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大地震的黄昏。
日本人说黄昏是阴阳交替的“逢魔时刻”,魑魅魍魉出没,独行在野路上的人,将被迷惑而入歧途乃至失魂落魄。彼时光影暗淡,若是夕阳逆光而来,人们互相看不清面目,擦肩而过,便会低声问一句:你是谁?(誰そ彼)由此而来日语中的“黄昏”(たそがれ)。
“你是谁?”
秦北洋看不清光的脸,光从落日的方向而来,在光的皮肤上涂抹一层金黄油脂。
“我是光。”
十六岁的小女孩,迎着黄昏的光,迎着北洋的眼睛回答。
长着赤色鬃毛的九色,引颈发出呦呦鹿鸣,它的外壳与皮毛上全是灰土残渣,还有被救者的鲜血与内脏。
秦北洋、嵯峨光、羽田大树,他们穿行在烈焰翻腾的东京街道,依靠小镇墓兽的九色的神力,一路救援废墟下的受困者。但他们不是医生也没有药物,救人后只能留在路边,继续搜索下一栋倒塌的房屋。有些人侥幸活了下来,有些人落下终身残疾,有些人却没能熬过地震后的第一夜。
黑夜降临,明月高悬。
他们走到一处庞大的空地,到处都是露宿的日本人,衣不蔽体,哀嚎遍野,饥肠辘辘。有些人开始猎杀野狗野猫,捕猎池塘里没能溜走的青蛙与鱼儿为食,人们排着几公里的长队,只为了等候每人每天一个饭团的救济。
秦北洋不想给灾民们添麻烦,他找到一处平坦的废墟,九色真的派上猎犬的作用,捕杀了几只在地震中受伤的乌鸦与貉——日本人称为“狸”。羽田大树用破烂的木板点起篝火,大快朵颐这些野味。光的胃口小,她只吃了几口,便将乌鸦肉送给附近的灾民,结果几百号人围着她,差点将这小女孩也当作食物吃了,还是秦北洋用武力将她救了出来。
九色则对肉食分外厌恶,一忽儿就不见了。秦北洋皱起眉头说:“它饿了!”
羽田大树忧心忡忡地问:“它要去吃死人吗?”
“不,它要吃的是比尸体更可怕的东西。”
一公里外,东京湾填海造地的台场上,有座硕大的石油化工厂,全在地震中化为灰烬,泄漏的燃油与有毒废料熊熊燃烧,冲天黑烟几度遮盖月光。
九色闯入这片废墟,就像陷入厨房的饕餮,大快朵颐化工废弃物。它大口吞食了至少几十吨废料,又从肛|门排泄而出,但将最毒的部分留在了体内。
秦北洋远远观望着疯狂的小镇墓兽,它是为了满足体内数枚灵石的欲望,才成为了这样一个怪物。
“哥哥,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光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四年前,我们和九色一起在西日本流浪时,九色可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镇墓兽,也会变!”秦北洋看着大地震之后的阿鼻地狱,看着燃烧烈火的东京湾,“这是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一切都会变的!”
既然,放射性的灵石喜欢这些恶心的脏东西,或许在一百年后,这个国家还会产生更严重的放射性污染……
供电网早已中断,彻夜不熄的大火,却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燃烧着东京两百万幸存者的心灵。
九色回来了,浑身沾满化学毒素,它识相地不敢靠近主人,而去水塘里打滚洗澡,尽量消除有毒的恶臭。
嵯峨光从废墟下发现了一个留声机,原来这里曾经是个酒吧。留声机被卡在楼梯下的三角区,几乎完好无损,里头藏着一张唱片《费加罗的婚礼》。
“莫扎特!”
到底是贵族家的公主,光从小就学过古典音乐,尤其喜欢这部莫扎特创作的歌剧。
秦北洋低声问:“你喜欢?”
“嗯,可惜没有电,不能听唱片。”
“交给我!”
