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奥丁杀死巨人伊米尔,从巨人尸体上长出这株大树。世界树有三条主脉树根,一条伸向人类世界“中庭”,一条伸向“巨人国度”,一条绵延到“死人之国”,黑龙尼德霍格就在此啃噬树根。
秦北洋与九色正在死人之国。总有一天,黑龙将咬断这条树根,导致宇宙的崩塌,诸神的黄昏。
另外两条树根呢?
他悄然离开,从千百万根须之中,慢慢摸出一条粗壮的树根。他沿着这条根走啊走,不知走了好几里地,终于看到一口水井。
所谓的“命运井”,由三位女神看守,她们的名字分别叫过去、现在与未来。女神们用泉水浇灌世界树的根须,将生命赐予人类,指定每个人命中的劫数。
秦北洋把头探入井中,大口饮用甘冽的井水,充盈自己的身体,肺里的疼痛减弱了。他心满意足地倒在地上,犹如沙漠中遇到绿洲的旅人,仰望枝繁叶茂的世界树,仿佛心脏也在变绿。
九色帮他找到另一条树根。这条根脉通往巨人国度。他们行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见到一个巨人。小镇墓兽刚摆出战斗姿势,秦北洋就让它消停吧,那是一尊高耸入云的石像。但这尊石头什么时候会动?就像维京英灵殿里的神像,谁知道呢?石像脚下喷涌一眼泉水。
智慧泉。
奥丁为喝这一口泉水,穿过迷雾森林,找到守护世界树的智者弥米尔,不惜失去一只右眼,把自己吊在树上九天九夜,思考宇宙奥秘,最终发明了鲁尼文,给古日耳曼人带来文明。
还用得着犹豫吗?秦北洋脱下衣服,整个跳入智慧泉。泉水包裹全身每寸皮肤,渗透每个毛细孔,就像母亲腹中的羊水,让他从一粒小小的受精卵细胞,分裂成一颗小螺丝,又长成一条小鱼儿,再变成一个小怪兽,最后是胎儿期的人类。
人类……
他像个人类的婴儿,出生在白鹿原大墓的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他又像个孩童,走在天津的海河边,进入光绪帝的地宫,发现自己背后的胎记和使命。
回到世界树的树干下,仰望从树叶缝隙间泄漏的星光,他做了一个决定。
还是奥丁大神的那句话——继续行走。
他要逃出这个世界,回到人间,安娜还等着他呢,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首先,他得爬到世界树的顶上,才能看到世界的全貌,到底出口在哪里?
爬树!
秦北洋摸了摸树皮,拔出背后的唐刀,试着用尽全力插入树干。尽管世界树无比坚硬,但是唐刀带着安禄山的力量,立时没入一尺多深。借着唐刀支撑,他攀上粗壮的树干。纵横交错的树皮,形成天然沟壑,足以让他把手掌插|进去。癌症让他体重下降,不会给树皮造成太大压力。他一边用唐刀,一边用手掌,交替插入树干深处攀爬。除了没有绳子和钩环,倒是颇像攀岩运动员。
当他爬上去几十米高,回头看到九色。小镇墓兽恢复大狗的姿态,脚底长出锋利的爪子,牢牢勾住树干,像只善于爬树的豹子,速度比秦北洋快多了,很快就与主人并驾齐驱。
秦北洋和九色爬到第一根分岔的树枝,粗得就像硕大的屋顶,足够在上面睡觉和跳舞。他摸了摸|胸口,喝过命运井水,洗过智慧泉水,疼痛再一次减轻。
树干分出多如牛毛的树枝,间隔不过一两米,向着四面八方延伸。他和九色连续攀爬七八根树枝,再看头上的树冠,丝毫见不到顶呢。
再要往上爬时,他感觉饿了。
饥饿说明这不是阴间,也不是做梦,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他再没力气向上走了,倒是九色跃跃欲试。秦北洋撩拨一下树叶,发觉每片叶子虽然颜色不同,却都是五芒星的形状。怪不得古时候的通灵者,都把五芒星作标志。小心地拔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舌尖的滋味古怪,开始有些苦,很快便有回甘,一如上等的茶叶。当他一口气撕扯好多嫩叶下来,突然被什么重重砸到脑门。
是谁在袭击他?
