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两个白衣修士正在和蟒蛇血战,无暇注意周围。牧云归回头,用眼睛无声地问:“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江少辞摇摇头,环住牧云归的腰,从高高的魔犀象角上一跃而下,平稳落地,连一点尘土都没有荡起来。高处和低处完全不同,他们刚才坐在象首只觉得视野开阔,而现在入目全是粗壮的魔兽腿,以千钧不可阻挡之势向他们踩来,压迫感十足。但江少辞带着牧云归轻巧地从兽腿间掠过,很快就离开兽群,躲入树林。
他们身上还披着隐身衣,正在打斗的两人根本没意识到身后多出来两双眼睛。这只蟒蛇等级不低,相当难缠,刚才无极派集众人之力才杀了它,现在仅有裘虎、赵绪林两人,战斗非常艰难。
牧云归一边留意战局,一边悄悄扫过周围。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其他人,想来刚才那队无极派弟子早已跑远了。修仙界就是如此,尤其是末法时代,资源紧缺,生存艰难,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人和人的关系非常脆弱。即便是最重视侠义的剑修,遇到危险时,也先保证自己逃命。
反倒是赵绪林,他会留下来帮裘虎就让牧云归很意外了。她本以为,赵绪林会和其他人一起逃跑的。
魔犀象没有攻击他们,逐渐走远了,裘虎和赵绪林也能专心对战蟒蛇。这条蟒蛇毕竟死过一次,即便身体重新连结起来实力也大不如前,渐渐的,战局发生变化。裘虎猛地爆发,不要命拖住蛇头,赵绪林趁机在它原来的伤口上补了一剑。这一剑血花飞溅,粗壮的蛇头被齐齐斩落,抽搐着落入泥土中。裘虎和赵绪林汲取教训,立刻将蛇头远远踢开,用剑刃绞成稀巴烂。
这一场战斗耗力至极,裘虎和赵绪林都脱力躺倒在地。他们休息时,牧云归和江少辞也不动声色等着,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牧云归亲眼看着裘虎躺了一会,费力支起身体,将无极派的身份令牌重重扔到前方,连这次围剿兽潮统一发放的玄铁令牌也一起扔了。
这是什么意思?
牧云归看向江少辞,江少辞微微摇头,示意继续看。裘虎把无极派所有东西都扔了,只留下丹药、符箓等。赵绪林也将令牌解下来,放在地上,他更谨慎一点,连丹药都倒出来换了个瓶子。他们休息了一会,相互拉着站起身,处理剩下的魔兽尸体。
末法时代,善后是每个弟子必修课,很快他们就将现场处理好,简单带了蟒蛇身上有用的东西,重新出发。等裘虎、赵绪林两人走远后,江少辞从藏身之地出来,隔空翻了翻那两人留下来的令牌,眼睛中似有所思。
牧云归用口型问他:“怎么了?”
现在不方便说话,江少辞在牧云归手心写道:“上面有追踪阵法。”
牧云归一惊,立刻想到他们拿出来的那两枚令牌。江少辞补充道:“追踪阵法设在他们的弟子令牌上,恐怕还有监听功能。他们应当被人监视了。”
牧云归了然,所以裘虎单独留在后面阻拦魔兽,也不完全是鲁直。他们两人,可能早就计划着这一天了吧。
江少辞和牧云归绕开地上的东西,遥遥缀在赵绪林和裘虎身后。现在已经进入月落谷地界,魔植遍地,毒虫横行,裘虎和赵绪林不敢靠近魔犀象群,远远选了另一个方向。可是他们害怕魔犀象群,其他魔兽也害怕,所有活物都避开魔犀象的前进方向,导致裘虎、赵绪林才走不远,便迎面撞上另一只魔兽。
那只魔兽长相怪异,动作极快,腾挪在树丛藤蔓中,快得像一道残影。裘虎握着剑警惕,但还是中了魔兽的陷阱,不慎被抓伤左臂。
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阴沉的森林明显躁动起来。魔兽都对血腥味敏感,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爬过,渗人极了。牧云归心中明白,裘虎和赵绪林刚刚在和蟒蛇的战斗中透支了大量体力,如果再引来魔兽,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赵绪林警惕着魔兽,不曾注意,他们身后爬上来一只蜥蜴状的怪物。蜥蜴巴在树枝上,无声吐着信子,突然闪电般朝他们后背扑来。蜥蜴怪物的利爪上闪着幽绿色的光,要是这一下落实,修士不死也残。
裘虎正按着胳膊上的伤口,猛然感受到一股森冷逼近,他本能感觉到危险,立刻回头,发现一只怪物朝他扑来,冰冷的竖瞳盯着他,看得人毛骨悚立。他发现的太晚了,怪物已经逼近,根本来不及拔剑。裘虎瞳孔放大,动作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最后关头,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并不是害怕,而是遗憾。这就结束了吗?可惜,他还没有回家看看。一去多年,不知道他走后,爹娘的生活怎么样,小妹有没有嫁人。