他带着九色去废墟下挖掘,找到一些废铜烂铁的电器,包括蓄电池、变压器、整流器还有电线。秦北洋折腾了两个钟头,利用在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学过的电工知识,将多个蓄电池里的直流电源变成交流电,从而让留声机的唱片转动起来……
费加罗的婚礼。
关东大地震的第一夜,烈焰滔天的东京湾畔,避难场里的灾民们,奇迹般地听到夜空中响起一群意大利人的歌声。
先从《再不要去做情郎》费加罗的咏叹调开始,然后是男仆凯鲁比诺的咏叹调《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再是罗西娜的咏叹调《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
秦北洋又改造出许多个扩音机,架设在残垣断壁的梁柱上,面对苍穹把音量调到最高,确保歌声可以传出去很远。他半躺在废墟中的一张破沙发上,双脚翘起搁在九色后背。小镇墓兽乖乖蹲伏,给主人做了最拉风的脚垫。嵯峨光也拖了一张红沙发过来,跟秦北洋两个人并排躺下。暂时忘却大地震的炼狱,悠闲地双手托着后脑勺,闭起眼睛享受莫扎特的曲子。羽田大树啃着篝火上的乌鸦肉,跟着唱片哼起罗西娜与苏珊娜的二重唱。
这首歌叫《微风轻轻吹拂的时光》。
哭泣着度过地震后漫漫长夜的日本灾民们,抬头仰望一个个大喇叭,倏忽间变得异常安静。整个东京只剩下大火焚烧的噼啪声,还有意大利语的女声二重唱,仿佛比安魂曲更让人沉醉。
秦北洋能听懂日语、德语、俄语、日式英语以及一点点法语,唯独对意大利语一窍不通。他不明白今晚响彻东京的这两个意大利娘们到底在唱啥?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歌声妙不可言,直冲飘满亡魂的星空,或许将抵达宇宙的中心……
他睡着了。
光跳下沙发,给他盖上一床毛毯,并亲吻了他爬满胡茬的脸颊。
天亮时分,蓄电池早已耗尽,《费加罗的婚礼》曲终人散。
※※※
关东大地震24小时后,又发生一次强烈地震,之后一周迎来数百起余震。
秦北洋、羽田大树与光守在废墟上,守着电台里不断传来的消息——已升任中华民国外交总长的顾维钧讲话:“我国本救灾恤邻之义,不容袖手旁观,应由政府下令,劝国民共同筹款赈恤。”濒临破产的北洋政府赠送日本20万银元。最先抵达日本的外国救援船来自中国,向日本捐款的第一人是举行义演筹款的梅兰芳。上海总商会送来面粉一万包、大米三千包,是日本接收的第一笔国际援助。中国红十字会是到达日本灾区的第一支国际医疗救援队……
羽田大树不断听着电台里的消息,眼眶湿润地跪在秦北洋面前:“我从未见过像中国这样以德报怨的国家!”
震后第三天,东京熊熊燃烧的大火才被扑灭。灾民们纷纷赶回自家倒塌的住宅,搜寻幸存者与财物。秦北洋刚要准备把嵯峨光送还侯爵府,却发现东京西南角又升起滚滚浓烟。
九色一马当先,他们循着烟尘而去。在一大片荒芜的街区,秦北洋发现大量新鲜的尸体,这些人有男有女,并非死于地震,而是被枪弹射杀,有的是被刺刀捅死,甚至被刀剑砍下人头和四肢。
“朝鲜人!”
羽田大树能够准确分别出朝鲜人与日本人,朝鲜是日本帝国的殖民地,在东京有许多朝鲜移民,从事着环境恶劣的体力劳动。
关东大地震的第二天,就出现了朝鲜人趁乱放火,并在水井中投毒的谣言,甚至说朝鲜人要在东京暴动。于是,日本军队与民众开始大肆屠杀朝鲜人。在地震后的混乱时局之中,已经完全丧失了秩序和法制,杀人就像杀鸡般的容易,反正把死人往废墟里一扔,也根本不会有警察来过问。不但是朝鲜人,还有许多日本的无政府主义者,也被军部趁机屠杀。
忽然,前头出现荷枪实弹的日本陆军,秦北洋急忙带着大伙儿躲入残垣断壁。
这些士兵的刺刀上滴着血,驱赶着许多衣衫褴褛的工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恐怕有上千人。从这些人的相貌与衣着来看,似乎都是中国人!当时在日本有数千名中国劳工,大部分来自温州农村,彼此说着让秦北洋难以理解的温州话。
日本士兵让这些中国工人站在废墟之中,突然大喊:“地震来啦!”