秦北洋挥舞环首唐刀,惊慌地注视头顶……又一个暗器袭来,正好砸在九色的头顶。
苹果。
他从树枝里摘回来,青色苹果大小,仔细看又不太一样,长得有棱有角,质地分外坚硬。他试着用牙齿去咬,竟有脆脆的坚果感觉,味道非常好!三两口就全部吃完了,并且没有果核。所以啊,世界树只此一棵,别无分店。
这不是牛顿的苹果,而是世界树的果实,也许已结了几千年?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偷吃的也是这个吧?再一细看,更像《西游记》里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人参果!
不可能只有这一颗果实。依靠嫩叶和果实补充了体力,他和九色继续攀爬,经过十多根大树枝,终于在一片茂盛的树叶中间,发现上百颗沉甸甸的新鲜果实。他像花果山的猴子爬上爬下,将果实们一扫而空,大快朵颐,直到打出几个饱嗝。
树冠遮蔽了天空,世界树下没有白天与黑夜,永远只是星光点点。尽管害怕闭上眼睛就不再醒来,但他还是决定在树上睡一觉。不必担心会掉下去,因为树枝足够宽阔,他捡来许多五芒星的树叶盖在身上,并不避讳九色灵石的力量,依旧像旧日时光,抱着小镇墓兽入眠……
一觉醒来,太平无事,秦北洋深呼吸,就像清晨的空气,树叶间的气息清新,犹如给充满癌细胞的肺叶做了一次深度洗涤。低头往树枝下看去,不知不觉,遥遥已是万仞之高。
他惊觉住在树上的种种好处,其实人类的祖先啊,不也是住在树上的吗?
树枝开始剧烈摇晃,难道刮起了大风。不,摇晃的树枝从单独一个方向而来,必有异物在树枝上奔走。他和九色做好战斗准备,却见到一匹硕大的雄鹿,四蹄轻巧地踩在树枝上,仰起脖子咀嚼新发的嫩芽,又挑最嫩的果实大口吃下。
原来在世界树的世界里,还藏着其他动物呢。
雄鹿器宇轩昂,顶着硕大的鹿角,在树枝间奔跑如履平地,也许就是树生动物?比如树懒之类,只不过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若脱兔。
九色心有灵犀地长出鹿角,变成幼麒麟镇墓兽,仿佛对面那头吃树叶和果实的动物,就是自己最亲近的同类?
雄鹿看到了九色与秦北洋,它被吓到了,立刻转身离去。雄鹿跳上另一根树枝,片刻间,跳上去百米之遥。秦北洋决定追赶,他不再从树干直线往上爬,而是选择雄鹿的路线,在树枝之间跳跃攀援。不过鹿有四条腿,人类的双手双脚不能比拟。
突然,秦北洋不巧踩中一段细窄的树枝,无法承载体重而断裂了。
坠落……
他从世界树上坠落。
惊险的自由落体,穿过无数细枝与树叶,却正好被一棵粗壮的树枝拦腰挡住。
好险!还以为自己会在世界树下摔成肉泥。九色也跟着下来了。再往下看,依然层层叠叠的树枝和树叶,就算不慎坠落,也不会有危险。
他再次攀爬,穿过一根根树枝,嚼过层层树叶,吃过无数果实。日出而爬,日落而息,不知多少个昼夜,依然不见世界树的顶部,连看到天空的迹象都没有。刚开始,他还用枝条绑在九色身上做标记,过一天就绑一根,直到密麻麻无处可绑,索性放弃了对时间的记录。
又见到了鹿。但不是之前那一匹雄性,而是一匹纤细的雌鹿。世界树的生态环境中,生活着一个鹿科的树生种群。它跟九色一样,也是千年神兽,或许具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异能。他还遇到一只松鼠,快速地在树上攀爬,像一道灰色闪电穿过树干,他与九色都望洋兴叹。
秦北洋学会了如何与神兽共同相处。
它们没有人类的语言,但可以表达复杂的思维。九色教会他发出鹿鸣,无需通过耳膜,可以直接递送到大脑皮层。他感受到鹿的善意,也有对人类的恐惧。他问鹿,以前有没有见过人类?鹿说在无数个轮回之中,人类无数次来到世界树下,想要砍倒树干,摧毁树根,捕杀神兽……
无数个轮回,必定不是此世,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劫?
