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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老佛爷的地宫

    宣统元年,农历十月,公元1909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正式下葬埋入地宫。

    不到二十年后,大祸就要临头了。

    次日清晨,大队人马已在慈禧陵墓的隆恩殿前聚集,一半人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另一半人却扛着铁铲和锄头。

    孙殿英抽了手下军官两个耳光:“妈了个巴子!居然让齐远山逃跑了!”

    阿海低声说:“孙大帅,山前山后都有人马把手,我怕他也逃不远。”

    “今天就动手吗?”

    “事不宜迟,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孙殿英站在大殿前,整了整衣冠,清了清嗓子,发表动员讲话——

    “诸位兄弟同袍!请听俺老孙几句话。有人说,咱今天的行动是盗墓!是盗墓吗?是!老子就是盗墓!但老子除了盗墓,还是革命!满清杀了我祖宗三代,不得不报仇革命。孙中山有同盟会,革了满清的命;冯焕章用枪杆子逼宫,把末代皇帝赶出紫禁城。我孙殿英枪杆子没得几条,只有革死人的命……发掘满清东陵,有三大好处,第一,满清入关后大兴文狱,枉杀士人,诸如吕留良等都被开馆戮尸,我虽不才,亦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满清统治三百年,搜刮的财帛不知多少,今天我发陵,是为通天下财货,收运转之利,丰藏中华国库。第三,东陵百姓向本座诉苦,多年以来,附近常有尸变为害。俺老孙在河南老家打过僵尸,知道尸变的根源在于坟墓。清廷以金玉珠宝养尸也,久久为患民间,今日本座发掘东陵,便是为民除害,为中国除害,此为一大义举,堪比李寄斩蛇,后羿射日!”

    这番讲话看似冠冕堂堂,官兵们振臂高呼革命口号。阿海的嘴角也与刀疤连成了一线。

    中山打开个大木箱子,取出一堆玩具积木般的小房子,却是整座慈禧太后陵墓的模样。

    “这便是样式雷的‘烫样’。‘样式雷’家乃是清朝皇家建筑设计师。这‘烫样’是呈献给慈禧太后所看的小样。数日前,我费了不少周折,才从‘样式雷’后人手里弄来。”

    阿海没说他是盗窃来的。他将盗墓贼小木和老太监何常拖过来问:“你们两位瞅瞅,墓道口到底应该在哪儿呢?”

    果然,看“烫样”就一目了然,省却了绕着陵墓和宝顶转圈之苦。小木不敢说话。老太监吊着嗓子说:“这‘烫样’确属‘样式雷’所做,但要老朽说墓道口在哪儿?还是得到了方城明楼下才能清楚。”

    孙殿英、阿海、中山,带着小木与何常在,以及数百名精心挑选过的士兵,穿过隆恩殿背后的三洞琉璃门,便看到了慈禧太后的明楼与方城。

    方城就是陵墓坟冢前的一道方形城墙,上头有木制城楼便是明楼。前头还有石五供以便祭祀。穿过方城下的门洞,便是宝顶,俗称月牙城。

    虽是盛夏,却是阴气森森。迎面一块琉璃照壁,通常墓道口就在照壁下。阿海转身问小木:“以你的经验,应该从这里开挖吗?”

    小木战战兢兢地回答:“这里只是名义上的入口,您若不信,可以向下挖挖。”

    阿海又问老太监:“何公公,您记起来了吗?”

    何常在照例又给慈禧太后磕头,念念有词:“老佛爷在上,小的罪该万死……”

    几个士兵上去扒光了老太监的衣服,露出光秃秃的下身,大伙儿哄堂大笑。何常在这把年纪,又受这等羞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一幕,看得小木心惊肉跳,怕是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阿海沉下面孔,帮老太监把一件件衣服重新穿回去,贴着他的耳朵说:“何公公,这回你想起来了吗?”

    何常在哀嚎着说:“咋家……不……奴才……奴才……想起来了……”

    阿海与中山架着老太监的胳膊,绕着宝顶转了好几圈。他们走得迷迷糊糊,后边跟着上百号士兵,铁铲与步枪相互不断碰撞出金属之声,孙殿英又骂骂咧咧了。

    突然,老太监指着宝顶侧面的一块砖墙说:“好……好像……是这儿……”

    阿海又把小木拽过来说:“你瞅瞅,是不是?”

