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出生在一个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之家,除了俄语,他还会说流利的德语、法语与拉丁语。日俄战争,他在旅顺口服役,做过日本人的俘虏。沃尔夫在圣彼得堡有宫殿版的豪宅,成群结队的仆人,在拉脱维亚的乡下有数千公顷田庄。他出入于帝国上流社会,结交亲王与公爵。但他更爱物理学,在德国获得了硕士学位。
“放射性?”
西伯利亚的针叶林深处,秦海关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他依样画葫芦念出单词,但只会日常用语,看不懂俄国文字,更无法理解专业术语。
“嗯,就是元素从不稳定的原子核发出的射线,直到衰变形成稳定的元素。天下间的万物都可能具有放射性,哪怕空气里都有。地球和宇宙形成时就有天然放射性核素。有的东西放射性很强烈,长期接触就会导致各种疾病,甚至快速死亡。我听说,巴黎的居里夫人就在研究这些东西。”
“就像剧毒?”
秦海关感到后背心灼烧的疼痛。没错,祖传的《秦氏木匠鉴》里写得明白无误“欲成墓匠,饮鸩灵石”,正如后人所说的“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他能活到现在这岁数,绝对破了三千年来家族的记录。
踏着茫茫白雪,背着蒸发生命的灵石,回到乌拉尔山中的陵墓工地,开始镇墓兽的第四宫——拼接塑形,设置机关。
他和沃尔夫花了足足一个月,按照设计图纸搭出双头鹰镇墓兽的骨架,又填入齿轮、传送带、擒纵器……几乎上千个零部件,都是进口的五金件。唯独没有安装蒸汽机或内燃机的动力系统——否则就成机械化改造的镇墓兽了。不管使用多少新材料,只要依靠灵石作为唯一的动力来源,就仍然是镇墓兽的传统工艺。
按照祖传的规矩啊,必须秦氏子孙才能建造镇墓兽,这项古老的技艺绝不能传给外人,遑论沃尔夫还是个日耳曼血统的老毛子。但这两年来,秦海关目睹了太多的天崩地裂,这早已不是修撰《秦氏墓匠鉴》的年代了。什么老规矩啊,全都狗屁不如!而他深信不疑的是,这将是自己这辈子建造的最后一尊镇墓兽,也将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尊镇墓兽。
沃尔夫男爵竟成了秦海关的关门徒弟。
第五宫,种魂。尼古拉二世沙皇生前遗物颇多,有他的头发、指甲、念珠、画像、照片甚至日记本,存放在镇墓兽的心脏位置,赋予末代沙皇的灵魂。
第六宫,雕琢。说实话,双头鹰的设计相当繁复,如果用传统的手工艺,没有几个月雕琢不完。不过,沃尔夫用了冲压车车做模具,几天功夫就做出双头鹰的外壳,加上一对轻薄却巨大的双翼。
第七宫,操控。镇墓兽有了墓主人的灵魂,才能懂得墓主人的语言。这是史上第一尊通俄语的镇墓兽。秦海关在俄国生活了一年,又有个俄国小寡妇做老婆,俄语对话不成问题。他向沃尔夫请教了几句古俄语,运用将近六十年来积累的精气,彻底驯服了双头鹰镇墓兽。
第八宫,点睛。刚刚落成的沙皇地宫,运来一只硕大无朋的北极熊,仿佛一口能吞下十个秦海关。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亲自检验,怀疑这用钢铁铸造而成的镇墓兽,如何能摆脱地心引力起飞?结果,双头鹰镇墓兽在老秦的操控下,扑闪一对翅膀飞起,轻松躲过北极熊的第一击。接着鹰爪准确地刺破了熊的双眼,两只鹰头分别攻击熊的耳朵,让白熊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但此时稍有不慎,一旦被困兽犹斗的熊掌击中,镇墓兽也会非常危险。但这支双头鹰的动作敏捷,觑准对手的缝隙,瞬间撕裂了北极熊的咽喉……
最后一宫,双头鹰的命名仪式。秦海关给镇墓兽上紧发条。沃尔夫开了香槟和果酱庆祝,甚至计算了一个公式,结果在没有外力入侵的前提下,它的力量可以保持到公元3900年。
