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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至高利益 > 第九章 民主选举

  36

  河塘村的民主选举是贺家国极力鼓动起来的,得到了沙洋县委的大力支持。县委季书记在民主与法制问题上和贺家国有广泛共识,双方一拍即合,河塘村村委会的换届选举工作就严格按照《村委会组织法》铺开了,县委为此还专门发了一个文件。其实,河塘村村委会早在去年三月任期已满,早该换届了,因为没人提,大家便把这档子事全忘了,不是因为老甘和老聂在计划生育问题上犯了严重错误,连镇党委书记计夫顺都想不起来还有换届这回事。

  五月初的一天,贺家国和县委季书记亲自坐镇,由沙洋县民政局政权股、镇党委、镇政府具体组织,按得票多少选出了九位村民组成了河塘村选举委员会。当天下午,选举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又按得票多少选出了选举委员会正副主任。贺家国当场宣布说,从此以后,河塘村的换届选举工作将由这个民主选举产生的选举委员会独立领导,市、县、镇三级主管部门都不会再下达什么行政命令了。在场的村民们沉静片刻,马上热烈鼓起了掌,对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民主予以充分肯定和拥护。县委季书记也讲了话,大意是要村民们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要把换届选举工作做好,村民们也鼓了掌。计夫顺原来不想讲话,可怕贺家国的话被村民们误解,便接着贺家国的话头说了几句:市、县、镇不再下达行政命令,并不是说就对选举不管不问,放任自流了。如果选举工作出现非正常情况,组织上还是要过问的。

  对计夫顺的这个讲话,村民们奇怪地报以沉默,连在场的党员干部都没怎么拍巴掌。

  根据那天的会场气氛,计夫顺预计到河塘村的这次海选可能不会太顺利。

  却没想到,后来会这么不顺利:尽管各方面的大会小会开了五六次,《村委会组织法》让选举委员会领着村民们反复学了,什么道理都讲了,县民政局政权股和镇人大的几个同志一直坐镇在村里监督巡视,计夫顺和镇党委看好的九个党员候选人也只从海底下面浮上来两名。五月十号,村民集中开会,选出了正式候选人十五人,其中正主任候选人两名,副主任候选人四名,村委候选人九名。选举委员会当天下午贴出了第五号公告,公布了这十五位候选人名单,决定下一轮再从这十五个候选人中选出九人正式组成新一届村委会,选举时间定在五月十三日。

  选举形势是十三比二,五月十三日正式选举时还得差掉六个,万一差掉的就是这两位党员候选人,这种民主可就不好玩了,丢脸不说,这届村委会也不好控制,搞不好还得出乱子。计夫顺就很着急,连着几天,天天往河塘村跑,民主不怎么谈了,尽谈集中,谈党的领导,还天天给贺家国打电话发牢骚,号称请示工作。贺家国的指示很明确,要计夫顺严格执行《村委会组织法》,坚持民主原则,让村民自己当家作主。计夫顺便问,以后河塘村闹出乱子,你们上头找不找我?贺家国讥讽说,过去你们任命的村委会也没少出乱子,超生就差得冠军了,连你老计也装进去了!怎么忘了。

  贺家国这边靠不住,计夫顺只好靠镇长刘全友和镇人大主席老孟,被迫拿起民主的武器去和民主开战,分头做村民的工作,还帮着两个党员候选人准备竞选演说稿。这两个党员候选人,一个是从河塘村借到镇上当文书的段继承,计夫顺本来想把他安排做村主任兼党支部书记,都征求过意见了,贺家国一来,闹起了民主,只好通过竞选来做村主任了。还有一个是养兔专业户白凤山,被动员出来竞选副主任。按计夫顺和刘全友的设想,这一老一少两个同志在一起搭班子还是比较理想的。段继承为人正派,政治上可靠,又在镇上做了一年多文书,能较好地把握政策;白凤山是个老实人,在肉兔养殖上很有经验,和镇肉兔养殖加工基地的陈兔子是连襟,能抓住肉兔养殖加工为龙头,带着一村人走上致富之路。村民们偏就不买这个账,把计夫顺和刘全友的一片好心理解成了压制民主,越是做工作,村民们越是不理解。摸底情况表明,不论是段继承的村主任还是白凤山的副主任,都很有可能落选。

  五月十二日下午,镇人大主席团主席老孟又找计夫顺反映,说是这两天村上一直有人暗中活动,四处放风说:既然是民主选举,越是上面想选的人,越是党员,大家越是不要选。计夫顺认为问题很严重,有“反党”的性质,和刘全友商量后,让老孟去追查,老孟却没查出头绪,村民们都不承认有这档子“反党”的事,反把原村委会主任老聂和支部书记老甘的问题又反映上来一大串,说是选这样违反基本国策,动不动就捆人打人的党员上来,还不如选群众。

  这么一来,另一名村主任候选人,———一个不但在太平镇而且在沙洋县都十分有名的非党“群众”甘子玉就独占鳌头了,极有可能在五月十三日的正式选举中胜出。

  甘子玉人称四先生,在河塘村甘氏家族的辈分很高,原村支书甘同生要喊甘子玉四老爷。四先生在“文革”期间因为搞封建迷信活动被抓过,还判过几年刑,后来戴坏分子帽子监督劳动。这几年经常往南方跑,靠给南方的老板款爷们看相算命先富起来了,盖了村里惟一一座外贴瓷砖的四层小楼,比村委会都阔气。四先生看相算命工作十分繁忙,一年难得在家住上几天。这阵子不知怎么就从南方回来了,据说还是坐飞机坐头等舱回来的。一回来就参加竞选村主任,以最高票当选为村主任候选人。嗣后,四先生见谁都握手,都送名片,四处表示说,要坚决反腐败,把老甘老聂这几年的腐败账算算清;还说一人富不叫富,全村富才叫富,发誓富了不忘乡亲,要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他的“八卦预测学”,用他的占卜算命学,带着河塘村六百多村民就此直奔那小康的光明大道而去了。老孟他们做的民意调查表明,河塘村一大半村民们准备投四先生村主任的票,要跟着四先生奔小康,四先生耸立在村西头的那座四层小楼已成了最好的竞选广告。

