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归避开守卫,推开后窗,悄无声息跳入。她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朝后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才轻轻合上窗户。
牧云归转过落地罩,走了两步,脚步忽然停住。一个人影立在书架前,修长的手指按在书页上,正缓慢翻书。旁边香炉袅袅吐出青烟,烟雾朦胧,他的侧影显得颀长挺拔,脊背到腰身的曲线尤其好看。
牧云归肩膀慢慢放松,无事般上前,问:“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
“你说门外那些侍女暗卫吗?”江少辞合上书,将书册放回原位,轻描淡写道,“他们不知道。”
牧云归默然,说道:“你偷闯女子闺房,还敢这么嚣张?”
江少辞含笑,环臂靠在书架上,似笑非笑偏头:“要不是如此,我怎么能发现你不见了呢。”
慕策自以为支开了牧云归,没想到牧云归也支开了他们俩。江少辞进来时发现牧云归不在,着实惊喜了一瞬。
牧云归不想和他争辩这些,问:“他和你谈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兽潮的事。”江少辞伸手,打散空气中漂浮的青烟,百无聊赖说,“他怀疑我知道兽潮的成因。”
牧云归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轻声问:“那你知道吗?”
青雾色的烟在江少辞手指上缠绕,他慢慢收紧手心,烟雾被击溃,争先恐后从江少辞指缝中逃离。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腹处有细微的薄茧,一看就是一双握剑的手,虽然瘦长,但力量感十足。
江少辞把玩着手心的烟雾,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但你觉得我应该知道。”
他侧脸,漆黑的眼珠定定锁着牧云归:“他告诉你什么了?或者,你看到了什么?”
牧云归接触到江少辞的视线,眼睛错开,眼睫微微下敛。江少辞看到牧云归的表情,轻轻嗯了一声,说:“是万象镜中那样的画面?”
之前在西流沙时,他们为了救人,情急之下闯入言适的万象镜。在那里,江少辞遇到心魔,遍地尸山血海,差点没出来。
牧云归的心魔是母亲、南宫玄、穿书女,而江少辞的心魔是无节制的杀戮。万象镜能映照出人内心的想法,恐惧、向往都在其列。江少辞看到那些场景,是不是说明他内心深处就是这样想的?
“不会。”牧云归用力打断他的话,说,“我相信你,你不会做这种事。”
江少辞勾了勾唇角,轻嘲道:“你无论是谁都相信。之前在无极派时,你救了那么多人,最后那些人却背刺你。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是例外?”
牧云归忽然上前,握住江少辞的手。江少辞手指收缩,下意识接住她的手掌。牧云归说:“你看,一年前你还全身带着魔气,碰什么毁什么,现在却能自如控制魔气。我救那些人是因为力所能及,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我有能力,就不会见死不救。我并没有指望过他们会回报,但是你不一样。”
“他们是陌生人,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
江少辞眉梢挑了挑,意味不明反问:“朋友?”
江少辞尚未提亲,牧云归身为女子,总不能说是未来道侣。牧云归恼羞成怒,顿时不想和这个人说话了,用力抽手:“那就不算。你走吧。”
江少辞收紧掌心,握着牧云归不让她走,顺势环住她肩膀:“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无论朋友还是亲人,我都只有你了。”
牧云归本来想把他推开,听到他的话,牧云归挣扎的力道变弱,最后缓慢停下,任由江少辞从背后抱着她。江少辞下巴放在牧云归头发上,清淡的熏香静静从他们身边晕染开,江少辞抱了一会,轻声说:“我要去昆仑宗了。”
他手臂收得很紧,说话时牧云归都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牧云归静了一会,伸手复住江少辞的手背,说:“我也去。”
“会很危险。”江少辞声音低低的,道,“桓致远和詹倩兮不足为惧,但宁清离我没有把握。我的剑法是他教的,修炼功法也是他安排的,若说天底下有谁最了解我,非他莫属。”
牧云归极轻地哼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吗?”
江少辞笑了,胸腔细微震动,气息铺洒在牧云归耳边,蹭的她那一小块皮肤又麻又痒。江少辞终于笑够了,忍着笑意说:“看在哪个方面。论起武功,还是他更了解一些。”
牧云归心想江少辞确实不会哄女人,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他还不接,难怪詹倩兮对他因爱生恨。
他跟他的剑过一辈子去吧。
江少辞发现牧云归没说话,他低头,问:“你生气了?”