“这是一尊‘灵魂机械体’。”
男爵说了一句学术界流行的时髦话,用了秦海关听不懂的德语。
“制兽九宫”完成同时,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骨骸,收殓在七副桃木棺材里,经由东正教牧首的祈祷仪式,送入地宫的金井之上,与双头鹰镇墓兽同归于寂。
沙皇陵墓大门锁闭,再用水泥浇注在墓道口,除非用烈性炸药才能打开。这是秘密陵墓,没有地面建筑,封土就是整座山丘。秦海关参照了《秦氏墓匠鉴》的汉墓规制,不像明清皇陵都是人工建造坟冢宝顶。乌拉尔山脉,乃是欧洲与亚洲的分界线——双头鹰,或许是欧洲第一个本土制造的镇墓兽。
弗兰茨·冯·沃尔夫蹲在墓前嚎啕大哭,秦海关心想,北京城里八旗子弟遗老遗少都没像他这么忠诚的。
几天后,一辆白俄的卡车来到秦海关面前,卸下一口硕大的金属棺材,藏有从彼得格勒偷窃出来的一堆骨骸。
传令官带来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手谕:“这是拉斯普京的骨骸,请为他建造一座陵墓,还有镇墓兽。”
老秦迷惑不解地问:“拉斯普京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沃尔夫男爵一提到拉斯普京的名字,就像吃了只苍蝇,忍不住蹲下来呕吐。
世界大战爆发后,尽管沃尔夫拥有德国血统与姓氏,沙皇依然常把他召入皇宫聊天解闷。但后宫有个妖孽,他叫拉斯普京,原本是个乡村无赖,谎称是个苦行僧的圣人。他受到皇后的宠信,其实在秽乱宫廷,大家都称他为“妖僧”。据说,拉斯普京有超能力,可以治疗疾病、占卜吉凶,无数女人为他而着迷,甚至心甘情愿成为他的邪恶异端的祭祀品。
三年前,俄罗斯帝国危在旦夕。士兵们在前线忍饥挨饿死去,后宫却夜夜笙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人人都说拉斯普京不死,罗曼诺夫王朝必亡。忠臣沃尔夫与一群贵族密谋,引诱拉斯普京出宫,再用手枪、毒药、匕首等无数种方式杀死这个男人。沃尔夫的双手沾满鲜血,最后把拉斯普京扔进冰封的涅瓦河,据说这妖孽在冰河里熬了八分钟才淹死。
沃尔夫仰天长叹:“杀死拉斯普京,我成了俄罗斯的英雄!可惜没能拯救帝国。”
秦海关感到一阵恶心——棺材里升腾一股邪气,他建造过许多陵墓,接触过帝王的金井,变得格外敏感,能感受到常人难以感受之物。
“清朝的老规矩,墓匠族只能为皇帝造陵墓。袁世凯勉强做了洪宪皇帝,末代沙皇也是正统的俄国皇帝,这个拉斯普京算什么东西?”
“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沃尔夫真想一把火烧了棺材,“海军上将真的疯了!”
秦海关看着森林里的仓库,藏着休眠状态的十角七头镇墓兽,骤然明白了高尔察克的用意:“他不是要陵墓,而是要得到一尊镇墓兽。”
“拉斯普京的镇墓兽?”
“嗯,为何十角七头如此强大凶残?因为它的墓主人是安禄山,那是个野兽般的乱臣贼子,差点毁灭了大唐帝国。”
“秦!你说的有道理啊!”沃尔夫男爵感觉豁然开朗,“如果一头镇墓兽,拥有了妖僧拉斯普京的灵魂,那该有多么恐怖!”
“海军上将急病乱投医了,他觉得一尊十角七头还不够,必须再加上一尊拉斯普京,这两头天下最凶残的镇墓兽,才能帮助他渡过难关。”
沃尔夫抽了一支烟,看着火星迅速在寒冬消逝:“不,我们绝不能把拉斯普京的灵魂放出来,这个魔鬼将彻底毁灭多灾多难的俄罗斯民族,必须让他永远留在地狱。”
“可是海军上将的命令……”秦海关知道高尔察克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血人物,“他会杀了我们的。”
“秦,你愿不愿意跟我逃跑?”
“逃去哪里?”
“嗯……”沃尔夫男爵深思许久,“去中国呢?你不是一直想念你的儿子吗?”