    当年在太白山,老金是“地宫道”的好手,精于挖墓和捕捉镇墓兽。而阿海则是“刺客道”的高手,爱好把活人变成死人。但他对死后的世界毫无兴趣,“地宫道”的功夫早就荒废了。既然老金已死于太白山雪崩,普天下除了秦北洋,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便只有盗墓之王小木了。

    小木仔细查看宝顶方位,再结合陵墓与山坡的位置,以及此处与明楼方城的角度关系,提起洛阳铲探了探深浅,点头道:“应该是这里了。”

    阿海贴着他的脸颊说:“你骗过我很多次,这一次,我暂且相信你。”

    孙殿英也不客气,吩咐工兵营就地挖掘。幸好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有几百号人壮胆,许多士兵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孙殿英点上一支烟,又亲手给阿海点了一支。火柴划了几次都灭了,其实是手在发抖,却尴尬地说是地底下吹的阴风。

    但这墙体极其坚固,不知渗了什么特殊材料?也许是铁汁铜液。工兵营挖了两个钟头,这才挖出金刚墙的砖头。老太监何常面色一变,再次跪下磕头。小木用手指关节敲打,又把耳朵凑到金刚墙上,点头说:“就是这儿了。”

    工兵继续挖掘,但这金刚墙如同其名,任由铁铲如何飞舞,只是砸出几个白坑,连裂缝都看不到。这支部队本就缺少粮饷,武器装备低劣,更不会有工程机械。阿海连连摇头,心想这帮没用的家伙,要是有工匠联盟来帮忙挖墓就好了。

    孙殿英心急如焚道:“妈了个巴子!照这么挖下去,下一次改朝换代才能把慈禧太后给拖出来啊,干脆用炸药吧!”

    众人立即退散到方城外,工兵营在金刚墙下埋了炸药,远远按下起爆器。霎时间,宝顶下天崩地裂,巨响震动整个清东陵,阿海感觉仿佛有人在挠他的脚底板……

    硝烟与灰尘渐渐散去,孙殿英重新走近宝顶。原本坚不可摧的金刚墙,果然被炸开一个大口子,宛如某种怪兽的嘴巴张大,四周砖块就像牙齿与舌头。

    阿海将两个火把扔进去,再让小木与老太监辨认,露出一条幽深的甬道,如假包换的墓道口呢,一团带着腐烂气息的烟雾,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孔……

    ※※※

    孙殿英召集敢死队。第一批由三名军官带队,各率数名亲信,总共二十余人,皆是亡命之徒。每人都签下生死状,奖赏一百块大洋,若是不幸死了,就抚恤给家属。他也把丑话说在前头,所有官兵一律单衣单裤,进出都要搜身检查,私藏宝物者,杀无赦。孙殿英还给大伙准备了践行酒,仿佛要上刑场的断头酒。

    阿海与中山、小木以及何常在,四个人走在队伍最前头。步入幽深的地宫,仿佛从盛夏钻入寒冬,人人都打了冷战。老太监每走几步就要磕个头,后面的士兵免不了要踹他屁股。马灯与火把照亮前方,升起一团黑乎乎的雾气,又像女人的头发丝,从每个人的脚底下慢慢缠绕,顺着小腿肚子爬入身体……

    有人吓得绊了一跤,手里的步枪走火,当即打中前头的士兵。灯火乱晃的刹那,有人以为遇到鬼魂,纷纷拉开枪栓射击。阿海与中山急忙拉着小木卧倒,老太监别的本身没有,保命的本领一流,早就趴在墙角下了。这番交火持续好几分钟,不断传来惨叫声,直到阿海大喝一声:“还没到地宫呢!别都自相残杀死光了!”

    枪声停息下来,大家小心翼翼地起来,再用火炬马灯一照,地砖上躺了七八具尸体,全是被自己人打死的。这伙人连个墓室门都没摸着,就背着自家兄弟的尸体出来了。孙殿英又抽了军官的耳光,立即填补人马,重新深入墓道。

    这一回,大家吸取了教训,就当是一次演习,再没有草木皆兵。阿海告诉士兵们——小木是挖墓的高手,别看他细皮嫩肉的,可是河南洛阳盗墓村的大首领。小木平生翻过的古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看他手里的洛阳铲,这可是他发明的独门兵刃。只要胆大心细,祖上积阴德,哪怕是盗墓贼,也有活到七老八十善终的呢。何况,咱也不是盗墓,咱是革命。

