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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里,车内只有两个相距很近很近的人。

    近到彼此的呼吸都可以轻易抵达对方面庞。

    “余田田。”陈烁低声叫她的名字,身畔的那只手蠢蠢欲动,想要触碰到什么,触碰到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匆忙赶回来,不为别的,只为这样近距离地看到眼前的女人。

    而现在,她就在这里。

    她哪儿也不会去,就好端端地待在这里。

    心里忽然间被一阵轻盈的空气充实,馥郁而芬芳。

    余田田的心跳一直在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到车尾忽然传来一束刺眼的光线,后面的一辆出租车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司机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喂,开不开车的啊?大早上的堵在这儿干什么?”

    两人都是一震,随即拉开了距离。

    车是陈烁随意停放的,堵在了医院大门口,后面那辆车出不去。

    天还没有亮,寒风呼呼地刮着。

    陈烁猛地发动了车子,头也不回地问余田田:“冷不冷?我开空调。”

    其实这也是典型的没话找话说,他一边这样问,一边已经伸手打开了空调开关,根本不需要余田田的回答。

    余田田局促地坐在那里,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气氛很诡异。

    两人在一起难得这么安静过。

    很久以后,她才找到话端,轻声开口询问:“熹熹她,她还好吗?”

    陈烁的声音低沉而暗哑,“不好。”

    她又噎住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劝慰一句:“你别担心,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了……会越来越好的。”

    她伸手过去,在一个亮着红灯的路口处,将手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很简单的一句言语,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带着她的体温一起落在他的耳里,烙在他的心上。

    他不动声色,视线慢慢地落在那两只重合在一起的手上。

    手的主人似乎太过于内敛,片刻的功夫,她就把手又收了回去。

    绿灯亮了。

    然而迟钝的车却慢了一拍,忘记了踩下油门,迟迟没有发动。

    早晨六点整,陈烁把车开回了家。

    从车库走出来的时候,余田田被风吹得脖子一缩,他见了,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她的前面,有意无意地挡住风口。

    “先在我这里休息吧。”他说,末了又加上一句,“体谅你是圣母,不愿意打扰别人的清梦。”

    到家了,他把她安置在沙发上,转身去了浴室,片刻后又招呼她过去。

    “水已经放好了。”他指指浴缸,“你手残了,不方便用淋浴。”

    余田田说:“其实可以不用洗澡的……”

    “你冻成狗了,睡前必须洗热水澡去去寒气,否则会感冒。”他很坚持。

    虽然字字句句都不那么中听,但他所做的一切还是出于关心。

    余田田默默地把门关上,正准备脱衣服,忽然又听见敲门声。

    “怎么?”她打开门。

    门卫的陈烁拿着一顶浴帽,嘱咐她:“过来。”

    她迟疑了片刻,就这片刻,他已经亲自走了进来。

    “低头。”他又下达命令,然后不容置疑地将浴帽戴上了她的头。

    其实动作是很笨拙的,看得出他没有替人做过这种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慢慢地将浴帽套上头,轻轻地把耳边散落的头发拢进去。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耳朵,有一阵痒痒的感觉。

    她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那片被他触碰过的肌肤滚烫得像是被火灼过。

    陈烁这样做着,却不知低下头的余田田连眼眶都要湿润了。

    曾几何时,她受到过来自父母以外的第三个人如此盛情的关怀?

    父母不食人间烟火,也并不曾在这些方面给予过她多少照料,她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的,甚至还要反过来照顾别人。

    然而如今他却自然而然地为她做着这一切……

    而他们本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啊。

    戴好浴帽,陈烁才走出门,关门前对她说:“别笨手笨脚的把绷带打湿了。”

    余田田本来是不想笨手笨脚的,可是顾及着手上的绷带,无意中就把浴帽给弄松了。拢在其中的头发有几缕散落开来,被水浸湿。

    她狼狈地穿好秋衣秋裤走出门去,局促不安地想着自己这身大红色的里衣是不是有点太乡村style了,结果被冲好热牛奶的陈烁一擡头看到。

    他顿了片刻。

    余田田有种自己在玩羞耻play的感觉。

    早知道会被他看到……

    早知道会被他看到说什么今天她也不会穿这套村姑保暖装啊t-t!