  计夫顺想,如果这位尖脸猴腮的四先生真靠民主上了台,这对民主的讽刺也太大了,便很负责任地和刘全友一起跑到河塘村和四先生进行了一次摸底谈话。这回是真正的检查工作,二人却没敢到村委会去喝“一块八”,是在刘全友家吃过晚饭去的。因着要讲民主,也没敢把民主呼声很高的四先生往村委会传,———刘全友倒是要传的,计夫顺不许,二人就去了四先生家。

  四先生家很热闹,兴奋不已的村民们挤了一屋一院子。计夫顺和刘全友走到院门口,就听得四先生在高谈阔论,谈论的是前村委会老甘、老聂的腐败问题。见计夫顺和刘全友来了,四先生也不回避,指着计夫顺和刘全友说:“老少爷儿们,你们不要老说计书记和刘镇长喝过咱村不少‘一块八’,知道南方的乡镇长喝什么吗?人头马!那一瓶酒钱够咱老少爷儿们吃三年的!再说,甘同生和老聂这两个腐败分子还是计书记一把揪出来的。所以,我说咱计书记和刘镇长不但不腐败,还算个清官哩,人家可没让咱买人头马给他们喝!”

  计夫顺心里火着,却不好发作,强笑道:“甘子玉,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们吧?”

  四先生得意着,却没忘形,笑得真诚可爱:“哪能啊,计书记,没有你,哪有今天这民主!”

  计夫顺说:“甘子玉,今天我和刘镇长来,就想和你谈谈民主呢!”看了看一院子人,又不动声色地说,“甘子玉,你这竞选演说是不是能先停一下呢?也给我们一点时间嘛。”

  四先生矜持起来:“计书记,你看看你这话说的,误会了不是?你以为我想竞选这个村主任啊?我可是硬被老少爷儿们拉出来的,想不参选都不行啊!我这还不是要尽点义务,带着老少爷儿们一起奔小康么?老少爷儿们信得过我,明天真选我,我还真得干,不选我我也不会去争。”

  刘全友说:“甘老四,这话不用你说,村民们不选你,你想争也争不上!”

  四先生说:“那是,那是,民主嘛,这有什么好说的!”说罢,对院中的村民们拱手道,“老少爷儿们,咱就这么说,明天选举大家都去就行了,现在我得和二位领导谈点工作了。”

  村民们看得出计夫顺和刘全友来意不善,一个个和四先生打着招呼陆续走了。有些胆大的年轻人故意当着计夫顺和刘全友的面大声说:“四老爷,你就放心吧,明天我们都选你!”

  计夫顺待村民们全走了,才问四先生:“甘子玉,你有多大的能耐呀,能带着河塘村就直奔小康而去了?靠给人家看相算命?你还不如搞呢,更缺德,那骗钱更快!”

  刘全友也说:“甘老四,你就趁机兴风作浪吧!计书记是外来干部,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是知道你的,你为封建迷信活动吃得苦头少了?有空多回忆一下过去吧,对你会有好处!”

  四先生前所未有地庄严起来:“计书记,刘镇长,我看你们这误会大了!怎么是封建迷信活动?怎么是看相算命?我现在从事的是生命信息科学工作,懂不懂?不懂可以慢慢学,不要先下结论嘛!”说着,给了计夫顺和刘全友一人一张名片。

  名片比一般名片大出许多,上面赫然印着一行行烫金大字:甘子玉,中国八卦神学研究会资深研究员,超自然现象研究专家,人类预测学特级研究师,全球华人相貌评估网网主。

  计夫顺抖着名片问:“这么说,你是准备带着河塘村全体村民搞八卦预测学了?”

  四先生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能搞八卦预测的就跟我学着搞八卦预测,我在技术上无私奉献,决不掖着藏着。不能搞八卦预测的,就搞配套服务嘛!我在南方呆过的石岗镇,就是搞八卦预测起家的,政府很支持,工商局发执照,合法营业哩。八卦预测一火起来,各项服务行业也跟着火起来了,旅馆饭店天天爆满,连香港的老板和不少当官的都老往那跑!”

  刘全友有了点小小的兴奋:“哦,还有这种事?靠算命搞活了一个镇的经济?”

  计夫顺瞪了刘全友一眼,刘全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不做声了。

  四先生看出了刘全友的心思:“如今这年头,只要能发财,干什么的没有?大的走私案还不都有政府参与?人家连走私都不怕,中的搞投资建庙,烧点香,磕点头,钱就抓齐了。咱本钱不够,搞搞八卦预测又算什么?这主要看你们当领导的思想解放不解放,你们思想解放,我就在河塘村带个头。当然,回来后我也听说了,你们二位刚犯过错误,考虑的可能会多些,我也不难为你们,就把南方石岗镇的营业执照拿过来先营业。”

  计夫顺听不下去了:“甘子玉,你别说了,你这个候选人我看不合格!我情愿选猪也不选你?”

  四先生直笑:“计书记,你凭什么说我不合格———还你看不合格,你看也就是你一人的看法,不代表村民的意见。民主嘛,村民们选了我我就合格,你们派的才不合格呢!我搞搞预测,谈不上利国利民,也不伤天害理,再说了,八卦是门科学,和算命有本质的不同。”

  要按计夫顺以往的作风,不把这位四先生带到镇上办两天班,也得当面训一通,这日晚上却不敢了,扭头就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又给贺家国打了个电话,把最新情况说了,断定明天的正式选举会闹大笑话。因此,计夫顺在电话里建议了两条:一、给选举委员会下道行政命令,推迟选举;二、取消四先生甘子玉的村主任候选人资格,让村支书段继承作为惟一的村主任候选人进行等额选举,过半数即可视为当选。贺家国根本不同意,口气强硬地表示说,就算真把甘子玉选上台也没什么可怕的,河塘村还有党支部,国家还有法律,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出点小乱子也不要怕,实行民主总要付出点代价,河塘村村民们这次付出代价后,以后就会成熟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计夫顺手机一合,气呼呼地拉着刘全友就走:“行了,刘镇,咱也算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就让贺市长和河塘村的村民们为民主付代价去吧!”

  刚走到村东头的小桥上,段继承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拦住计夫顺和刘全友又汇报说:“计书记、刘镇长,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吧?甘子玉他们活动得太厉害了,甘家又是村上的大姓,我肯定选不上,不行我就退出吧!”