    火把照出了第一道墓室门。门上有精美绝伦的高浮雕,似兽非兽,似佛非佛,完整的汉白玉石板雕刻而成。门上还有石雕的屋檐,乍看以为是木质宫殿,想必出自秦北洋老爹手笔。

    老太监何常在照例又是磕头。士兵们一齐用力推门,却是纹丝不动,有人要举起铁铲和锤子,却被阿海阻拦,怕这样的震动会引发某种机关。

    “小木,只有你能打开墓室门。”阿海搂着小木的肩膀,将他推到门缝前。

    “俺先看看。”

    小木虽然盗墓无数,但习惯于挖掘一千到两千年前的古墓,最近的也有一二百年,却从未挖过如此新鲜的墓——地宫封闭至今尚不满二十年,反而让他紧张。他从盗墓包袱里掏出工具,一根细细长长的铁丝,伸入门缝之间。甭管是两千年前还是二十年前,从秦始皇传承下来的顶门石却从未变过,盗墓贼打开这道门的方法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小木的双手抖抖豁豁,折腾半晌,终于开了墓室门。

    门开了。

    又一阵烟雾忽明忽暗地升腾而出,众人急忙戴上口罩,几个军官还戴上了防毒面具,看起来更像是魑魅魍魉。小木已经不需要这些个东西了,他早就习惯于古墓里的空气。何常在原本就跟鬼魅差不多,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看着墓道深处,好像遥远的主子正在召唤奴才。

    中山面色为之一变,他跟老金下过墓捉过镇墓兽,但毕竟年轻,看到这阵仗也有几分惊恐。唯独阿海面不改色,勾着小木的胳膊肘,两个人并排闯入墓室门。

    墓道没有台阶,只有斜坡慢慢伸入地下。后边的士兵鱼贯而入,排成整齐队形,没有命令谁都不许开枪。第二队士兵紧跟着上来,在墓道两旁列队站岗,还有四挺机关枪架在墓道口。孙殿英早已做了预案,假若慈禧太后尸变,便以机关枪射杀之。

    第二道汉白玉墓室门露出来了,形制跟第一道墓室门大同小异。小木再次拿出看家法宝,塞入墓室门的缝隙,如法炮制地推开了顶门石。

    门打开的刹那,一阵阴风呼呼吹出,何常在捏着嗓子提醒一句:“里头就是老佛爷的寝宫啦。”

    阿海紧急吩咐大家趴下,就像平常操练散兵一样,士兵们齐刷刷倒在地上。小木也蜷缩在门边的角落中,借着火光往里观察。盗墓无数的他,练出超乎常人的眼力,哪怕在漆黑的古墓之中,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光,也能看清楚个大概。

    慈禧太后的地宫。黑烟渐渐散去。小木屏着呼吸,扛着洛阳铲,几乎在地砖上爬行,嘴里叼着一支手电筒,照亮前方黑雾。

    后面人等胆子再大,也都上下牙齿打架了。还是阿海与中山押着何常在,走进这间汉白玉石铺砌的地宫石室。许多火把与马灯都进来了,前方越来越亮堂。黑烟仿佛起伏的水面,承载着一艘黑漆漆的木船。

    阿海想起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乍看起来不也像一艘木船吗?

    他吩咐大家镇定,抢到小木身边,火把照亮那艘“木船”。

    慈禧太后的棺材。就像突然冲破狂风巨浪的艨艟,几乎要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地砖上有一座汉白玉石台“宝床”,停放一具硕大的棺椁,便是晚清帝国独裁者的梓宫。这座棺材大如一尊小房子,又像带着蚊帐的大架子床,全由价值连城的云南金丝楠木做成,不同于古墓里的朽烂气味,下葬不过二十年,至今散发着木料原始的香气。外棺表面刷了七七四十九道油漆,再用金线描绘四大天王与藏文经咒。

    老太监看到棺材,立时泪如雨下,标准的“不见棺材不掉泪”。阿海确信慈禧太后正躺在棺椁之中。地宫内还有石墩台,放着记录慈禧谥号的宝册。四周堆放不少紫檀木的小柜子,自然装满了陪葬品。军官下令谁都不许动,必须先打开棺椁,让军长查看过才能动手。

    不过,棺材盖子与身体之间绝无缝隙,钉子才过了二十年,也没有腐烂的可能,只能用斧头强行劈开。士兵们早已备好了工兵斧,阿海问小木:“你说从哪儿砍?”

    小木没有看向棺椁,而是直勾勾地注视棺材正后方,一团黑影正覆盖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