处于求生的本能,工人们纷纷趴在地上,士兵们就端起三八式步枪开火了。
秦北洋心惊胆战,即便这些天见到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因为这是赤|裸裸的东京大屠杀!
第一轮子弹射入中国人的后背,军官下令停止开火节省弹药,纷纷上刺刀解决问题。中国工人绝望地起来反抗,但赤手空拳又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士兵?就像是军队的刺刀训练,他们把活人当做木桩子来捅,霎时间血流遍野……
天,正好黑了。
无需主人的命令,九色自动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长出雪白鹿角,披挂青铜鳞甲,接连不断地喷射琉璃火球,将日本士兵们一一烧成灰烬。秦北洋接着夜色掩护,用十字弓射出钢箭,接连射死多名低级军官。
这支日军总共不过百余人,短短几分钟被消灭了半数。幸存的中国工人们一哄而散,至少有五六百人死里逃生,废墟中留下数百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日本士兵们还在射杀这些逃难者,秦北洋跳出来高声呼喊:“住手!”
他认出了日方的军官,那个面容刚毅威猛的男人,秦田三郎——如今已是陆军少佐的军衔,举着滴血的军刀,接着附近燃烧的火光,直勾勾地看着秦北洋的双眼,还有他背后的羽田大树。
“HATA……”
秦田说出一个日语训读,既是“羽田”,也是“秦”。
三年前,在俄国远东,秦田三郎作为日本西伯利亚派遣军的代表,曾经与红军翻译的秦北洋打过交道,因而记住了这张脸。
“日本帝国,陆军少佐,秦田三郎……我们见过,秦先生,羽田先生!”
“哦?”羽田大树装傻的本事一流,“您是秦田少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们都是秦氏的后代。”
“光公主!”
秦田三郎认出了嵯峨光,四年前的巴黎和会,他在凡尔赛保护过侯爵大人的掌上明珠。
“秦田先生,你们在干什么?不去救助灾民,反而屠杀朝鲜人和中国人?”
“这是上级的命令,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嵯峨光摆出侯爵公主的气势,指着秦田三郎的鼻子:“那我命令你,立即撤退!不准再滥杀无辜!”
面对十六岁的光,秦北洋、羽田大树,还有杀死了数十名日本士兵的幼麒麟镇墓兽,秦田三郎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九色不就是四年前在吉野古坟实验中他梦寐以求的“灵魂机械体”吗?
虽然,秦田可以命令军队与秦北洋与九色火并,大不了同归于尽。
但他绝不敢向嵯峨光开枪。
投鼠忌器,秦田三郎向光公主深鞠躬,下令全军撤退。
“穷寇莫追!”
秦北洋阻止了九色继续杀戮的欲望。他冲上废墟中的尸体堆,看着横死于他乡的中国工人,不禁眼眶湿润。尸体太多了,他们根本无力埋葬,但也不能点火焚烧,这等于毁尸灭迹。他们只得离开这一带,到处是被屠杀的朝鲜人,偶尔夹杂着中国人。
嵯峨光说要把这个暴行告诉父亲,让裕仁皇太子摄政严厉处分军部,务必要把秦田三郎等凶手送上军事法庭,甚至判处死刑!
“不会的,杀了那么多人,皇太子摄政身边的元老们会不知道?若要追究起来,难道皇太子没有责任?结果不言而喻——不了了之!”
“如果,今天东京大屠杀不处理不惩罚,这些残暴的军队将来进入中国的土地,必然还会有北京或南京的大屠杀……”
提早十四年,秦北洋一语成谶!
大地震后第七天,他们回到了东京市中心的日本桥。秩序正在渐渐恢复,终于见到有组织的救援队伍,正在挖掘惨不忍睹的废墟。九月的秋老虎,被掩埋的尸体迅速腐烂,到处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而掩埋尸体最多的地下,就是那座曾经的凶宅,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
秦北洋见到了守门人施密特。
这个德国工匠拄着一根拐杖,右腿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向他走来,逼入残垣断壁的拐角下。
施密特用德语低声质问:“你怎么还在东京?”
“怎么了?”
