中华烟给他。
他看着,有点犹豫。
我说:“就当是你女儿孝敬你的!谢谢你!”
他接过了烟,揣进衣兜:“好了,没事了,那我走了啊!你一会儿也去吃点好吃的去,点一瓶洋酒啊啥的,找个小姐妹。”
我扑哧一笑,又有点反胃:“洋酒?!”
大叔笑道:“我是粗人,没文化,你们应该喜欢那些东西吧。再见,小丫头!”
我在小区里转了转,借此平静一下心绪。
小朋友文文和心仪坐在花台边聊天:文文说:“啊,那女的就对那男的说,你敢不敢用易拉罐的拉环跟我求婚,然后那男的就把宝盒打开,你猜怎么着!真的有一个易拉罐的拉环呢!”
“哇!”
心仪发出由衷赞叹。
我在一旁听了会儿,心仪她们扬着小手向我打招呼,小脸上溢满了天真无邪的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毫无矫饰的洁净的笑。
哪怕在倒霉的时候,我偶尔也不禁想——其实我还是挺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