  计夫顺气道:“仗还没打,你就退了?给我选!选不上也不怕,村支书照做!”

  刘全友也说:“小段,你也不能一点信心都没有,还是要相信群众嘛!”

  段继承沮丧地说:“我相信群众,群众不相信我啊,党的威信被老甘、老聂他们败坏完了!”

  计夫顺心情沉重地说:“所以,你小段以后的任务才很重,明天选上了,你是村主任兼支部书记,选不上,你还是支部书记,党的威信要靠你造福村民的行动来挽回!”

  回去的路上,计夫顺又和刘全友说起了贺家国的不切实际,讥讽说:“咱这位贺市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美国吗?这种民主好玩吗?咱玩得起吗?也太不了解下面的情况了,他哪知道连摆在政府门口的破茶桶、脏毛巾都有人偷!”

  刘全友想了起来:“哎,计书记,你这倒提醒了我:明天正式选举,贺市长要来,咱是不是赶快买个新茶桶再摆上?粗毛巾也再买几条,弄得好看点,别让贺市长再批评我们……”

  计夫顺没等刘全友说完便道:“不买了,不买了!就让贺市长看看,这是什么鬼地方!就让他开开眼界吧!”

  37

  河塘村的选举定在上午十点开始,贺家国八点刚过就第一个来到了太平镇政府。

  这时,计夫顺和刘全友已等在大门口了,和往常一样,仍是十分恭敬的样子。

  贺家国情绪很好,在院门口一下车就说:“老计,老刘,今天对我们太平镇来说,可是个有纪念意义的大好日子啊,———第一个真正民主选举的村委会就要产生了。”

  计夫顺咂着嘴说:“贺市长,但愿这不是付学费吧。”

  贺家国不高兴了:“老计,不是我又批评你: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悲观呀?这阵子我和你说得少了?怎么就没能加强你民主与法制的观念呢?你怎么还是一点民主精神都没有啊?”

  计夫顺苦着脸说:“贺市长,你怎么还批评?我们这不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了么?你说改变作风我们改变作风,让摆茶桶我们摆茶桶,让挂毛巾我们挂毛巾,可你看看,前后不到一个月,买了八条毛巾,五条挂上去就丢了,另外三条脏得像抹布,就连大茶桶,前天夜里也被小偷偷走了,我们镇政府就这么一个,同志们开会喝水都困难了。”

  贺家国这才注意到,上次来时还见过的那个绿色大茶桶没了踪影,挂在传达室屋里的几条毛巾也不见了,只墙上《太平镇干部行为准则二十条》还狗肉幌子似的挂在那里,其中就有一条:“接待办事群众热情周到,先递毛巾后送茶水。”

  贺家国问:“怎么就被偷走了?这么大个茶桶呢!”

  刘全友像是讨好,又像是讽刺地说:“贺市长,我们已经向派出所报了案了,张所长正在带人排查,初步估计是两个以上的贼人一起做下的案子。我对张所长说了,这两个贼人胆子也太大了点,偷了政府的大茶桶,还是贺市长指示摆到门口的茶桶,一定要从思想上重视!”

  贺家国认定这是讥讽,问刘全友:“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让我赔你们一个茶桶?”

  刘全友有些怕了,慌忙解释说:“贺市长,你借我个胆,我也不敢让你赔呀!我强调你的指示,是想让张所长从思想上真正重视,把它当个大案要案来抓哩!不然您要是赔了,老百姓以为您偷的呢!”

  计夫顺这才笑道:“贺市长,一个破茶桶没什么了不得,可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老百姓就是这么个素质,咱们当领导的不能太急于求成啊,民主也好,法制也好,都得一步步来。”

  贺家国看出了名堂,口气严厉起来:“哦,你们两位今天故意给我上课是不是?马上要选举了,还想让我改变主意?我告诉你们:这主意我不会变了,变就是犯法,违犯《村委会组织法》,我劝你们马上把《村委会组织法》再看一遍,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说罢,再不理睬计夫顺和刘全友,径自往镇政府办公大楼走,很生气的样子。

  计夫顺和刘全友对觑了一下,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计夫顺紧走几步,追上贺家国赔着笑脸说:“贺市长,你别生气嘛,你对河塘村村民那么讲民主,对我们农村基层干部也多少讲点民主嘛,总得让我们说话嘛,我们说归说,执行照执行……”

  贺家国在楼梯口突然停住了脚步:“老计,我说的你都执行了?”

  计夫顺不知又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着贺家国:“我啥事没执行?这茶桶、毛巾……”

  贺家国盯着计夫顺:“别再茶桶、毛巾了,也别给我绕了,我问你:那次我走后,你是不是又把那个郝老二铐起来了?在兔市上铐了一夜带一上午?”

  计夫顺愣都没打就喊起了冤:“贺市长,你……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有……有什么事实根据呀?都这么诬蔑好人,我们下面的同志以后还怎么工作呀!”

  刘全友也帮腔说:“是哩,贺市长,我做证明,老计可真没再铐过郝老二。”

  贺家国没好气地道:“你们都别辩了,是郝老二给我写人民来信反映的!”

  计夫顺不看贺家国,却对刘全友叹息说:“刘镇,你看看这个郝老二,我们拿他怎么办啊?当时和他谈得那么好,他都流了泪,一出门就变了卦,还给贺市长写信,贺市长能不误会么?”

  刘全友说:“就是嘛,看来谈心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呀!”

  贺家国冲着刘全友眼一瞪:“对,等我一走,你们再去铐他,这办法好!”