裘虎已经完全放弃,准备好迎接死亡,可是预料中的剧痛久久没有袭来。一枚树叶从身后飞出,精准打到蜥蜴皮甲的缝隙里。它仿佛被一股无法阻挡的巨力击中,尖叫一声,陡然从半空落下,尾巴痛苦地蜷成一团。土地上渗出粘稠的绿血,很快,它就不动了。
裘虎愕然立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他回头,发现另外一边不断偷袭赵绪林的魔兽也死了。它行动快疾如风,神出鬼没,不可捉摸,给裘虎和赵绪林带来不少麻烦。但是这一次,它奔跑时却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整个身体被切成两半,直到掉到地上,它的四肢还在往前跑。
鲜血四溅,浇了赵绪林满身。他擦干脸上的血,握紧佩剑,肃容看向四周森林:“是哪位道友出手相助?”
裘虎和赵绪林身体都紧绷着,比刚才面对魔兽还要紧张。密林深处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很快,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预料不到的身影从古树背后走出来。
江少辞手里把玩着树枝,面容冷清,神情寡淡,远远望着他们。身后密林深致,藤蔓密密麻麻攀爬着,不知名的艳丽花朵幽幽闪着光。一切诡异而危险,而他笔挺站在树下,从容闲适,像不染凡尘的仙人,又像这片死亡之森的王者。
裘虎刚看到江少辞时本来十分惊喜,但是见他一动不动,裘虎脸上的笑容凝固,逐渐变得惊疑不定。这是江师兄吗?或者说,这是人吗?
好在江少辞终于看够了,他随手扔开树枝,偏头笑了笑,薄唇轻启:“好久不见。”
裘虎终于放下心,如释重负道:“江师兄,怎么是你?”
江少辞早已把隐身衣收好,他没有理会裘虎的问题,而是回身,小心接住牧云归。
裘虎看到牧云归,又惊又喜:“牧师姐,你也在?”
牧云归轻轻点头。等她站好后,江少辞才踩过半人高的草丛,不紧不慢走来:“我们听到这里有声音,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遇到你们。”
江少辞三言两语间把他们的身份默认成一起参战的仙门弟子。裘虎没想到这么巧,忙不叠道:“江师兄,牧师姐,原来你们没死?太好了。既然你们没事,为何不回门派?”
江少辞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厌世口吻,说:“亏我们命大,被你们抛在海底也没死。这种门派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自己修行安全。”
江少辞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裘虎和赵绪林果然都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裘虎道:“江师兄,牧师姐,并非我们不讲义气,而是那天……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一直要求再等一会,但是领路师兄和那群人贪生怕死,不管不顾跑了。幸亏你们没事,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裘虎说着露出愧疚之色,看起来真的自责了很久。牧云归暗暗拽江少辞的衣袖,示意他差不多行了。
赵绪林问:“江师兄,牧师姐,既然你们不想再回门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少辞若无其事,仿佛真的一般,说:“最近听说涿山有宝物,我们跟着几个散修一起来看看,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们。”
这次联军确实有散修通道,东线那么大,裘虎和赵绪林和无极派的弟子待在一起,没见过牧云归和江少辞也正常。他们并未起疑,赵绪林道:“那就好。我就说江师兄和牧师姐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出事的。”
牧云归没有江少辞说谎还能摆出一副兴师问罪架势的本领,她站在后面,对着另两人唯有淡淡一笑。她注意到裘虎往嘴里塞了颗丹药,问:“你们还好吗?”
“小伤。”裘虎大咧咧地挥手,拿着药粉在伤口上随意一洒,血便止住了,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江少辞扫过周围,明知故问道:“怎么只有你们自己?其他人呢?”
