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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鹿原麦客

    “北洋!别走!”

    他谢绝了齐远山的挽留,骑上汗血马幽神,一路狂奔出兵营。

    小镇墓兽九色紧跟在他身边。那只黑猫却留下来,循着小女婴九色的气味钻入营帐。

    士兵们还在营房里守岁,吃着火锅唱着歌。为了庆祝过年,有人放起烟花爆竹。

    秦北洋背后的星空,升起绚烂的烟花,宛如东风夜放花千树。九色与幽神都停下来,驻足观望灿烂的苍穹。寒冷空气中充满火药味,烟花一度照亮整座乾陵与无字碑。考虑到火药与烟花的发明时间,这必是武则天生前从未见过的美丽幻景。

    “走啊!畜生!走啊!”

    正月初一的凌晨,已过三更,秦北洋声嘶力竭地叫喊,第一次咒骂幽神和九色。他用马刺猛击汗血马的腹部,促使它撒开四蹄狂奔,远远离开焰火盛开的乾陵。

    烟花与流星在天上飞。

    曾经少年的他的眼泪在风里飞。

    泪水转瞬被风干,留在脸上的泪痕,北风下刀割般的疼。

    脑中莫名地闪过两句小杜的诗“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只可惜,他并不知晓这个“子满枝”,就是他秦北洋自己的“子”啊!否则,他必然转回去再找安娜,抱起自己的亲生女儿——九色。

    冥冥之中,能从古墓中拯救这个孩子的,唯有她的亲生父亲,秦北洋。

    而能在唐朝古墓中存活下来,并且吃着鹿奶长大的孩子,也必然是出生在唐朝地宫棺椁上的秦北洋的女儿啊!

    以上这一切,只有欧阳安娜、齐远山还有本书的读者们知道,秦北洋全然一无所知。

    但他知道,每个人来到人世间,从未经过我们自己的同意。人不可能选择自己出生地与时间,假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绝不会选择出生在国破山河在的庚子年,出生在唐朝大墓地宫的棺椁上……但他会选择再一次认识欧阳安娜,哪怕再一次生离死别。

    假如上天不给再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是死亡。

    秦北洋骑着汗血马狂奔了一天一夜,踏着冰面渡过渭河,绕着古老的西安城墙而过。这是二十一年前,父亲与娘亲逃难走过的路。

    中国人说,叶落归根。如果,要给自己选择一块死亡之地,那就是选择在出生之地吧。

    正月十五的清晨,秦北洋望见了白鹿原的悬崖。

    幽神踏着积雪泥泞的小径上塬,田野白茫茫一片。九色双目放光,脚步越发轻快,这也是埋葬了它一千二百年的故乡。路过汉文帝的霸陵,薄太后的南陵,阔别将近四年,小镇墓兽仍然轻车熟路,穿过土塬起伏的白鹿原,向着秦岭终南山方向,直到一座硕大的封土堆前。

    天地萧瑟,雪野苍茫。唐朝孟浩然踏雪寻梅,民国秦北洋却是踏雪寻墓。

    九色指引的坐标,绝对不会有错的。眼前荒凉的坟冢,正是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之墓。或许,也是秦北洋上辈子的墓。

    秦北洋翻身下马,跪在雪中,对着坟墓三叩首。他既是对已遭遇浩劫的墓主人叩首,也是对二十一年前,为了让自己来到世上而死去的妈妈叩首。

    虽然,庚子年的深秋,自己刚刚满月就离开了白鹿原。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即便全被白雪覆盖,秦北洋似乎也都认得,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地,命中注定之地。

    老爹说过,自己出生时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为妈妈操办后事,只能草草葬在唐朝大墓的盗洞之中。但小皇子的坟冢上有不计其数的盗洞,到底哪一个才是妈妈的埋骨之所?