  计夫顺不解释了,上楼后,到了自己办公室,拿出郝老二写下的字据递给了贺家国:“贺市长,我啥也不说了,你自己看看吧,这就是那天我和郝老二深入谈心后,郝老二写下的材料,幸亏我保留了,否则,我今天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贺家国拿过材料扫了扫,又还给了计夫顺:“这种材料我太见过了,铐子一上,电棍一抵,你让人家怎么写人家就会怎么写!别以为我真就那么不了解下面的情况!告诉你们,我这阵子一直跑政法委,啥不知道?”计夫顺还要解释,贺家国却不愿听了,手直摆,“好了,好了,别说了,老计,我不官僚,这个郝老二我也了解过,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这么干就是不对!今天主要是选举,是民主的问题,法制咱们再找时间专门谈。”

  于是,便谈民主问题,贺家国说,计夫顺和刘全友在小本本上记,也不知是真记还是假记。贺家国说得很具体:河塘村的选举是试点,在沙洋是第一次,在峡江地区也是第一次,各方面都比较关注,市民政局要来人,还要来不少记者采访。要求计夫顺和刘全友今天一定要顾全大局,不论思想上通不通,都要在政治上和他保持一致,对民主选举只能说好,不能说坏,而且不管选举的最后结果如何。

  贺家国刚把指示做完,计夫顺和刘全友还没来得及表态,沈小阳和一大帮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就到了,马上见缝插针开始采访,要镇领导计夫顺和刘全友谈谈对民主选举的看法,为什么要在河塘村搞海选试点?计夫顺和刘全友强作笑脸,把贺家国反复和他们说过的话说了一通,就把球踢给了贺家国,说是主要是市里重视,贺市长关心,还是请贺市长谈吧。贺家国便侃侃而谈,从旧民主主义谈到新民主主义,从孙中山的民主理想谈到毛泽东的民主理想,结论是,两个历史人物的民主理想实际上都没在中国基层得到实现,只有在今天改革开放时代,在以法治国的情况下,有了《村委会组织法》保障,真正的基层民主才有了实现的可能,今天河塘村就迈开了这历史性的一步。

  正谈着,沙洋县委季书记一帮人和市民政局的几个领导又到了,一看表,时间已是九点十分了,大家便上了车,高高兴兴一起赶往河塘村。

  这日的河塘村比大年还热闹,连长年在外打工的几十个姑娘、小伙子也回来了,六百八十七名村民到了六百六十六名,村民们都说这个数字吉利,六六大顺。周围几个村的人也来看热闹,村东、村西两条大道上挤满了人,大道一侧的空地上停满了自行车。村委会门前,和村路两旁的房屋墙壁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贴了不少,大都是选举委员会组织村民们贴的正规标语。什么“当家作主,投好神圣的一票”,什么“执行《村委会组织法》,依法选举”,“请履行一个公民的神圣权利”等等。

  也有不正规的标语,贺家国就看到了一条:“选上甘子玉,发家致富少不了你!”上面不知又被什么人用墨笔写了一行小字:“放狗屁,要致富,快养兔,请投段继承、白凤山的票!”

  贺家国指着标语笑了,对正走在身边的计夫顺说:“民主气氛还很浓嘛!”

  计夫顺皮笑肉不笑地说:“再浓一点,就有点‘文化大革命’的味道了!”

  贺家国很扫兴,狠狠瞪了计夫顺一眼,扭过头和沙洋县委季书记又说了起来:“季书记,如果选上了甘子玉,你这个沙洋县委一把手怕不怕?”

  季书记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他是合法当选的。”转而问计夫顺,“夫顺同志,这期间你们有没有发现买选票、贿选这类情况啊?”

  计夫顺说:“这倒没发现,相互谩骂的事出过不少,一条街对着骂,两家站在房顶上吵的有,还有人身攻击的小字报。”

  季书记说:“这也正常,中国式的民主嘛,台湾民进党在会上还打架呢!打架的本身也是捍卫自己的一种手段嘛。”

  贺家国说:“应该说是民主的初级阶段,哪里搞民主都会经历这么一个阶段……”

  这么一路说着,众领导和记者们便来到了村委会小楼前的主选会场。

  十点整,正式选举开始,因为记者们需要更翔实的采访资料,尤其是电视台记者,需要形象资料,便向选举委员会提出了个要求:请两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在投票之前再把自己的竞选演说发表一次。选举委员会的同志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又过来征求计夫顺的意见。

  这么多市县领导坐在身边,计夫顺哪还敢有什么意见?

  计夫顺便空前民主起来,偷偷看了贺家国一眼,很亲切地表示:“你们自己决定吧。”

  于是,选举委员会便宣布:为慎重起见,投票时间推迟半小时,由村主任候选人甘子玉和段继承再向全体村民做最后一次施政发言,每人十五分钟。

  支书段继承对着摄像机镜头向全体村民先发了言,开口就承认村里一些党员同志,尤其是上届村委会老甘、老聂几个人败坏了党员干部的形象,他上任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恢复村民对党员干部的信心,准备以身作则,哪怕瘦掉十斤二十斤肉,也要争取早一点把村里的经济搞上去,具体计划是:一抓肉兔养殖加工,和镇上陈兔子联合,早日在村上办个加工基地;二抓小煤窑生产,将上届村委会个别人私自承包给个人的三座小煤窑收归集体,或者公平竞争,重新承包,村里财务公开,一切经济来往接受村民监督;三是成立一个运输队,专门从城里把人粪尿运回来,搞绿色无公害西瓜、甜瓜、老倭瓜,在村里开展蔬菜种植致富计划。

  计夫顺带头为段继承鼓起了掌,贺家国等人也鼓起了掌。

  鼓掌时,贺家国悄悄对计夫顺说了句:“这个段继承讲得很好嘛,实事求是!”

  计夫顺说:“贺市长,你听吧,甘子玉说得比小段还好,要用八卦预测学带着村民致富哩!”

  计夫顺和贺家国交头接耳时,容光焕发的四先生甘子玉已走到了众人面前,拿着话筒说了起来。第一句话就语惊四座:“我们河塘村落后了南方二十年,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南方发达地区有的我们要有,南方发达地区没有的我们也要有!”