人寿由八万四千岁起,每一百年减一岁,减至十岁;再每过一百年增一岁,增至原来的八万四千岁,一减一增,为一小劫。
这是个漫长的时间概念,二十世纪的文明早已荡然无存,当下一个小劫轮回来临之际。
秦北洋的劫并没有来,他的癌细胞正在消失。没有医生,也没有X光片,但他能清楚地感受身体的变化。他在一天天强壮起来,脸色开始红润,胸膛变得坚硬,再无灼烧般的疼痛。他压在树枝上的感觉,明显比过去沉了很多,也许已恢复或接近原本体重。
想起在巴黎的时候,当癌症病入膏肓,他连走路都倍感吃力,但一进入巴黎地下墓穴,断头国王路易十六的墓室中,身体状况却改善良多,以至于没有九色协助,也能生龙活虎地跟狮鹫镇墓兽打斗,为他赢得阿萨辛的金匕首。按照医生的诊断,秦北洋早就该一命呜呼了。可他却在维京英灵殿下活动,甚至在欲望女神的密室,跟欧阳安娜共赴巫山。
因为古墓里有某种气场,能帮他遏制癌细胞的生长,减少镇墓兽的灵石放射性对身体的伤害。只有长久地处于古墓之中,他与九色才能共存。
秦北洋不是没想过,是否永远留在世界树上?风餐露宿,树叶为水,果实为粮,树枝为华屋,树皮为锦缎,神兽为友伴,多少人羡慕的神仙日子。不知人间悲苦,跳脱凡世恩怨,或许将长命百岁,羽化登仙……
世界树就是他和九色的天堂。
但他摇头,哪怕人间即是地狱,他也要与九色继续攀登这棵大树。
时光流逝,秦北洋终日攀爬,不知已登了多高?终于,遥遥望见苍穹,从树冠的缝隙间渐渐显露。
树干已收窄到只有水桶粗细,树枝也变得脆弱易折,树叶鲜嫩而稀疏。他让九色小心,生怕枝干无法支撑镇墓兽的重量,免得在冲顶前功亏一篑。
距离世界树的巅峰,还剩最后一尺,他看到了一只苍鹰。
苍鹰盘踞在世界树的顶端,它注视秦北洋的眼睛,俯瞰整个宇宙。
存活了数万年的飞禽神兽,用心灵向他提问:你是谁?
秦北洋用心灵回答:我是人。
苍鹰问:你从哪里来?
秦北洋答:人间。
苍鹰再问:你要到哪里去?
秦北洋再答:地狱。
他知道,如果自己答不上来,或者答非所问,苍鹰就会吃了他,或啄瞎他的眼睛。
苍鹰点点头,振翅高飞,消失在世界树之上的苍穹。
然后,他爬上世界树的树冠之巅,再往上是诸神的国度。
但他没看到太阳,也没看到云朵,更没有月光与星辰。苍穹只是一片蓝色,近乎不真实的柔和的蓝色。这依然不是地球表面,而是地底深处。至于世界树,如何在没有阳光雨露的世界里生长?
无解。
九色爬到他的身边,仿佛一只穷尽宇宙的兽。它在树枝上行走,引发剧烈摇晃。秦北洋大声叫它回来,但九色走得义无反顾。他趴下观察这跟树枝,竟是横向水平生长在树冠上,犹如一根细细的钢丝,向着前方无尽地延伸。
他把耳朵贴在树枝上,仿佛听到海浪的涛声?
难道这根树枝连接着大海?
九色继续往前走,秦北洋也决定跟上去。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掰断一根细长的树枝,再用唐刀削去分岔,做成一根晾衣杆似的木棍,双手平举在胸前,作为走钢丝的平衡杆。
深呼吸,他开始向前行走。
秦北洋举着平衡杆,双脚落在同一条直线,每走一步都会微微晃动,像马戏团的高空艺人。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他不敢往下看,世界树高达数千米,犹如地下的珠穆朗玛峰。
眼看就要掉下去,他却闭上眼睛,摒除心中任何杂念。他只记得正面有一条道儿,这是从小的习惯,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细细的树枝上,他如履平地凌波微步,走了足足百丈之远……
他看到了耸峙的岩壁,中间一道裂缝,再次亮起刺眼的光,吹来带着咸味的风。
秦北洋跟着九色穿过裂缝,进入深邃的地道,就像在母亲的产道中,直到诞生的刹那。
他看到了大海。
走过世界树,来到地心海。
无边无际的海水,却是墨汁般的黑色。海平线与苍穹相接,海水汹涌拍打礁石,轰隆隆的波涛声。秦北洋再回头,却是座怪石嶙峋的高山,他和九色刚从山洞钻出来。
得救了?回到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