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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兴兴吃完一顿饭,中途热情的余爸余妈不断往陈烁碗里添菜。

    架不住主人好客,又也许是因为余田田手艺太好,陈烁竟然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这个家很有家的氛围。

    余爸爸很爱妻子,吃饭时总是惦记着给她夹她爱吃的菜。

    余妈妈总是嚷嚷着:“人到中年容易长胖,你别老给我夹回锅肉,我怕明天体重就飙升。”

    余爸爸说:“不管你是胖是瘦,我都不会嫌弃的。”

    “少来,谁怕你嫌弃啊,我这是自己嫌弃我自己。”

    余田田只顾低头偷偷笑,擡头就对上陈烁饱含笑意的眼睛。

    她脸上有点发烧。

    余妈妈话锋一转,开始打听余田田在医院里工作顺不顺利。

    陈烁看了看余田田,顿了顿。

    余田田心头一紧。

    老天保佑这个毒舌大王不要又拿她的打针技术说事……

    但是这个可能性当真很渺茫。

    然而片刻后,陈烁只是微笑着说:“她啊,她很努力,这次的年终报告还得了全院第一。”

    父母又惊又喜。

    余田田呢?

    余田田自己也惊呆了。

    毒舌陈没有嘲笑她,居然还夸奖她……

    她呆呆地吃完了这顿饭,被父母嘱咐着送陈医生回家。

    其实开车的是陈烁,分明是他送她。

    这一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余田田是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最近和他相处时,心情都变得很奇特。

    陈烁却有些情绪低落。

    他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然后再想起自己每日守着热狗吃饭的场景,冷冷清清的屋子即使被他布置得很温馨,也始终缺乏了些什么。

    人总是在感到不满足的时候,从别的一些地方入手,试图给自己些许心理安慰。

    因为孤独,所以养狗聊以慰藉。

    因为脆弱,所以竖起防备假装凶恶。

    越是缺乏什么,就越是假装拥有什么。

    下车以前,余田田忽然对他说:“刚才你怎么不嘲笑我的打针技术了?我以为你会跟我爸妈告状的。”

    “我有那么幼稚吗?”陈烁不开心。

    余田田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于是陈烁更加不开心。

    他臭着脸转过头来,“我刚才真应该告诉你爸妈你那些蹩脚的护理技术。”

    “可我已经改了啊。”

    “你是改了,但是历史没改啊。”

    余田田生气,“陈医生你能不能记住我点儿好的啊?打算一辈子用这件事跟我拌嘴吗?”

    陈烁咧嘴笑,“哟,余田田,我还真没看出来呢,你已经在考虑我们俩的一辈子啦?”

    “……”

    余田田满脸通红地推门下车,大声骂着“陈医生你的脸皮真的厚到平铺起来能绕地球三圈的地步了”。

    奔向单元门时,忽然又听见陈烁打着嗓门儿叫她:“喂,余田田,别跑!”

    她站住了脚,回过头去,“干嘛?”

    驾驶室的门开了,陈烁快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干嘛啊?”她又问,警惕地后退一步。

    这家伙眼神亮晶晶的,在盘算什么?

    要打她?

    却见陈烁忽然指着她身后,“那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奇怪,哪里有什么啊?

    她一边转回头来一边说:“什么都没——”

    话音未落,脑后的小辫子忽然被人揪住了。

    “啊——”她惊呼一声,发现陈烁拉着她的小辫子不放手,“喂,陈医生你干什么?”

    因为歪着脑袋,所以看不见面前的人是什么表情。

    只听见他用一种轻松愉悦的语气说:“头发不错呀,又黑又亮,软软的。”

    “放手啦!”她恼羞成怒,试图拽回自己的辫子。

    “干嘛干嘛,拉一拉都不行哦?”那个人还是不放手,像个变态一样握着她的头发。

    余田田真是又急又气。

    她微微弓着腰,头也歪着,视线落在了他干干净净的皮鞋上。

    灵机一动,她擡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啊——”这次换陈烁叫了一声。

    余田田终于夺回了头发的控制权。

    “陈医生你是变态还是三岁小孩?”她气呼呼地问,“拽人辫子这种事情不是只有小学生才干得出来吗?”

    “初中生也可以干的。”他循循善诱,“我初中的时候也拽过熹熹的辫子。”

    余田田没法跟他交流。

    她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陈医生,你是初中生吗?现在是拽女孩子辫子的年纪吗?有本事回去拽你家熹熹的辫子啊?整我干什么?”

    其实不是生气。

    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情绪并不是生气。

    可是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望着他,一想到这种亲密的姿态,就忽然克制不住地开始说话。

    一紧张就话唠的毛病。

    她看见陈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下一刻,他轻松的眼神不见了。

    冬天的夜晚很冷。

    他站在那里,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冷很冷。

    片刻后,他转过身回到车旁,坐进去以前,他朝她看过来,说了一声对不起。

    余田田呆住了。

    陈烁很快上了车,一上车就踩油门。

    余田田慌慌张张地冲到了路中央,对着他的车尾巴叫着:“喂,陈医生,我没有生你气啊!”