  掌声立即响了起来,是来自村民群体中的掌声。

  甘子玉靠一张巧嘴吃饭,又在外面闯荡多年,什么人都见过,果然谈得好。因为市县镇三级领导在场,八卦预测学不谈了,大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大谈信息致富,改变观念。为了争取选票,村里人一直很看重的小煤窑和肉兔养殖不但没丢,还在销售问题上做了充满想象力的发挥,要上网去卖兔子,上网去卖南瓜。最后又说到了反腐败,打算从老甘、老聂反起,一直反到前三届村委会,只要多吃多占的,全让他们吐出来。甘子玉不知有什么根据,一口咬定这些退出的钱财足够河塘村办几个小厂子。

  掌声又响了起来,仍然是来自村民群体的掌声,比上一次掌声响得更热烈,更持久。

  十点半,投票在村里四个投票点同时开始,十二时投票结束,下午三时,选举结果出来了:段继承得票二百九十一张,甘子玉得票四百七十张,废票五张。甘子玉以超过段继承一百七十九票的优势当选为河塘村第六届村委会主任,段继承的村主任和白凤山的副主任全部落选。

  选举结果一宣布,计夫顺心里灰透了,觉得是被甘子玉打了一记耳光,硬着头皮向甘子玉表示了祝贺,连镇办公室都没回,就一头钻进了贺家国的车里,要跟贺家国的车回城看病。

  38

  天阴沉沉的,贺家国和计夫顺的脸也阴沉沉的,车出河塘村,上了沙石大路,二人谁都没有一句话。计夫顺真像得了场大病,半截身子滑落到车座下,双膝抵着前面座位的靠背,眯着眼打盹,贺家国则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一阵阵发呆。

  过了好一阵子,贺家国才推了推计夫顺:“老计,你别装病了,我和你说话!”

  计夫顺仍闭着眼,声音有气无力,像蚊子哼哼:“贺市长,你说,我听着哩!”

  贺家国对河塘村的选举结果好像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有些心虚气短地说:“这个甘子玉真是算命先生么?起码现在不是吧?算命先生会知道得这么多?连上网卖兔子卖南瓜的事都懂?我看这人主要的毛病还是夸夸其谈,我们只要把握好了,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老计,你说呢?”

  计夫顺呻吟似的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该付代价就付吧!”

  贺家国叹了口气:“老计,我和你说实话,要我投票,我也会投段继承的票,段继承实事求是。可河塘村的多数村民民主选择了甘子玉,我们就要尊重这种民主选择的结果,是不是?”

  计夫顺根本不理,再不像往常那样,对贺家国恭敬有加了。计夫顺双眼闭着,成心假睡。

  贺家国也发现了这一点,又推了计夫顺一把:“哎,老计,你坐正了,今天,你反民主的本性来了个大暴露,我倒真想和你好好谈谈了,请睁开你明亮的眼睛好不好?咱们交交心。”

  计夫顺睁眼时,眼里竟蒙满了泪光:“贺市长,真交心,我就和你说实话:在太平镇做这个受罪书记的是我,不是你!你是忙人,是干大事的,难得仙女下凡到我们镇上来一次,弄个算命先生做村主任,六百多号人以后吃不上饭怎么办?你管饭吗?”越说越气,“连工资都拿不上,我他妈犯得着去反民主吗?我是要对老百姓负责!没这点责任心,我镇党委书记早不干了!”

  贺家国也动了感情:“老计,你的责任心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也理解,可我们总要从大处着眼嘛!咱们头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民主与法制是立国之本,我们今天所做的就是这种涉及到立国之本的工作,意义十分重大!你不要认为我这是讲大道理,这不是大道理。老计,你想想,你吃不民主的苦头少了?前任镇党委书记花建设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搞得你们连饭都吃不上,被迫去吃超生罚款,问题出在哪里?根子就在不民主嘛!如果花建设的官职不是上面任命的,是下面老百姓民主选出来的,他敢对老百姓这么不负责任吗?!”

  计夫顺怔了一下,坐正了:“哎,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

  贺家国说:“那你就去想想,今天是私人场合,我不妨和你把话说说透:我觉得解决中国的问题只能靠民主这个大药方。由人民真正当家作主,今天是村主任,以后乡镇长、县市长、甚至省长都能由老百姓真正民主选出来的,直接选举,很多问题就好解决了。比如腐败,你敢腐败呀,你腐败老百姓就请你滚蛋!比如买官,你买不到了嘛,官帽子拎在老百姓手里,老百姓选你你就是官,不选就不是,你的眼睛就得向下看了,得看老百姓高兴不高兴,不是看上级领导高兴不高兴!这么一来,领导干部的作风也会有个根本转变,当官就是做公仆,那些想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做老爷的人,恐怕就不会像绿头苍蝇一样挤着去当官了!”

  计夫顺点点头:“你这想法不错,各级政府官员都让老百姓直接选举!”

  贺家国乐了,拍拍计夫顺的肩头:“老计,想通了吧?”

  计夫顺哼了一声,马上问:“我说贺市长,你这伟大的想法哪天才能实现?”

  贺家国激动了:“总有一天会实现,老计,你信不信?今天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计夫顺摆摆手:“行了,贺市长,你就革命浪漫主义的吧,我可不能靠这种浪漫过日子,我是现实主义者!”禁不住又发起了牢骚,“镇上现在连一台车都没有了,我和刘镇的车上个月又被债主扣了,农中那帮老师的四袋面吃完后,前天又找上了门,我现在连做贼的心都有!”

  贺家国脸上的激动消失了不少:“连车都没了?怪不得你要蹭我的车回城哩。”

  计夫顺这才说:“贺市长,太平镇是你抓的点,你的指示我们都执行了,我们的困难你也得帮帮嘛!光给我们来浪漫主义,我们就没奋斗精神了———起码给弄点贷款吧,你过去也答应过的。”

  贺家国说:“我倒真给你问过几家,人家现在都要抵押担保,你还有什么可抵押的?”

  计夫顺一下子来了精神:“哎,贺市长,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破船还有三斤钉呢!我们别的没有,有地呀,镇中心就有一块八十八亩的建设用地,花建设在任时原准备中外合资搞度假中心的,都立过项了,因为外资没到位一直没搞起来。现在可以转让,也可以抵押。你贺市长帮我们牵个线,抵押给银行,贷个五六百万行不行?”

  贺家国吓了一跳:“八十八亩地贷五六百万?老计,你那地多少钱一亩?”

  计夫顺挺认真地说:“按当时的价就高了,一亩二十万,八十八亩就是一千七百六十万,现在不太好说了,说高点十来万一亩,说低点也得十万一亩,贷个五六百万不算多哩。”

  贺家国说:“别管你这块地值多少钱,我最多能给你们贷个二三百万。”想了想,又有些怀疑,“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有这块地呀?在县国土局办过国有土地转让手续没有?是不是你们镇上占的黑地呀?市里马上要清理呢!”