    然而陈烁眉头一皱,凶巴巴地吼她:“不是给你戴了浴帽了吗?怎么蠢到这样也能把头发弄湿的程度啊?”

    余田田后退一步,心虚地说:“不小心嘛……”

    “不小心,不小心,我看你什么时候能小心点啊?”他这么凶巴巴地念着,转身去浴室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出来,“是我苛求太多了,才会对一个连心都没长全的人要求这么高!”

    他把毛巾呼地一下扔在了余田田的头上。

    余田田眼前一黑,光线全无。

    她也有点羞愤,一边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揭头上的“盖头”,一边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就是——”

    然而手才刚触到毛巾,就被另外一只凭空而来的手捉住了。

    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左手送回了腿边。

    她正纳闷时,下一秒,毛巾被两只手一起拢住了。

    “低头。”他轻声说,然后捉住了那张毛巾,一点一点替她擦干被水浸湿的头发。

    余田田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动作低下头去,眼前唯一能看见的,是他穿着毛茸茸拖鞋的脚,和棕红色的木质地板。

    毛巾在视野里晃啊晃,头发被一双手温柔地摩挲着。

    她几乎觉得心跳就要停止在这一刻,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舒展开来。

    他一个人一点也不温柔地嘀咕着:“还说自己是个女孩子,结果根本是个糙汉子。遇到危险不知道躲开,反而迎难直上!做事情一点也不知道谨慎小心,成天就知道找麻烦,害得我为你担惊受怕,大老远从美国赶回来还得伺候你老人家……”

    这些唠叨又啰嗦的话被他放在嘴边翻来覆去地念,念得人一个脑袋三个大。

    可是余田田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心里某个角落全然塌陷,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所有的意识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丝毫不温柔的声音无限回荡。

    可即便他说的话一点也不温柔,手上的动作也泄露了他心底的情绪。

    他像是在对待无价之宝,用尽力气去小心呵护。

    鼻子忽然就堵住了,她重重地吸了口气,鼻音浓重。

    陈烁一愣,拉开毛巾看着她,擡起她的下巴。

    余田田却伸出左手推他,别开头去,“不许看我!头发好乱啊……”

    是真的,她的头发被他摩挲得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草。

    她眼睛红了,既不想被他看见她摇摇欲坠的眼泪,又不想被他看见这种丑陋的形象。

    陈烁只是顿了顿,问她:“是不是手痛了?”

    他以为她是受不了手上的疼痛。

    余田田胡乱点头,找到台阶立马就下来。

    他把她领进自己的房间,又把她按在床上,擡起双腿放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转身出了门。

    片刻后,他又拿着那杯热牛奶走进屋来。

    “喝吧,喝了有助于睡眠,睡着了就不痛了。”他把牛奶送到她的手边,表情安稳,眼底有令人信服的光芒。

    他像哄孩子一样摸摸她的头,“我帮你请假,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最后的最后,他拿着空荡荡的杯子出了门。

    合上门以前,他关掉了屋里的灯,站在门口对她说:“晚安,余田田。”

    客厅的灯光透过走廊照过来,在他身后形成了昏黄模糊的光影,而他逆着光,身影隐没在那一圈一圈的光影中,像是轮廓也染上了一层金边。

    她在黑暗里怔怔地看着他,即使看不清他的面容,可眼睛也已经不听话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他的面目,生动而清晰。

    眉毛是浓而整齐的,带着赏心悦目的弧度。

    眼睛是漆黑透亮的,笑起来的时候有阳光的温度。

    鼻子是挺拔秀气的,像是茂林修竹一般笔直。

    嘴唇是轻薄润泽的,总在不经意间说出锋利尖刻的话语,却又在不知不觉时让你看见他的关心与真心。

    他走出去,咔嚓一声合上了门。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余田田把头埋在他的被子里,身下是柔软宽大的床,鼻端有他身上稍纵即逝的香气。

    他的被子也沾染了他的味道。

    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自她认识他以来,就一直听到身边所有的人评价他不好相处,说话尖锐,不给人留一丁点余地。

    可是今天,在她一点一点走进他的世界以后的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也许有的时候,真正的温柔并不在于外表有多么柔和美丽。

    他的温柔是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

    而她的喜欢也随着这一场又一场的雨水充沛在心底土壤扎了根,然后在他的浇灌之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

    ***

    余田田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耀眼到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地步了。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推开门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她循着那个味道走到了客厅,看见陈医生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背影。

    她努力分辨空气中有什么味道,隐约辨别出了牛奶、鸡蛋……还有什么香香甜甜的气息?

