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回去以后,院子门可罗雀,他的私塾关了,镇上有小学,孩子们都去那儿上学了,这里自然就没有人来了。
古先生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心里越想越觉得生气,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作响。
古老太听到了声音,垫着小脚从屋子里出来给他送茶,古先生喝了一口,黑了脸:“这是什么茶?”
古老太有些奇怪:“这不是你平常喝的茶吗?你莫不是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拿我撒气?”
“你怎么说话的?倒个茶都倒不好,莫不是你也想去参加国家大事了?”
古老太了解他的脾气,她不想跟他吵架:“行行行,我重新给你倒。”
古先生心里依旧憋着气,一想到那几个女人,想到她们居然敢擡头看他,还在他面前大喊大叫的!
一个寡妇,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还有一个外面来的女人!
这要在以前,这些女人都没有资格擡起头跟他说话!
一想到这些,古先生心里就冒火,这样下去可不行!在他看来,再这样下去,女人不再是女人!那整个镇都要乱套了!
雨兰镇和每一个偏远封闭的小镇一样,它有自己的一套生存规则。
雨兰镇地处群山环绕中,大山隔绝了朝廷,过去外面的朝廷如何变化,小镇依旧是小镇,无论谁做皇帝,无论是如何改朝换帝,对于这里的人来说,面朝黄地背朝天地干活才是生活。
朝廷没有来关心过,也不会关心这里的人过得怎么样,这里的人也不会在乎朝廷在想什么。
这里的人从生下来便分成三六九等。
第一等人便是地主财主,第二等人才是官府。紧接着便是以古先生等人为代表的家族势力。
战争后,新的国家成立,地主财主没了,官府换成了人民政府,也不再是以前的气派。
古先生一行人敢怒不敢言,之前古先生听说胡寡妇一个寡妇居然敢进城去参加大会,镇上去了的女人回来开口闭口都是国家政策,说话腰板都直了。
在他看来这就是乱了套。那个时候,他在家里气得吹胡子瞪眼,把拐杖都敲断了两根,一直骂晦气!晦气!一个寡妇怎么能去参加国家大事!这不是把雨兰镇的名声都丢了吗?
他好几次想要开一个他们的大会,可镇上那些对他恭恭敬敬的人,现在都只会说太忙了。
哪里是太忙了,大家还是有时间去听乡政府的人开大会,分明是忘了形了!
而现在,对于他们来说,倒也是个好机会。
古先生在家里生了半天的气,越想越觉得不舒服,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维护雨兰镇的风气!
他拄着拐杖,去找了以前在他家里做工的几个长工。
古先生来到了屠夫家。
若是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来到这种人家里。
屠夫对于古先生来到这里,很是高兴,连忙让自己老婆端茶倒水。
他老婆叫秦兰梅,性格爽朗泼辣,大家都叫她秦姐。
此时,秦兰梅正在院子里杀猪,本来听到有人进来,一看是古先生,手头的刀捅进猪脖子的力度都大了很多,案板上的猪疯狂地叫了起来。
古先生一看这个画面直摇头。
屠夫有些窘迫地擦了擦手:“让您老见笑了。”
他说完,又对秦兰梅道:“都来人了!也不知道招待一下!”
他那种冒充出来的礼节配合着他的表情神色,秦兰梅觉得对方仿佛还是古先生家里的佣人一般!
秦兰梅冷笑一声,道:“我手上都是血,你自己不知道道吗?”
古先生瞪了她一眼,这人满手是血,手里还拿着个大砍刀,他不住痛心疾首,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以前的女人哪里敢这样!
屠夫被自己老婆下了面子,脸上也不好看,只得骂道:“手上脏,你不知道去洗吗?猪脑壳!”
屠夫老婆狠狠瞪了他一眼,她也不去洗,只是手上的大砍刀砍得砰砰作响。
屠夫也不敢再叫这人了,他赶紧把人带到了里屋,亲自倒了水:“古先生这一次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还不是为了张家那小子。”古先生坐在那里,指示道“你去帮帮他们。”
秦兰梅在外面听着,不一会儿就看到古先生出来了。
她看到自己男人那副嘴脸,嗤笑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龙肉吃。”
屠夫道:“就说你们见识短,古先生以前可是秀才,官老爷见了都要尊重三分。”
秦兰梅心里呸了一声,一瓢一瓢的舀开水往猪上浇,嘴上说道:“是是是,那你现在就了不起了哟,关老爷都要尊重三分的人来求你帮忙了,你心里是不是满足了?你是不是肯定要去帮他们?”
“你到底怎么回事?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
秦兰梅站起身,把手上的瓢一甩:“你还敢说我阴阳怪气,你还敢让我去给他端茶倒水,我阿姐当初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屠夫摸了摸鼻子:“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再说了,要是你阿姐不偷人怎么会被沉塘?”
在屠夫看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他心里甚至生出了一种奇特的愤怒。
他本来就只是一个屠夫,没文化也没背景,秦兰梅家里却是读书世家,他能够娶到人,也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秦兰梅一水瓢砸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她克制不住的暴脾气。
“放狗屁!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敢去帮忙,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屠夫火气也上来了,想到了刚才古先生的话:“我看你是想和汤婶她们一样了吧?你们女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安分守己……”
他这话还没说完,迎面一水瓢就打了过来。
他擡起头,就看到秦兰梅冷笑道:“这话是你要说呢,还是古先生要说的?”
“要说安分守己,你要安分守己,那你去听什么政府的大会,你打什么地主,你要安分守己,你不应该是去当长工吗?不应该被所有人看不起吗?你分什么土地啊?赶紧还回去啊!在古先生心目中,你这种泥腿子居然敢打地主分土地,这不就是不安分吗?”