  计夫顺说:“怎么是黑地?过去我是不想拿出来。我不一直抱有幻想吗?老想争取外资到位,现在现实了。国有土地手续早就办了,国有土地使用权证就在刘镇手上,你可以看嘛!”

  贺家国说:“那好,那好,就二三百万吧,我让市农行的李行长找你,多了我真没办法!”

  计夫顺似乎不太情愿地说:“那就三百万吧,反正一搞现实主义你贺市长就没气魄!你是浪漫的巨人,现实的矮子,我算看透了!”

  因着这三百万的关系,计夫顺情绪有了好转,浑身的病态消失了,往贺家国身边靠了靠,又和贺家国套起了近乎,“贺市长,你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这一结合,我对你的浪漫主义也就多少有点兴趣了,你接着说吧,民主也好,法制也好,我洗耳恭听。”

  贺家国哭笑不得:“老计,你看看你这个人,势利不势利?不帮你弄钱,你连我的话都不想听!过去还骗我,说听我的讲话就像听党课,露馅了吧?”

  这时,前面堵车了,贺家国便趁机给计夫顺进行民主补课。计夫顺却老把话题往三百万上扯,甚至还建议今天就去见市农业银行的李行长。贺家国根本不干,一再提醒计夫顺端正态度。

  民主补课补了近半小时,车还是一动不动。贺家国和计夫顺在车上都坐不住了,便到前面去看。一看才发现,好好的沙石路面上出现了一条宽约半米的沟,把来往的大车、小车堵了一串。沟旁的一棵柳树下赫然竖起了一块破木牌,上面歪歪倒倒写了几行大字:便民服务,此处出租过沟铁板,大车每次每辆收费十元,小车每辆收费五元。带头收费的竟是郝老二,这混虫在太平镇上不敢闹了,又吃起了路!

  计夫顺往近旁的一台东风卡车后一躲,掏出手机想给派出所张所长打电话,手机已打开了,无意中看到了身边的贺家国,又把手机收了起来,指着正收钱的郝老二,皮笑肉不笑地说:“贺市长,看见了么?又是郝老二,你是不是去和郝老二谈谈心啊?让他别这么便民服务了!”

  贺家国骂道:“太不像话了,简直是车匪路霸,老计,你去收拾他!”

  计夫顺连连摆手:“别,别,贺市长,这里不是太平镇,不归我管,再说,也得讲法制!”

  贺家国说:“正因为讲法制,这种人才得抓,你快打电话给派出所,让他们来抓!”

  计夫顺叹了口气,故意说:“算了吧,拘留几天还得放,放出来他照干,我们不如交五块钱让他服务吧!”说着拍拍贺家国的肩头,还问了句,“这五块钱你回去能报销么?”

  贺家国冲着计夫顺眼一瞪:“老计,你将我的军是不是?那三百万贷款不想要了?”

  计夫顺这才老实了,拉着贺家国往回走,边走边说:“贺市长,你别也像我这么势利嘛,这事我可以管,不过得先向你市领导请示一下,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马上让张所长开着警车带人来,还是土法上马,让他们把挖断的路全填起来,———当然不止这一处了,太平镇上坑坑洼洼的烂路还有不少,我正愁没人修呢!”

  贺家国赞同道:“行,老计,就这么办吧,好好惩罚他们一下,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

  计夫顺这才给派出所张所长打了电话,二十分钟后,贺家国的车快排到沟前时,张所长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公安人员突然出现在郝老二和那帮地痞面前。郝老二拔腿就逃,没逃出几步,就被几个司机揪住了。其他五个光头地痞也一个没逃掉,全被公安人员铐了起来。

  战斗结束后,计夫顺才不急不忙地从贺家国的车里走了出来,对张所长交代道:“郝老二这阵子皮又痒了,怎么给他搔痒你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的意见是:谁毁的路谁修,不但是这一处,咱们镇上被他们毁坏的路也不少嘛,你就给我派人押着这帮混虫慢慢修路吧!”

  郝老二叫了起来:“计书记,镇上的路真不是我挖的,在你眼皮底下我敢吗?”

  计夫顺根本不看郝老二,像没听到郝老二的辩解,继续向张所长交代说:“派出所经费也很紧张,就不要乱花钱了,修路工具请他们自己找,吃饭喝水请他们家里来人送,今天先填这条沟,从明天开始就修咱镇上的路,从中兴路修起,估计有一两个月也就干完了。”

  张所长说:“咱镇上的路况够呛,就郝老二这几个人,恐怕得修三个月。”

  计夫顺挥挥手:“三个月就三个月吧,反正你掌握好了。”

  说罢,一头钻进了贺家国的车里,让司机马上开车。

  车开过铺着铁板的深沟,司机赞叹说:“计书记,治这种地痞你可真有办法!”

  计夫顺忙把话说到了前面:“哎,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是经过贺市长批准的!”

  贺家国笑道:“我让郝老二他们去镇上修一两个月的路了?你可真会赖皮,也真会抓差!”

  计夫顺也笑了:“穷地方总有些穷办法!关键是要扎耳朵眼上轿,及时!”

  ……

  39

  第二天一早,计夫顺坐公共汽车赶到镇上上班,在镇东招手站一下车就看到,郝老二和那五个光头地痞正被几个派出所的合同民警押着修路,两个一组铐在一起,六个人铐成了三对,铐子是经过加工改进,两个铐圈之间用链条锁上的长铁链连着,并不影响干活。

  计夫顺很满意,夸奖合同制民警说:“不错,不错,你们还真有办法哩!”

  正在路面上填土的郝老二看见计夫顺,破口大骂:“计夫顺,我操你妈,你赖老子!”

  一个民警马上冲过去,电棍一指:“郝老二,你又要调皮了是不是?干你的活!”

  郝老二不敢做声了,又老老实实干起了活。

  计夫顺倒没生气,走到郝老二身边,挺和气地说:“郝老二,你这次可骂错人了,要骂你得去骂贺市长!你狗东西不是给贺市长写过人民来信么?贺市长看过信就来火了,让我好好收拾你!贺市长说了,光铐在兔市上示众太便宜你了,还是得让你用劳动洗刷灵魂,我就根据贺市长的这个重要指示精神,让你修路了,你要不信,修完路后可以再给贺市长写人民来信!”