    可是他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走了。

    余田田一下子也情绪低落起来。

    她想,为什么刚才她就发脾气了呢?明明没有生气的,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呢?

    他生气了吧?

    她苦着脸,委屈又懊恼地上楼去了。

    她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要去外科找他,跟他说对不起,她今天的语气重了点。

    可他那么小气,要是还生气的话,那可怎么办?

    余田田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晚上,最后决定,要是他还生气,大不了她把脑袋凑过去,“喏,陈医生你还要不要揪揪我的小辫子?这次不生气,心甘情愿的。”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沉浸在一种对自己的机智感到无比自豪的状态里。

    ***

    然而第二天,陈烁出事了。

    听说他在上班的途中亲眼目睹路边的一个乞讨儿童被城管驱逐,小乞丐不愿意走,又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指着地上,说什么也不走。

    推推搡搡中,小乞丐摔在了地上,正在等绿灯的陈烁忽然就冲下了车,为了帮小男孩讨个公道,与城管发生了肢体冲突。

    那是一个残疾小男孩,大概只有十岁,因为没有双臂,他坐在地上用脚写毛笔字。

    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冷得叫人不想在户外多待片刻。可是小男孩光着脚在寒风中写字,一笔一划极为认真,脚上生了很多冻疮,有的已经裂开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广场旁的那片小空地上,他已经写好了三字经的一大半,如今城管驱赶,他舍不得抛下这些字又换个地方重新来过。

    余田田都是听别人说的。

    陈烁进了警察局,没有来上班。

    她担心急了,中午一下班就冲出了医院,一边给他打电话,一边往警察局赶去。

    陈烁不接电话。

    她一路坐出租车赶去了警察局,第一次踏进这种地方还有些紧张,可是一想到那个人正坐在里面,她就又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她一间一间办公室地找,最后在倒数第三个办公室的门口找到了陈烁。

    他在录口供,一声不吭,态度极为不配合。

    民警敲桌子,“先生,你知不知道妨碍城管执行公务是不对的?发生肢体冲突就更离谱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民警头疼地说:“你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也是妨碍我们办公,你最好把事情说清楚,态度端正点,接受教育就可以离开了,不然我们可以按规矩要求你交罚金。你要是再这么不配合,我还可以拘留你。”

    陈烁还是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最后是余田田冲了进去,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民警问起他俩什么关系,她就说自己是陈烁的女朋友,因为两人吵架了,男人情绪不好,所以才这么冲动。

    她长得乖巧,态度异常端正,不住地低头说对不起。

    民警也是讲道理的人,看她按着陈烁的脑袋要他低头认错,他不肯,她就替他认错,慢慢的,民警的态度也软化了。

    他把眼镜取下来,叹口气,“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了不得……”

    摇摇头,他说:“好了好了,你俩回去慢慢理清你们的感情纠葛,下次不许再犯了!”

    “一定一定,谢谢你。”

    余田田还在点头哈腰,一转身,却看见陈烁已经走远了。

    她很快追了上去,心里却警钟直响。

    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虽然有些小气,有些冲动,但是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如果做错了事,哪怕嘴上不承认,态度也会软下来。

    可是今天,他奇怪得余田田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走出警局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陈烁走得很快,一个人沿着林荫道不停走着,余田田要很费力地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

    “喂,你等等我啊!”她气喘吁吁地叫着,生气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帮了你大忙,你不说一句谢谢就算了,居然扭头就走?”

    那人还是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越来越生气,跟在他身后大声骂他:“你还懂不懂礼貌了?做人也不能这样啊!是非不分就算了,妨害城管执行任务就算了,我招你惹你了,你要这么给我气受?”

    陈烁停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说:“我让你来找我了?我让你来受气了?受不了你可以走,没人要你跟着我。”

    余田田是真的气急了。

    出于对他的担心,惦记着他没有朋友,所以她大老远赶来警察局看他。

    然而他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关心的。

    她气得扭头就走,再也不愿意跟着他。

    她甚至在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要和他说了,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会理他了。

    绝交!

    必须得绝交!

    可是走了一小段距离,她又一次没忍住,回头看他,却看见陈烁还在那个地方,只是低头坐在了树下的花坛上,一动不动。

    他真的很反常。

    她看见他那个样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哪里都不对劲。

    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刚才脑子里还在不断重复的话语忽然一下失去了意义。

    什么不理他啊,不管他啊,统统都消失了。

    她迟疑片刻,又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那个男人总是高傲地擡着头,好像自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可是今天,他低头坐在那里,整个人都低到了尘埃里。

    一颗一颗的小雪覆盖在他漆黑的头顶上,很快聚起了一小片白糖。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她站定了脚,低低地叫了一声:“陈医生,你怎么了?”

    她看见他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心慌。

    忍不住蹲下身去,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还没来得及看起他的面容,就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不要走。”

    慢慢的,他用那种轻到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