    就像在一片森林里寻找一片树叶。

    秦北洋呼唤九色帮忙,这尊小镇墓兽也无能为力。他找了块青石板,重新镌刻上娘亲的名讳,底下是“不肖子秦北洋泣立”。

    立下墓碑,秦北洋再次叩首。父亲的坟墓在法国巴黎,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给老父守墓了。而母亲的墓就在眼前,何况也是唐朝小皇子的墓。哪怕终南郡王的棺椁早已远走高飞,落在阿幽等刺客们手中。他决定留在白鹿原,为妈妈和小皇子守陵。

    日暮后,他发现附近比邻而居一座古墓,早已被历代土夫子盗掘一空。秦北洋轻松地潜入墓中,棺椁里只剩下一堆枯骨,再看墓志记载,原来是晚唐时的贵族之墓。

    古人守墓是结庐而居,秦北洋则是掘墓为居。

    他在晚唐贵族的地宫里做了个土炕,每夜睡在墓主人的棺椁旁,这样就能控制住癌细胞,以至于延年益寿。九色每晚守在主人身边,只要在古墓之中,哪怕镇墓兽的灵石再强大,都不会伤害到秦北洋。他又在地面修了一个马棚,为汗血马幽神挡风避雨,安享卧槽生涯。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秦北洋心中只有这首李贺的《赠陈商》。他日日为唐朝大墓打扫除草,雕刻早已湮灭的石人石马石羊,想要尽量恢复一千两百年前的原貌。

    他还给附近村民做工匠,维修房屋、门窗、大车、农具等等,有时赚几枚铜币,有时只能收到半斤谷子、一袋豆子。他就在露天生火做饭,以小米做饼或粥充饥。有几个农家大姑娘,常要拉着他说话,问他老家在哪儿?有没有媳妇?要不要在白鹿原安家落户?秦北洋总是如实回答——白鹿原就是老家。

    有个大妈甚至还记得:二十一年前的小雪,有对夫妇在唐朝小皇子的大墓上,产下一个男娃娃。孩子他妈生孩子死了,娃娃依靠村里的妇女们哺乳才活下来,刚满月又被孩子他爹带走了。如今这位大妈已满头白发,当年却为秦北洋贡献过丰|满的乳汁。

    为了报答恩德,秦北洋分文不取,为大妈家里补好了年久失修的屋顶,却婉言谢绝了大妈将十四岁的黄花小闺女嫁给他的好意。

    冬天溜走,春雪融化。大雁从南方飞返西伯利亚。农家纷纷下地干活,照顾春天生长的麦苗儿……

    ※※※

    在白鹿原守陵的秦北洋,再也没有刮过脸,胡须从嘴唇、下巴还有两腮生长出来,犹如一茬茬的韭菜。他遗传了父亲茂盛的荷尔蒙,将来必会有一把络腮大胡子。

    春天是万物交配的季节,不仅是动物还有人,都有按捺不住的欲望。春夜响彻野猫叫春的惨声。九色经常从背后袭击幽神,半是开玩笑半是表达爱意,可惜汗血马对于异种交配毫无兴趣。秦北洋每晚睡在古墓地宫,虽然肺癌不再复发,但早晨的生物钟却让他寂寞难熬,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能依靠自己右手解决问题。

    农历五月,公历六月,天气渐渐炎热,麦收的季节来了。

    关中盛产两种“客”,一是“刀客”,为富商行旅保驾护航看家护院;二是“麦客”——麦收季节,赤贫无地的农民们,如果年轻力壮,吃苦耐劳,又有收割的经验,便会带着镰刀流浪四方,到缺乏劳力的村庄,受雇佣收割麦子。

    因为地理气候的不同,麦子收割时间略有差异,比如关中最早麦熟,然后是银川平原,最后才是陕北黄土高原,犹如候鸟般迁徙。麦客们一路流浪而去,替人割取沉甸甸的麦子,换取微薄收入。他们往往成群结队,父子兄弟同行,以免被人欺负。

    秦北洋加入麦客们的行列。跟他一起干活的是刘氏三兄弟,年纪跟他相仿,来自陕北保安县。三兄弟在老家没有一寸土地,祖祖辈辈给地主做佃户,爹娘在前些年的饥荒中饿死了,如今为了糊口只能做麦客,否则回家连媳妇都娶不上。

    成长于地宫的工匠之子秦北洋,从未正儿八经干过农活,动作开始有些笨拙,在烈日骄阳下出卖汗水,弯腰挥舞镰刀,犹如刀光剑影中的关中刀客。麦杆被割断时的劈劈啪啪声,就像砍断脑袋的咔嚓声。他跟着麦客们一边割麦,一边捆扎,田间到处是一簇簇麦子。眼前是金灿灿随风起伏的麦浪,身后却是波涛退尽后齐整整的麦茬。再强壮的身子骨,往往半天就直不起腰。有些人没能控制好动作,竟被自己的镰刀划伤甚至丧命。