她越说越生气:“我要安分守己,我要安分守己,我要是当初不顶着大家的骂跟着杀猪匠学一门技术,你的腿能治好?你能活到现在?你早该在土里躺着了,我现在就应该抱着个牌坊关在家里饿死了!”
屠夫想说什么,又被这些话堵在嘴里,说不了,最后只能道:“全镇人都知道你能说会道,知道你这个人强势,我不跟你吵架。”
秦兰梅见他依旧不知悔改,更是火冒三丈:“我要不强势一点,你现在就给我躺进土里了!”
她被这话气的转圈,又数落道:“要是是其他人我也就算了,古先生!那是个人吗?”
两个人也是两口子,她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容易被收买,居然就因为古先生亲自来找,这个怂包男人就觉得荣幸,她男人只看到了古先生以前的光荣,完全忘记了她们当年吃过的苦了!
“我也不是帮他,你别吵了。”男人立马举旗投降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这个阵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
“是啊,你不是帮他,你只是觉得以前都不屑看你的人,现在都愿意跟你说话了,你有面子了!可他为什么跟你说话,请你帮忙?是看得起你吗?是你有多厉害吗?”
屠夫被说中了心事,一下子也急了,骂道:“我不厉害,我不厉害,当初要不是我,你这个老姑娘现在还没有嫁出去!”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屠夫见她眼睛都被气红了,也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道:“我刚胡说的,算了,我这样的人,答应了又反悔也不算什么,我不过去就行了。”
秦兰梅放下刮刀,没好气地说道:“算了,你来刮猪毛!我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
屠夫还想说什么,可一看她那个脸色,也只能不甘不愿地上前。
“我不去帮忙,你也别去帮忙,不要掺合这些事情。”男人在后面又补充了一句:“反正现在也咱们也有田地了,咱们就守着田地好好过日子,不去管这些事情了。”
秦兰梅不想吵架了,她就当没听到这话,走到屋里,拿着镰刀就出去了。
屠夫家不远便是那条流过雨兰镇的河。
秦兰梅走过去的时候,风正好从河的另一边吹来,风中有稻谷被阳光晒熟的气息,隐隐约约还能够听到古先生在跟另外一个人大声交谈。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古先生还很年轻,已经是秀才了,在镇上风光得很。
她还是小孩子,阿姐带着她爬上了家门口的板栗树,两个人躲在树上,偷偷看风光路过的读书人。
阿姐那个时候还在说希望长大以后能够嫁个读书人。
秦兰梅坐在阿姐身边,那个时候阿姐才十岁,家里要准备给她缠脚了。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旧记得那天晚上,阿姐被妈妈抱着,来了几个老人,她们按着阿姐,硬生生地掰断了阿姐的脚。
阿姐不断地叫,不断地喊痛,痛啊!
她想要帮阿姐,却被拉到了一边:“这是好事,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阿姐那一晚上都在喊痛,好几天都不能下地,等到可以下地了,阿姐却不能像以前那样走路了。
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挪,阿姐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带着她偷偷翻墙出去玩了。
阿姐总是坐在床上,安静地绣花,她偷偷看阿姐的脚时,阿姐会说,这是漂亮的,一般人还不能这样。
可是,阿姐再也不能爬到板栗树上去了。
她那个时候年纪小,可是隐隐地还是能够感觉到阿姐不愿意,因为她总是藏着脚,总是望着窗外,她想,阿姐是想出去的。
后来她也要缠脚了。
那天晚上,阿姐抱着她哭了很久,不停地跟她说,没事,痛一下就好了,后面就没有那么痛了,以后能够嫁个好人家。
可是真的好痛,那是她人生中最痛的一个晚上。
阿姐偷偷让人去叫了大夫,给她接了回来,明明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可是阿姐还是心疼她。
后来那些人来宣传,说要放开小脚。
她记得阿姐抱着她笑得很开心,一直真好,阿妹以后还是可以跑可以去爬树。
秦兰梅却笑不出来,她想,对于阿姐来说,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阿姐的脚就算是放开了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走路了。
也有人会说她的脚太大了,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可是阿姐总是摸着她的头说,我妹子是个命好的,以后肯定能够有好日子。
秦兰梅记得阿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的样子,因为脚太疼了,她总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阿姐说她命好,凡是总能逢凶化吉,哪怕是脚都掰断都能治好。
她信了阿姐的话,她挺过了嫁人,挺过了丈夫断腿,挺过了战争,挺过了土匪,日子也真的越来越好了。
中年的秦兰梅拿着镰刀走过了大河,曾经在这条河边,她的阿姐被沉了下去。
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她哭着喊着依旧无法阻止那一切,就像小时候的她无法阻止大人们掰断了阿姐的脚。
中年的秦兰梅走过了田埂,曾经在这里,她男人在山上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家里没有米没有盐。
她一个女人跟着镇上的杀猪匠到处杀猪,杀猪匠得罪了人,就到处宣传说她和杀猪匠有不正当关系。
一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她被古先生他们带人堵着,说她败坏了雨兰镇的风气,她被关在柴房里三天,那个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不是刚好有外面的人进来宣传放脚政策,她可能已经死了。
秦兰梅很少愿意去想过去的种种,今天不知为何越想越多,往日的回忆像是一团乌云笼罩在她的头顶。
突然间,她又想起了阿姐当年摸着她的头。
小时候,她无法改变父母掰断了阿姐的脚,十几岁时,她无法改变古先生带着镇上的人把阿姐沉了河,她太小了太弱了!
而现在,她五十岁了。
她有力气了!她什么都不怕了!
秦兰梅的脚步越来越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她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