    屋内开着空调,沙发上的被子还没有折,而厨房里的陈烁穿着白色家居卫衣,下面是灰色的棉质长裤,头顶有一小撮头发微微翘起。

    他背对客厅,丝毫没有察觉到某人已经起床了,还在那里挥动着锅铲,忙得十分有节奏感。

    一边顾着锅里的食物,他还一边对馋得在他腿边拼命扒拉他大腿想要爬上灶台看看锅里在煮什么的热狗说:“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我得先把屋里那病号的早餐做了,然后才顾得上你!”

    热狗可怜巴巴地叫个不停,慌慌张张地发出呜咽的声音,眼神十分动情。

    陈烁说:“那个女人照顾了你这么久,你就让让她嘛!你看你,跟了我这么久也没学会我这种谦让容忍的美德,真是令我太失望啊太失望!”

    他挥着锅铲,笑了,“喂,你说她那么容易感动,我多做几顿饭给她,她是不是就该以身相许啦?哎哟,那我可真吃亏,想我陈医生仪表堂堂、英俊不凡、风流倜傥、老少通吃……”

    越说越不像话,余田田在客厅都快笑出声了。

    见过自恋的,当真没见过自恋得这么不要脸的!

    热狗哪里管他在说什么?小狗腿开始拼命刨,汪汪汪叫个不停,显然是饿极了。

    陈烁不清不重地用脚把他挪到了一边,敷衍它:“听话啦,听话听话,爸比给你唱小星星哦!”

    最后那句说得特别认真。

    余田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陈烁闻声一震,猛地转过头来,就看见了余田田在客厅里笑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之所以说她乱七八糟,是因为她穿着皱皱巴巴的大红色村姑秋衣套装,头发也乱蓬蓬的耷拉在耳边,还笑得那么灿烂。

    真丑!

    他给了她这两个字的评价,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她笑这么开心,自己的心里好像也有了一丁点细微的动静。

    他面上发烫,臭着一张脸把厨房的门关上,关上以前还不忘把热狗踹出来。

    “给老子陪客去!”

    真女人真是神出鬼没啊!居然被她看见他对着热狗自言自语的样子了!并且自言自语的还是那种东西!

    啊啊啊啊!

    陈医生忍不住挥动着锅铲在厨房跳起了江南style。

    余田田朝热狗张开手臂,蹲下身去,热狗没有丝毫疑虑地朝她扑了过来,开开心心地投入她的怀里。

    小脑袋蹭蹭她的下巴,它小声地依恋地叫着,眼睛咕噜咕噜转到了她包扎着绷带的右手上,它有些不明白,又擡头去看她。

    余田田摸摸它的头,“小笨蛋,我被坏人弄伤了。”

    热狗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低下头去看着厚重的绷带,然后慢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又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撒起娇来,哼哼唧唧的。

    这一刻,鼻端是厨房里食物的香甜气息,怀里是那个男人养出来的娇气金毛,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好一会儿后,厨房的门又打开了。

    陈大医生带着傲娇的臭屁表情走出门来,“哼,就等着吃现成的是吧?”

    余田田低声问:“你不乐意给我做饭啊?”

    那表情很认真。

    他似乎被噎了一下,把牛奶和盘子放在桌上时,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在跟你说话吗?我明明在跟我家热狗说话,谁要你自作多情了?”

    陈烁转身去厨房拿第二趟早餐,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嘀咕:“干嘛干嘛,我干嘛要给她面子,直说老子不乐意给她做饭不行么?”

    可是究竟乐不乐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许,余田田也是知道的。

    她抱着热狗站在客厅看着他,一人一狗都用温柔的表情望着他。

    陈烁一转身,就看见这样的一幕,以落地窗外盛大的初阳为背景,他的爱狗与他不知不觉爱上的姑娘一同站在那里,眼里只有他。

    这一刻,他忽然又觉得有些迈不动步伐了。

    当你一转身,看见这空空荡荡的家里有这样两个身影,他们依恋地望着你,眼里只有无声的温柔……

    这并不是多么悲壮的动情时刻,他却忍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