“没有。”
听到这样硬邦邦的语气,就算江少辞是榆木脑袋也知道牧云归不高兴了。他轻叹了一声,手慢慢放松,环到她的腰上:“真的很危险。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你可能想太多了。”牧云归冷冷地纠正他,“我跟北境的人一起去,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北境安危,又不是为了你。”
江少辞沉默,现在他很确定,牧云归生气了。
他叹气,说:“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反而,我就是太相信你会为了我奋不顾身,所以才不敢让你去。慕策说得对,这是我和宁清离的恩怨,不应该牵扯你。我的修为在开阳境,魔气对上灵气又有十足优势,所以我敢说遇到桓致远、詹倩兮十拿九稳,但宁清离不一定。如果他也在六星,尚可一搏,如果他突破到七星,那我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牧云归静了一会,问:“你之前说你感觉到极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对啊。”江少辞靠着牧云归松软的长发,说,“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会有天人感应,我又是第二次重修,很明显感觉到,照着这个趋势修炼下去,开阳境就是我的极限。我无法再进一步了,我不知道过去哪个环节出了错,如今,就算想散功重修也来不及了。”
修为分七个阶层,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玉衡以上就是强者的世界,之后每走一步都漫长而艰难,而最高阶段瑶光仅存在于传说中。便是在江少辞那个时代,仙道昌盛,百家争鸣,也没有出现过七星修士。
江少辞第二次达到开阳境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很厉害了,然而他的对手更可怕。对他们这个层次的修士而言,丁点差距都是毁灭性的,一旦宁清离突破七星,那江少辞就危险了。
可是江少辞偏偏被斩断了前路,他没法修炼到满级再去报仇,只能去赌,赌宁清离也没有突破瑶光境,赌他能在宁清离进阶前杀了对方。
他拿自己的命赌无所谓,但是一牵扯到牧云归,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江少辞抱紧牧云归,说:“你留在这里,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如果我赢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如果我没有回来……”
江少辞的声音停住,牧云归等了一会,问:“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江少辞无言,牧云归继续道:“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说清楚了。可是一到紧要关头,你还是这样独断自负。如果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我也不会跟着你去。不过,如果我是凡人,无论感情有多好,恐怕最后我们都不会走到一起的。幸而我不是,这些年我苦修破妄瞳,就是为了这一天。确实,宁清离、桓致远每一个人修为都比我高深,但他们带去的人不可能各个都是高阶。我无法打败他们,总能在其他地方帮你。”
兽嘴里的烟静静升腾,阳光中似乎有金粉飞舞。牧云归停了一会,低不可闻说:“如果将来我有危险,遇到了一个比你强大的敌人,你会弃我于不顾吗?”
江少辞手臂收紧,额头抵在牧云归发顶,声音低沉又狠绝:“不会。”
牧云归复住他的手,纤细的手指同样紧紧握着他:“我也不会。”
江少辞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浸没,温暖湿润,飘飘然无所依,都让他心生惶恐。他抱紧牧云归,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帝女,您在屋里吗?”
侍女敲门良久,屋里没有丝毫动静。侍女脸上微变,她正要推门时,屋门从里面拉开。牧云归站在里面,衣冠整齐,表情平淡,问:“何事?”
侍女给牧云归问好,眼睛迅速从后面扫过。屋里安安静静的,百宝阁后银猊兽徐徐吐香,青烟弥漫在书架旁,没有任何人影。
侍女细微地皱了下眉,很快掩下,垂眸道:“属下刚才好像听到了说话声,还以为屋里有其他人。帝女有什么吩咐吗?”
“大概是你听错了吧。”牧云归淡淡应了一句,问,“陛下还在吗?”
“陛下在前厅。”
“好。”牧云归点头,不等侍女进屋就转身合上门,理了理长袖,说,“劳烦传话给陛下,请他留步,我有些事想和他说。”
慕策得知牧云归去而复返,十分惊讶。他站起身,问:“云归,怎么了?”
牧云归也没有客套,一见面就说:“陛下,我想去昆仑宗。”
慕策听后一怔,随即脸色冷凝起来:“是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牧云归说,“兽潮出现,天下大难,修仙者人人有责。我愿意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慕策眉毛拧着,依然一口否决:“不行,你才刚刚突破天璇星,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魔气最先就爆发在昆仑宗,直到现在涿山都是魔兽、魔植最密集的地方,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你不可去冒险。”
“可是这次我若不去,以后就没有机会自救了。”牧云归直视着慕策,眼神坚定明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和他牵扯这么深,他教我剑法,助我修炼,帮我找回破妄瞳,没有他,我根本无法活着站在这里。我母亲教我真诚正义,言行合一,如果他一有危险我就退缩,我怎么对得起母亲的教导?”
慕策默然,牧云归深呼了一口气,继续说:“何况,现在已不是我想退就能退出的。他若出事,天底下再无人能阻挡那些人。到时候,就算我无意纷争,他们会不会放过我?”
最后这一句似乎终于打动了慕策,他叹气,道:“可是涿山会很危险。”
“我知道。”牧云归身量纤细,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璀璨不可逼视,“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现在就怕危险,日后谈何叩道问长生?”
牧云归和慕策谈话后,慕策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过了几天,北境又收到请帖,这次是归元宗、无极派和云水阁联名,诚邀全天下修士一起抵抗兽潮,共渡难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北境若再不表态,就是和外界仙门决裂了。日后北境遇到危险,这些势力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袖手旁观,慕策就算法力再高深,也无法以一敌百。
慕策和臣子争论良久,终究以微弱的优势压倒保守派,决定出战。
慕策一旦决定后行动很快,帝御城陷入浓重的备战情绪,连风雪声都显得肃杀起来。牧云归已习惯了四处漂泊,很快就准备好行囊,整装待发。出发那天,帝御城下了一场大雪,白雪纷飞,世界仿佛重回混沌,天与地接连在一起,分不清交界。江少辞举目看向雪幕中薄薄一层阴影,那是沂山,一万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摘了霜玉堇,日夜兼程赶回昆仑宗。
世事变化何其相像,如今,同样的场景竟然重现了。他再次来到沂山,再次前往昆仑宗。只不过这次,他不再毫无防备,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久违了,昆仑宗,他的师门。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