裘虎长长叹了口气,道:“别说了。不怪你们两人不愿意回去,我和书生也不想再待着了。当初我进入无极派时,以为可以行侠仗义,杀妖除魔,早日让我爹娘那样的普通人过上安生日子。我也一直把门派当做第二个家,可是我后来发现,门派并不完全是我想象的那样。”
牧云归轻声问:“怎么了?”
裘虎摸身上的令牌,翻了好几个地方才意识到他把令牌扔了。裘虎说:“差点忘了,我们已经把东西扔了。你们不知道,从殷城回去后,掌门没有犒劳,反而像敌人一样审问我们,把所有去殷城的人搜查了好几次。殷城坍塌是大事,估计掌门怀疑我们有人拿了法宝却不说,所以来来回回问话。我能理解掌门的心情,所以无论问什么我都忍了。没想到,后面我竟无意间发现,他们在我的房间里放监视法器。”
牧云归看向赵绪林,赵绪林点点头,跟着说:“裘虎悄悄提醒我,我才发现我身边也有。不光是法器,这些年无论我们去哪儿,背后仿佛总有眼睛盯着我们。这几年我们过得实在不堪其扰,所以这次大战,我们想趁着人多眼杂跑出来,离开无极派。”
牧云归点头,心里却在想,看来无极派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江少辞的事,中底层弟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裘虎甚至以为桓致远审问他们是为了殷城的法宝。牧云归叹了一声,皱着眉问:“无极派号称济世救民,拯救苍生,怎么会做这种事?”
裘虎颓然道:“要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敢相信。我当时无意发现监控法器时都惊呆了,难怪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难怪无论我想做什么,第二天就会被别人知道。我说了无数次,我确实没见过桓家的法宝,我进入殷城后所有的行动都告诉长老了,为什么他们不肯信,甚至要在我身上装监听法器呢?”
裘虎说着愤恨起来,他当时拿着法器去质问管事师兄时,师兄大言不惭地说若他问心无愧,怎么怕被人看?裘虎当时气疯了,后面发现自己身边的眼线越来越多,他在愤懑和抑郁中度过了好几年,曾经那么乐天的性格,如今也变得阴沉。
赵绪林按了按裘虎肩膀,裘虎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是我和仙门无缘,反正我也不想求什么长生,此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们过他们的,我回老家杀猪去。”
裘虎说这些话时,终于露出几分曾经那个鲁莽乡下少年的样子。江少辞一直负手站在一边,听到这里,他忽然问:“只有你们被控制了吗,还是说去殷城那些人,回来后都被看管起来了?”
裘虎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内门弟子也被盘问了。”
殷城那次同去的内门弟子只有南宫玄和东方漓,牧云归问:“你是指南宫师兄和东方师妹?”
江少辞听到这里,挑眉,悠悠重复:“南宫师兄?”
牧云归擡眸,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是师兄吗?”
江少辞极轻地哼了声。都什么时候了,还叫南宫师兄,他也比牧云归大,怎么从没听过她叫他师兄?
裘虎和赵绪林眼睛扫过这两人,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赵绪林咳嗽了一声,微微笑着说道:“确实是南宫玄和东方漓两位师兄师姐。不过他们在内门,具体情况我们也知之甚少。”
裘虎不屑地嗤了声,说:“内门那群人全是伪君子,恶心极了。听说殷城的法宝就是南宫玄拿走的,但他不说,连累我们一起受罚。内门本就占据绝大多数资源,他们还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真是虚伪。”
牧云归心里明白,南宫玄并没有拿到殷城里的“法宝”,或者说,这辈子的他没有。他的凌虚剑法是前世学的,南宫玄这一世一改前世的低调作风,为人处世十分张扬。可惜南宫玄并没有因此拿到他期望的天才头衔,反而被桓致远等人注意到了。
在桓致远面前,像江少辞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这些秘密如何透露出去的,那就要问问南宫玄的好师妹东方漓了。
牧云归想到这里油然生出一股茫然,南宫玄和东方漓相互攀咬,可谓一地鸡毛,而她早早脱离那个漩涡,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曾经带给她无穷压力的大男主、穿书女,如今回头看看,也不过两个跳梁小丑罢了。
有什么可怕的呢?天底下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大男主,有的只是无数机缘巧合造就的幸运儿。
牧云归心境突破,隐隐感觉到境界又开阔了一截。其他三人注意到了,赵绪林问:“牧师姐,你怎么了?”