“今天早上,刚从远东大圣殿的废墟下,挖出大尊者的遗体。”
想起关东大地正爆发前的几分钟,秦北洋微微叹息:“他果然没有逃出去!”
守门人施密特回头看向日本桥的方向,挖掘的人群中夹杂着几张西洋面孔,显然都是工匠联盟的成员:“别让他们见到你!”
“难道说……”秦北洋想起了一种最危险的可能性,“他们以为?”
“三位大执事认为是你刺杀了大尊者!”
“因为我是刺客联盟的领袖,阿萨辛的继承人,假借谈判之名前来行刺?听起来倒是顺理成章。”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秦北洋躲藏到一间半倒塌的危房中,沉声问道:“既已发现大尊者的遗体,为何不检查死因呢?是不是死于刺杀,至少法医会有结论!”
“大尊者被压在远东大圣殿最底下的密室废墟之中,早已经粉身碎骨,只有一张面孔还基本完整,根本无从检验死因。”
“施密特!你亲眼所见,我是清白的!”
“不错,但我的职衔只是守门人,三位大执事已代行大尊者的权力,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嫉恨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秦北洋原本以为太白山与刺客联盟如此,组织严密的工匠联盟原来也不能免俗。
“我和大尊者的家族是世交也都说德语,因而成为大尊者的心腹亲信,他总是当着众人面夸我:你办事,我放心!三位大执事,分别是美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认为我在世界大战中站在德国一边,违背了工匠联盟秘密支持协约国的精神。大尊者身患绝症,时日无多,是被我们抬着来参加世界大会的,大伙儿又认为我趁着大尊者病重而摄行大政。三大执事,表面上共同进退,其实面和心不和,各自拉帮结派了一伙人,背后便是各自国家的势力:美国帮、英国帮、法国帮……原本还有个德国帮,但随着德国的战败,大尊者的去世,即将土崩瓦解。”
史密特道出了工匠联盟的内部斗争,原来也是一部精彩的宫斗大戏。
“懂了,大尊者之死,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结果!”
君主崩而未能立储,诸子必为争位而大战——秦北洋用中国历史的规律来思量工匠联盟。
“嗯,现在的三位大执事,都想登上第二十五代大尊者的宝座,工匠联盟必将陷入腥风血雨的内战,幕后各国的势力也将粉墨登场。”
“此消彼长,这次关东大地震,会不会是工匠联盟由盛转衰,刺客联盟由谷底而复兴的转折点呢?”
羽田大树忍不住插了一嘴。这次地震不但震死了工匠联盟第二十四代大尊者,还消灭了半数的守门人,以及超过四十名欧洲工匠大师被压死在远东大圣殿下——这意味着许多伟大的技艺将要失传。
刺客联盟不费吹灰之力,仅以大自然的力量,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三大执事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谁要是能为大尊者复仇,抓住或者杀死你——‘中国秦北洋’,就拥戴谁登上下一任大尊者的宝座!”
“所以,工匠联盟的每个人都要杀我?”
“必杀令已经下达!”
守门人施密特的表情严肃,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这是我的命运!我会坦然接受!”
作为跟大尊者一样身患绝症的必死之人,秦北洋面不改色。
“如果不能在日本杀死你,工匠联盟就会想办法进攻你们的巢穴。”
“你是说——刺客联盟的远东大圣殿,太白山也会有危险?”
“就像六百多年前,第一代大尊者秦晋帮助蒙古人攻克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工匠联盟也可以重演第二遍。”
“阿幽……”
秦北洋皱起浓眉,他并不为自己的生死而担忧,唯独不想连累到太白山上等他念他怨他的妻子。
“秦,我已警告过你了,接下来,你好自为之吧!快点离开日本!尽快脱离刺客联盟,不要再做那个傀儡领袖了!否则你将死无葬生之地,还有你身边的人们!”
施密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十六岁的光。
“最后一个问题,施密特,你为何要帮我逃脱?”
“第一,是因为这里!”施密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良心的意思吧,“第二,大尊者有意要让你继承大位,总有他的原因,我相信他的判断没错。”
“多谢!请受我一拜!”