思量一宿,秦海关决定出逃。他先回了趟在鄂木斯克的家,跟同居的白俄小寡妇共度最后一夜,告诉她自己行将远足,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天蒙蒙亮,老秦和沃尔夫各自骑上一匹良马,带足了武器、皮草、干粮和钱币,悄然没入白雪皑皑的西伯利亚荒原。刚走出去两天,就遇上一场骇人的暴风雪。他们只能在森林里搭起帐篷,用取之不尽的木材烧火取暖。
天黑以后,狼群包围了他们。两人开枪射杀了无数头狼,但有更多饥饿的野兽围上来。这时候,秦海关开始无比想念他的镇墓兽伙伴——十角七头,虽然那个大怪物继承了安禄山的凶残灵魂,但在老秦面前却是个温顺的牲畜,就像一头农家的驴子或看门狗。如果有它在的话,别说是狼,就算来一百头北极熊,也是风卷残云。
熬到天亮,他们打光了上千发子弹,手里只剩下马刀与匕首了,眼前还剩下十几头饿狼。
秦海关抓着沃尔夫的胳膊说:“男爵,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我俩相识至今也算是有缘分,今日竟这样死在一起。如果还有来生,你就投胎做我的儿子吧。”
他这么说,丝毫没有占人家便宜的意思,可惜沃尔夫是个东正教徒:“秦,我只相信基督的末日审判。但能认识你,我感到很荣幸。”
两人眼睛一闭,正准备舍身饲狼,四周围想起一片急促的枪声。围困他们的狼被一个个射倒,接着出现了穿戴裘皮的白俄骑兵。
这是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来搜捕他俩的队伍。原来秦海关的小寡妇,猜到了他要逃跑回中国,又担心他在路上遭遇意外,就告诉了白俄临时政府。高尔察克勃然大怒,下令把老秦和沃尔夫抓回来——必须是活的。
狼狈不堪的秦海关,被押解回鄂木斯克,跪在海军上将面前。他和沃尔夫心想难逃一死。没想到,高尔察克给他们松绑,说前线战事吃紧,必须要镇墓兽紧急出征,给妖僧拉斯普京修建陵墓一事可以暂缓。
老秦侥幸捡回性命,他和十角七头镇墓兽再次参加战争,但在伏尔加河畔,不可一世的十角七头,猝不及防地被凶猛火力摧倒,钢铁外壳炸开两个大洞,副油箱殉爆,几乎从内部摧毁了镇墓兽。
垂头丧气地回到鄂木斯克,纵然能工巧匠,也无力修复——十角七头的结构过于复杂,七个脑袋等于有七个思想,各自往不同方向去,如果没有统一的智慧,自己跟自己也会打架。
众人一筹莫展,法国军事代表建议,将十角七头运到法国,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工程师,一定可以修复这头镇墓兽,说不定还能大批量制造。
海军上将同意了这个计划。老秦必须与十角七头同行,以免镇墓兽失控。全俄临时政府派遣了代表,也是秦海关的老搭档,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同行,顺便参加巴黎和会。
这年春天,木头教堂的洋葱头尖顶响彻钟声,塔楼上飘扬帝俄的三色旗。荒原处处积着残雪,气温仍在零度徘徊,额尔齐斯河刚解冻,来自中国新疆阿尔泰的湍急流水,夹带冰块荡气回肠地冲向北冰洋。
将近六十岁的秦海关,留起大胡子,头戴裘皮帽,身着呢子大衣,里面是套头衫,胸前别着帝俄勋章,脚蹬哥萨克马靴。鄂木斯克大教堂前的广场,“全俄最高执政官”高尔察克检阅军队。像初次见到这位帝俄海军上将那样,他得到热情的斯拉夫贴面礼并亲吻。
老秦与沃尔夫出发,带着大木箱里的十角七头,骑马和骆驼,沿着哈萨克人放牧的小道,通过里海北岸的戈壁荒滩,渡过伏尔加河与卡尔梅克人的草原,效忠沙皇的顿河哥萨克前来欢迎。
他们见着了黑海——顾名思义,黑色的寒冷大海,两千年来草原民族入侵欧洲的通道,匈奴人、保加尔人、马扎尔人、突厥人、蒙古人的马蹄都曾来过。
到了邓尼金控制的克里米亚半岛,黑海舰队基地塞瓦斯托波尔,秦海关与沃尔夫坐上一艘法国军舰,连同十角七头镇墓兽,启程前往地中海。
黑海出口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君士坦丁大帝的千年古都,拜占庭的堡垒,奥斯曼人的伊斯坦布尔。路过加里波利半岛,几年前为争夺这条舌头状的弹丸之地,白白牺牲了几十万条生命。
从爱琴海到地中海,穿过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间的墨西拿海峡,年近花甲的秦海关,方觉世界之大,岂是世世代代在地宫里造镇墓兽,坐井观天所能比拟?
四月,军舰停泊进了马赛港,秦海关踏上法国的土地。
地中海的春风和煦,与西伯利亚完全两个世界。十角七头被运上火车,男爵坐进一等车厢,秦海关坚持待在闷罐车厢,陪伴他的镇墓兽。
火车沿着罗讷河向北疾驰,经过里昂折向西北。两天后,守卫车厢的士兵们欢呼“巴黎到了!”他们停在凡尔赛车站,沿线布满军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秦海关感到形势不妙,突然有个戴着眼镜,蓬头垢面的欧洲人,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就是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指名道姓要秦海关从白俄来到巴黎的,就是这家伙的主意。
当秦北洋横渡过太平洋和大西洋,自西向东环游地球同时,他的父亲秦海关,正从西伯利亚到巴黎,自东向西环游欧亚大陆。
巴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