江少辞上前一步,挡在牧云归身前,说:“此地不宜久留,要不了多久就有魔兽过来了。我们先走吧。”
江少辞发话,另两人都识趣地不再问了。赵绪林说道:“是我疏忽了。江师兄,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昆仑宗。”
赵绪林一怔,道:“江师兄还要往里走?我们之前和一队师兄一起走,才靠近谷口就走不动了,现在仅有我们几人,想横穿月落谷恐怕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江少辞淡淡应了一句,说,“那群魔犀象应该没走远,现在出发,还追得上。”
赵绪林和裘虎一起惊讶了:“什么?”
江少辞一本正经地说:“魔犀象长得高,所以视力不太好。它们只能捕捉到动态的东西,只要我们动作小些,悄悄跟在它们身后,它们就不会发现。”
牧云归静静看了江少辞一眼,亏他一脸严肃、振振有词,要不是牧云归知道真相,她都要信了。
魔犀象的视力哪里不好了?分明是江少辞控制了魔犀象群,让它们继续往前走,要不然,刚才他们就被踩死了。
但赵绪林和裘虎不知道,他们似懂非懂地跟着江少辞,发现魔犀象果然不理会他们。裘虎有些茫然,这些消息,为什么仙门的手册里从没有提过?早知如此,他们还为什么要和魔兽肉搏,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呢?
有庞大的魔犀象开路,之后一路顺畅极了,藤蔓密布的月落谷被踩成一片平地,连魔兽都没遇到几只。裘虎缀在后面,久而久之,竟然觉得无聊。
裘虎连忙拉了拉赵绪林,说:“书生,快给我一巴掌。”
赵绪林二话不说,冲着他的右脸来了一掌,然后问:“左脸还需要吗?”
裘虎捂着脸,一脸轻松地点头:“不需要了。看来,我不是在做梦,我们真的一场战斗都没打就穿过了月落谷。”
赵绪林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那两个背影:“跟着江师兄,总是有惊喜。”
裘虎重遇故人后,不知为何变得容易感伤。他问赵绪林:“书生,等离开这里后,你打算去哪里?”
“打算?我没什么打算。”赵绪林说道,“先活着离开这里再说吧。”
“我想回家了。”裘虎说着,眼神中流露出怀念,“我离开家已经有五年了吧?我小妹估计嫁人了,家里没人帮忙,不知道我爹还能不能杀得动猪。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回家。”
赵绪林笑笑,开玩笑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将你妹妹介绍给江师兄吗,现在你妹嫁人了,这可怎么办?”
裘虎赶紧朝前看,还好,江少辞和牧云归在前面走着,似乎并没有听到。裘虎长松一口气,用力锤了赵绪林一拳:“别瞎说。江师兄的事我怎么做得了主?何况,他有牧师姐呢。”
裘虎和赵绪林打闹起来,前方,牧云归轻轻瞥了江少辞一眼,说:“你桃花运不错,有人要给你介绍妹妹。”
江少辞简直奇冤:“你看我理他吗?我都不认识他妹妹。”
牧云归轻轻哼了声,道:“没有这个,也总有下一个。现在还有人为了你终生不嫁呢。”
江少辞挑挑眉,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他比较习惯直接行动。他二话不说拉过牧云归,说:“你说的对,总有下一个。不如你来帮我怎么样?”
牧云归被他吓了一跳,她飞快朝后看了一眼,用力敲江少辞的手:“松手,还有人呢。”
“我不。”江少辞箍住牧云归双臂,下巴放在她头顶上,说,“除非你帮我找来一个道侣。”
“你不是有吗?”
牧云归刚说完就被江少辞掐了下腰。他这一下没有留力气,正好掐到牧云归痒痒肉了。牧云归又是气又是痒,手肘重重撞向后面:“放手。”
江少辞纹丝不动,耍赖般说:“放手可以,但得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牧云归都气笑了,挑眉问:“你这是威胁,还是请求?”
“这取决于你。”江少辞双臂紧紧圈住牧云归,说,“如果你愿意,我便是请求你施舍荣幸,将余生赐予我;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是威胁。”
“威胁什么?”
江少辞额头轻轻抵在牧云归头发上,气息扑在她耳边,微不可闻:“威胁你予我垂怜,永远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