秦北洋双膝跪地,施密特已拄着拐杖,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羽田大树拍拍秦北洋的肩膀:“你可又摊上大事了!”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对话全是德语,嵯峨光一句都没听懂,但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问题的严峻。
“你绝对不能再跟着我了!我先送你回家!”
秦北洋的目光凶狠,这回再也不能让小女孩任性了,嵯峨光怯生生地点了头。
他换上一件死人的衣服,用风帽遮住自己的脸,避免被工匠联盟在东京的眼线所察觉。
趁着夜色,绕过日本皇宫,走到嵯峨侯爵府邸,大草坪上已搭建起临时的木板房。
光与秦北洋相拥告别,他答应会给她写信的,也许将来还能在上海再见。
“北洋,我保证会将光公主送到嵯峨侯爵手中。”羽田大树拍拍他的肩膀,“对不起,是我邀请让你来日本的,结果给你惹来了那么大的麻烦。”
“不,我要谢谢你,羽田先生,因为你的来信,我有幸与工匠联盟大尊者对话,同时知道了那么多秘密,于我而言,意义重大!至于危险,从我诞生在唐朝古墓地宫的那一日起,就从没离开过我。”
秦北洋松开嵯峨光的手,为免小姑娘缠人,他与九色头也不回地跑了,背后响起一声声的“欧尼酱”……
次日,黎明,秦北洋来到横滨港的码头。一艘来自中国的万吨轮船,已经卸下全部救灾物资,准备返航。他决定和九色潜入船舱,几天后就能回到上海。
他正要爬上舷梯,背后响起一句纯正的中国话:“秦北洋!”
警觉地回过头,拂晓时的亮光,照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芳子?”
他认得这张脸,太白山“天国学堂”的同窗好友,曾经在同一间宿舍里住过几十天。
“北洋哥,别来无恙!”
这一回,芳子穿着日本的学生装,耳边扎着两根乌黑的辫子,白皙的脸庞就像东京湾海面上的晨光。
“你怎么来了?”
芳子目光哀怨地说:“地震前一天,嵯峨公主的生日宴会上,我们的舞还没跳完呢!我想让你再请我跳一支舞。”
“对不起,我必须要走了!”
“我知道,你是工匠联盟全球追杀的对象,你想要秘密逃回中国去。”
“所以,你就守在这里等我?”
“北洋哥,还记得在‘天国学堂’,鬼面具老师的周易课上,我给你算过的命吗?”
“记得,我的五行命盘是庚金,属阳金,犹如一把宝剑,重义气,轻生死,锋利夺目,宁折不弯,豪气干云天!”
“还有我算你的桃花运——你就像一堆烈火,女人就像飞蛾,总有姑娘们飞蛾扑火而来,死在你的身上。”
他被这句话说得头皮发麻,卡佳已如飞蛾而死,安娜远居广州,阿幽在太白山上独守空房,还有刚刚摆脱的嵯峨光……
“芳子,你原来是日本人。”
“你错了,北洋哥,我是中国人。”她说起一口京片子,“我出生在北京。”
“我相信你有个非凡的身世背景,背负上一代人的仇恨,才会被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
芳子咬牙切齿地回答:“我的身上背负着国破家亡之恨!”
“国破?”
“大清帝国。”
“家亡?”
“满清皇室,爱新觉罗皇族,宿亲王善奇。”
秦北洋后退半步,盯着芳子的细长脸和小眉眼,果然有北京城里旗人姑娘的风味。
“你是宿亲王善奇的女儿?辛亥革命,善奇反对清帝退位,被革命党用炸药行刺身亡。”
“那一年,我才五岁,这便是国破家亡!”
“照这么说,你还是一位满清格格?”
芳子的眼眶又红了:“我原本叫爱新觉罗·显芳,父王阿玛被暗杀后,额娘上吊自杀了。当年父王忠于朝廷,杀戮革命党最凶,不少同盟会员被他下令处决,王府上下害怕遭到报复,能跑得都跑了。只有一位父王的密友,他就是四川道人,将我从王府接走,渡海送到日本来养育,改名为芳子。”
“你是在日本长大的?”