  郝老二又“日娘捣奶奶”地骂起了贺家国。

  计夫顺并不制止,对公安人员交代说:“郝老二怎么污辱谩骂市领导的,你们记下来,等市领导来检查工作了,你们做个详细汇报,———有录音机最好录下来,免得这混虫日后赖账!”交代完,迈着方步,沿中兴路进了镇里。

  不紧不忙走到镇政府门口,正碰上镇长刘全友。

  刘全友问:“计书记,你昨个儿不是说病了么?咋一早又来上班了?”

  计夫顺笑了笑:“病好了,让贺市长的三百万贷款一下子给治好了!”

  刘全友以为听错了:“三百万?贷给咱?计书记,你不是开玩笑吧?”

  计夫顺很正经:“开什么玩笑?我把度假中心的那八十八亩地抵押出去了!”

  刘全友愈发惊愕,眼瞪得像灯笼:“老计,你……你胆也太大了吧?都骗到贺市长头上去了?那块地咱可没向县国土局交一分钱的国有土地转让费啊,土地证是靠关系办出来的!”

  计夫顺四处看看,见周围没人,才说:“刘镇,你嚷什么嚷?小点声好不好?咱陪着贺市长这么起劲玩海选,贺市长也得为海选付点代价嘛,不能光付给甘子玉他们不付给我们嘛!”

  刘全友想想也是,不做声了,跟着计夫顺上了楼,进了计夫顺的办公室。

  计夫顺以为刘全友要汇报工作,到办公桌前一坐下就问:“刘镇,有事?”

  刘全友吞吞吐吐道:“计书记,有了这三百万,咱的工资能补发了吧?”

  计夫顺笑了:“刘镇,这钱还没骗到手呢,怎么用以后再议吧!啊?”

  刘全友点头应着,不太情愿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了:“计书记,河塘村民主了,甘子玉嚷着要反腐败,别的自然村、行政村也不好老跑去蹭饭了,咱得活人啊,工资不发真不行了!你别批评我又打个人小算盘,这个人的小算盘不打,公家的大算盘也打不好。”

  计夫顺知道刘全友的日子比自己还难过,安慰说:“全友,你放心,钱一到手总得发点,全补不可能。一共三百万,农中教师加镇干部三百多口子人,全补工资一下子就光了。”

  刘全友可怜巴巴地问:“老计,能补发半年么?”

  计夫顺想了想:“全友,别人我不敢保证,对你我敢保证!你就好好配合我把这三百万弄到手吧,县国土局的工作一定要做好,千万别露馅!”

  刘全友连连道:“老计,你放心,你放心,我全力配合!”说罢,真要走了。

  计夫顺却把刘全友叫住了,说:“刘镇,你也别光想着自己的工资,正事也得往心里去!对河塘村,咱俩分个工好不好?那个民主产生的村委会,你多盯着点,别真让甘子玉搞成看相算命专业村了!村党支部的工作我重点抓,准备今天和段继承好好谈次话,明天给他们村全体党员开个会,搞党员结对子活动,把支部和党员的威信重新树起来!”

  刘全友皱了皱眉头:“计书记,这又何必呢,民主选举的结果,咱还管那么宽干啥?再说,就算搞成了看相算命专业村,只要能把经济带动起来,咱不多收税吗?工资就有着落了!”

  计夫顺十分严肃:“再民主也不能不要党的领导,看相算命这一套更不能搞,就是一年有几百万的税收也不能搞!基本国策上的教训还不深刻呀?还敢违反党纪国法呀?刘镇,你可别忘了,咱们身上现在都还背着处分呢!”

  刘全友不太服气:“老计,你别说现在就不违法,吴主任把那些超生妇女的婆婆娘关了一院子,不违法呀?农村工作就那么回事,说你违法你天天违法,说你不违法你就不违法。”

  计夫顺心里认同刘全友的话,嘴上却不能不反驳:“这是两回事!基本国策一抓紧,超生妇女都逃了,不把她们的婆婆娘弄来,我们怎么处理?有啥好招数,你给我拿出来!”

  刘全友献计道:“其实,把婆婆娘弄来不解决问题,吴主任昨天还和我说哩,弄来这么多婆婆娘做人质,只有一个孝敬媳妇来投案,小媳妇们欢欣鼓舞哩,普遍反映:说婆婆本来就是媳妇的天敌,我们把这些婆婆娘收得好,省得在家碍眼。我看咱得改进措施,别关婆婆娘,专关小媳妇的亲娘,保证超生妇女一个个主动来投案!”

  计夫顺从善如流,连连道:“好,好,这主意好,马上通知吴主任这么改进一下!”继而又感叹,“刘镇啊,对基层情况你比我更了解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婆媳关系这一层哩!”

  刘全友挺得意:“还不是在长期工作中积累的经验嘛!”又顺着这个话头扯到了河塘村,“根据我的经验,河塘村这个民主产生的村委会是贺市长和县上一手抓的试点,和咱的关系就不大,搞好了是贺市长和县上的成绩,搞砸了也是他们的责任,这选完也就完了,犯不着多想了。”

  计夫顺再次严肃起来:“哎,刘镇,你可别给我糊涂,河塘村的事怎么就完了?要我说不但没完,而且才刚刚开始!我们的党员干部和群众这么离心离德,怎么得了啊!”

  次日,在河塘村全体党员会上,计夫顺的说法就更严重了,认定段继承、白凤山和九个党员干部的竞选失败,实际上就是共产党在河塘村下了台。计夫顺要求每一个党员都从这次竞选失败中汲取教训,以身作则,对全村群众进行分工包干,和村上的困难户结对子,扶贫帮困,用实际行动向河塘村的群众证明:党员干部还都是好样的,做不到,就请他现在。说到最后,计夫顺还向到会的河塘村的三十二位老少党员同志鞠了一躬,说是代表镇党委先谢谢了。

  河塘村的三十二名党员这下子觉出身上的压力,一种近乎悲壮的气氛产生了。村支书段继承代表河塘村党支部和到会的三十二名党员同志向计夫顺和镇党委表了态:一定按镇党委的指示,把这次结对子的工作做好做细,从头做起,从小事做起,从河塘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做起,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重铸党组织应有的形象和威信。

  就在河塘村三十二位党员到镇党委开会那天,河塘村新一届村委会也在开会,开得很民主。开会之前,新主任甘子玉广泛散烟,不管会抽不会抽,一个村委甩了一盒“三五”烟,还笑眯眯地声明说:“同志们,这烟可不是集体公款买的,是我个人花钱买的,以后开会绝对不能再抽公烟了,‘一块八’也不许乱喝了,谁喝谁掏钱,外来的客人也不例外,包括计夫顺和刘全友!咱们这届村委会一定要廉政,这廉政的重要性,———大家知道不知道?!”