    每天超大负荷劳动,让秦北洋的胃口大涨,一顿能吃好几碗面条。天黑后,麦客们露宿田野,纳凉闲扯淡,说荤腥笑话,聊谁家的新媳妇与小寡妇,数着几枚铜板,盘算下一站收麦子的州县。

    1921年的端午节,白鹿原上的麦子都收齐了。秦北洋最后一个从田里起来,光着膀子,扛着镰刀,两块强壮的胸肌中间,挂着一枚和田暖血玉坠子。满身汗水在太阳下闪闪反光,犹如擦了一身橄榄油。

    忽然,前方田垄上出现一匹体型雄健的白马。有个蒙着黑面纱的女孩,全身黑衣,头戴斗笠,英姿飒飒地骑在马鞍上。

    即便没看到她的脸,单就这个身形与强大气场,秦北洋已猜出了结果:“阿幽妹妹!”

    女孩下了马,卸下面纱,露出十八岁的容颜。她的脸颊又圆润了些,胸脯也鼓了起来,像被烈日涂抹一层油脂。

    小镇墓兽九色守在主人身边,虽是獒犬的模样,有一身厚厚的鬃毛,却是无惧酷暑,不会像狗那样吐出舌头散热。

    秦北洋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阿幽淡然道:“不用看啦!哥哥,我没有带任何人,此番只身前来找你。”

    “你怎知我隐居在白鹿原?”

    “我猜,你若回到关中,最想去的地方,必是白鹿原唐朝大墓——你自己的出生地。”

    她牵着白马,前往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秦北洋想到自己裸着上半身,在姑娘家面前颇不雅观,尴尬一笑,用镰刀护着胸口:“若真如此,你不怕我绑架了你?甚至……加害于你?”

    “第一,哥哥,我不相信你会对我做卑鄙小人之事;第二,既然我在六岁那年,被你从光绪帝陵的老太监手里所救,那么阿幽这条贱命,是哥哥你恩赐的。如果你要拿走,那就请便,阿幽绝不反抗!”

    秦北洋跟阿幽肩并肩而行,脖颈后的鹿角形胎记,犹如火焰冲上后脑勺。田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羡煞这牵白马的女孩子。

    到了唐朝大墓跟前,竟然挺立数对石翁仲与石马石羊。发现偌大的坟冢之上,已被秦北洋清理干净,只有一层薄薄的青草,生长几株苍翠的柏树。

    汗血马发现了阿幽,当初可是她把这匹宝马送给秦北洋的。幽神飞奔到阿幽身边,跟她亲昵地叙了叙旧。

    她摸着马头说:“哥哥,你想下去看看吗?”

    “看什么?”秦北洋还是保持戒心,“地宫中的棺椁,不是在你们手中吗?”

    “的确,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被我妥善保管,万无一失,敬请哥哥放心。”阿幽围绕坟冢缓缓而行,话锋一转,“若是棺椁还留在这座大墓下,恐怕随时会被军阀、贼匪,甚至西方列强盗掘。”

    “你们是在保护棺椁?”

    阿幽放开汗血马,踩着坟冢上的一捧黄土:“至少,不是我们把小皇子的棺椁从底下挖出来的。”

    “妹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会无缘无故,你问我下去看看,必是地宫中还有秘密?难道跟我的出生有关?”秦北洋皱起眉毛,又摸了摸九色的脑袋,“或者跟它!”

    “不错。”

    秦北洋微微点头,上观苍天,下看黄土,北望渭水,南眺秦岭,命中注定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可是,我连我娘的遗骸都未能寻找,又如何能找到这座大墓的墓道口?”

    至于庚子年,秦北洋出生之时,老秦夫妇坠入的那个盗洞,必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绝非兵荒马乱的偶然,也非人力所能违抗。

    阿幽走着走着,只见坟冢旁又一株歪脖子古槐树,她踩出一脚说:“墓道口在这儿!”

    “你确定?”

    白鹿原上,秦北洋赤|裸半身,吊上这棵歪脖子槐树,健硕的肱二头肌,让他连做几个引体向上。

    “往下挖三丈三尺!可见墓道口。”

    三年前,阿幽等人带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重返白鹿原大墓,就是从这里进入地宫的。

    他召唤来小镇墓兽,蹲下说:“九色啊九色,你想回家里看看吗?”

    九色眨巴琉璃色的眼球,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