“十二岁,我被四川道人送到太白山。我必须伪装成日本人,谎称从小在北京长大,因此一口京片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世——如果让人知道我是宿亲王的女儿,爱新觉罗家族成员,肯定当场就没命了!太白山的刺客们跟满清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一年,我们在‘天国学堂’相识了,我却以为那只是个漫长的梦……”
“还记得吗?我们在太白山上同窗一场,我给你算过命。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庚子年,丁亥月,庚子日,未时。”
秦北洋想起来了:“嗯,我的八字中有二金,四水,一火,一土,五行水旺缺木。”
“你的五行命盘是庚金,属阳金,犹如一把宝剑,重义气,轻生死,锋利夺目,宁折不弯,豪气干云天。你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喜欢有聪明才智之人,厌恶懦弱胆怯之辈。你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尽管命如宝剑,你的内心却分外敏感而脆弱。就是吃软不吃硬,绝不会辜负他人之好意。”
“但我也会过分轻信他人,容易上当受骗。”他清楚自己的弱点,就是不知道如何改正?身怀利器之人,如若使用不当,也会伤人伤己,“我的脑子里缺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掉泪。社会智力为零。”
“北洋哥,我还给你算过桃花运。你啊,天生就有女人缘,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如同飞蛾扑火而来……她们的结局注定悲惨,红颜薄命。你的一辈子,必有不少情缘甚至孽缘。”
“孽缘?”
秦北洋脑中自然浮现起安娜,心中如打鼓似的不安。
“是啊,你离我远点吧!”芳子半开玩笑地拂袖远去,又嘻嘻笑着回来,“我再给你算算财运吧!”
“我哪有什么财运啊?身无分文,居无片瓦的穷光蛋一个!”
“不对!你未来会非常有钱!简直腰缠万贯!”
“芳子啊,你是故意埋汰我吧?”
秦北洋面上苦笑,心里却想到“达摩山伯爵基金”,那笔庚子赔款的一百万两白银,不由得让人心惊肉跳。
“不,我是认真的!假以时日,你将富可敌国,但你绝非奢侈之人,更不会花天酒地,依然将过着俭朴的日常生活。但你会利用钱来生钱,投资广阔的产业,或者搞赏身边的伙伴,最后留给一个女子。”芳子淡淡苦笑,“你放心,那个女子,绝不是我。”
“芳子,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五年前的春天,当你毕业离开太白山,我却一直在想念你,期待等到十七岁,能再见到你,无论在天涯海角。”
“这……”
秦北洋自作多情地脸红了,心想当时芳子也才十二岁啊。但那“天国学堂”就像《红楼梦》的大观园,少男少女都不过十几岁。
“你还记得,当你从‘天国学堂’毕业的那天,我为你唱过一首送别的歌吗?”
“嗯,我记得!”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大灾难后的东京湾畔,芳子竟又唱了一遍,歌声婉转而悲戚,多了几分苍凉古意。晨曦洒在她的脸颊,泪水垂落香腮,仿佛回到太白山的云海之巅,春天百花盛开的山顶,飞来数不清的蝴蝶,两两成双,缠缠绵绵。它们并不留恋花香,而是围绕秦北洋飞舞,仿佛他浑身飘满异香,最后齐齐扎入冰凉的大爷海,不晓得是同归于尽,还是化蝶重生?
这首不知名的歌,停留在秦北洋心中,久久萦绕不散,直到五年后的日本……
他忍不住靠近一步,几乎紧挨着她的鼻头:“芳子,你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不是人,他是个魔!”
“他是魔?”
芳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哭泣:“对不起,北洋哥,从昨天起,我不再是个少女了!”
“什么意思?”
“你太傻了!还不懂吗?”
“四川道人?果然是个魔!畜生不如的东西!他就在东京?或者横滨?”
不过,秦北洋就算再傻也明白,芳子是从太白山“天国学堂”毕业的,掌握有“刺客道”与“地宫道”的绝学,谁能欺负得了她?除非,是比她本领更厉害的高手。
“北洋哥,求你救救我!”
芳子的悲伤是真的,她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胸口,竟然布满鲜血淋漓的伤痕,这是一个性变态对少女施加的虐待。
“我去宰了他!”
秦北洋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击中了,一个有着同窗情谊的女同学,泪眼婆娑地祈求将她从火坑里拯救出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拒绝。
他跟随芳子离开横滨港,走向残破的中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