  村委们纷纷点头,都表示懂得廉政的重要性:只要廉政,群众才信得过。

  甘子玉说:“都知道就好,我就算对大家进行过廉政教育了,咱开会吧。今天先研究两件事,都是大事:第一个呢,是重建村门楼子,把村门从东面改到南面,新班子么,要有个新气象。更重要的是,这一改风水就好了,从此以后咱河塘村的进财之路就算打通了。第二个事呢,就是反腐败了,得组织清账组查账。就这两个事,议透了今天就定。”

  一个甘姓村委说:“四叔,开一个会才定两件事,也太没效率了吧?”

  甘子玉不以为然:“小六子,你懂什么?我是查过皇历的,今天这日子是小红砂,百事忌,要不是你们非要开,我才不开呢,再说了,一月开一次会,一个会能定两件事就不错了,一年十二个月,起码二十四件事,还没效率呀?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嘛,欲速则不达嘛!”说罢,看了看手下的八个村委,“先研究改村门的事,这不是金堂玉宇的大事,———大家,啊,都是个什么意见啊?”

  个村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嗣后一个接一个发言,都有点想不通,觉得村门楼子好好的,没必要改。甘子玉就从八卦预测学的理论高度,结合河塘村经济落后的现实阐述了一番,还举出了南方不少生动的事例,五个村委便想通了,另三个还是想不通,一个是村委会副主任聂端午,一个王姓村委,还有那个甘家小六子。

  甘子玉说:“不通也没关系,虽然是民主决策,个人也可以保留意见,表决吧!”

  表决的结果是,七票赞成,两票反对———小六子在甘子玉举手时也举了手。

  甘子玉说:“好,少数服从多数,这改门楼子的事就算正式形成决议了。”

  第二件事是反腐败。对反腐败村委们都没有意见,可对什么人进清账组,怎么组织清账组产生了重大分歧。因为前三届村委会的腐败分子以甘姓为主,几个外姓村委怕出现舞弊情况,一致提出清账组有一个甘子玉甘四先生领导着就行了,其他甘姓村民一个不要。

  甘小六一听就急眼了,下台的前支书甘同生是他本家二哥,二嫂昨晚就来打过招呼的,要小六子在反腐败的问题上帮二哥甘同生说说话,自己不进清账组,这话还怎么说?便极力反对:“姓甘的怎么了?不是那么多姓甘的投你们外姓村委的票,你们进得了村委会吗?!”另一个和甘子玉、甘小六同宗的村委也骂骂咧咧说:“他娘的,姓甘的腐败,外姓就不腐败?他娘的,上届村主任老聂也腐败得不轻,是不是姓聂的也一个不要?!”

  副主任聂端午是老高中生,在峡江市内建筑工地上做过四个月队长,一贯诡计多端,不和甘小六他们争,只看着甘子玉说:“既是民主决策,我看还是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吧,———三姨夫,你说呢?”

  甘子玉一眼就看透了副主任聂端午的诡计:甘姓村委连他甘子玉算上也才三人,这一表决必败无疑,败倒无所谓,问题是,会伤了甘姓族人的心,也让聂家人翻了天,以后就难办了。

  甘子玉便沉默,沉默中,眼角的余光向甘小六身上扫。

  甘小六马上会意了,不要民主了,说:“四叔,你发话吧,你是村主任,你定!”

  聂端午马上叫了起来:“怎么甘主任定?民主决策嘛———三姨夫,你不想独裁吧?”

  甘子玉倒真想独裁,可想想自己是民主上的台,头一次开村委会,一下子就独裁也不太好,就来了个缓兵之计,又东一支西一支地四处散烟,散过之后才笑着表示说:“我看还是先议议吧,啊?议透了怎么都好说,表决也行,不表决也可,反正按正确的意见办。”

  聂端午和外姓村委们非要马上表决不可,那个姓王的村委还责问甘子玉:“甘主任,你什么意思?这还有什么好议的?你主任是不是真想反腐败?!”

  甘子玉这下子火了,跳起来拍着桌子问那个王姓村委:“光民主,也不要集中了?这村主任是谁?是你还是我?也不想想,这支队伍到底谁当家?!”

  王姓村委还没说话,聂端午又说:“三姨夫,你是村主任,这支队伍你当家!”

  甘子玉口气和缓下来,也终于下定决心搞独裁了:“那就行了嘛,还表决什么呀?啊?清账组的名单我亲自定就是了,———我提名,大家民主讨论,然后我拍板!”

  聂端午却又攻了上来:“三姨夫,怎么你亲自定?我咋说也是个副主任,你也得让我把话说完嘛———这支队伍是你当家,可民主要当你的家!我们大多数村委不愿让甘姓村民进清账组,甘姓村民就进不了!———当然,决策民主,你也可以保留个人意见嘛!”

  甘子玉对民主的好感一下子丧失殆尽:“村主任连这点权都没有,我还当什么村主任?!”

  王姓村委阴阴地说:“四先生,你不想干可以辞职,没人拦你!”

  甘子玉气坏了:“这么多村民选了我一个主任,我为什么不干?不干对得起谁……”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甘子玉从南方石岗镇带回来的女“秘书”四宝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砰”的一声踢开门,也不管什么开会不开会,拉起甘子玉就走,说是香港一个黄老板带着峡江市一个大干部找上门来了,非让他看看不可。

  甘子玉正没法下台呢,便趁机下台,抬腿就走,走到门口才想起说了句:“散……散会!”

  河塘村新村委会的第一次会议就这么结束了,只决定了一件事:为了风水改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