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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随和沈忱并肩走着,脚跟一转就拐进了巷子。

  砖墙的缝隙里,萌萌的长着青苔,记录着岁月,巷的中段有颗年月长久的大树,悄悄绽出了新芽。

  “这包我带回我家。”沈忱举了举手上的大袋四川土特产,然后指了指欧阳随手上的那一大袋,“这包你带回你家。”

  “你家不就是我家嘛,宝贝。”欧阳随暧昧的看了她一眼。

  “心、知、肚、明。”沈忱凉凉的瞥他一眼,对他带过话题的举动不予置评。

  “再说吧。”他有些烦躁的甩了甩头,不想再提,尔后用手指戳了戳沈忱白的有些透明的脸颊,“怎么逗都不脸红,乱没成就感的。”

  她给了他一个“无聊的男人”的眼神,大步往前走去。

  他跟着她身后,又开始要名分了:“说真的,你什么时候给我个负责的机会,都乱了我十三年了……怎么了?”她的脚步戛然而止,他差点撞了上去,目光盯在她身上的他根本没分神去看过路上有些什么。

  沈忱紧抿着唇,没有答话,视线滞在身前几米的地方。

  他深觉的奇怪的越过她肩头望去。

  一辆黑色的轮椅,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女人。

  象是在树后的阴影里呆了很久,因为和阴影融在了一起,所以他们进巷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

  女人和他们对望了一会儿,转着轮椅缓缓的,移了过来。

  出了阴影,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的头发很长,披到了膝盖,刘海也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脸庞没被头发掩盖的部位,细细小小的浅白色疤痕班驳着,鼻梁也是歪的。

  很瘦,非常瘦,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乎看不到半两肉,细长的骨节看的让人有些心惊。

  轮椅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女人仰起头,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们。

  欧阳随立刻就感觉到了她带着凉意的目光穿过了他身前的沈忱,射在他的身上。

  谁?

  迅速在记忆里搜索着符合的画面,无果。

  这样一个让人印象不得不得深刻的女人是不会淹没在记忆的海里的。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会不会是她认错人了?

  这个想法一闪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那样坚定的目光,根本不带任何迟疑和不确定。

  “你是……”虽然有些挫败,他还是温声开口,打算询问。

  沈忱却先了他一步,双手环在了胸前,淡淡吐出三个字:“刘半夏。”

  这三个字就象咒语一样,揭开禁忌的封印,记忆的洪流夺门而出,将在场的三个人都卷回了十二年前的情人节。

  “你的样子很蠢哎。”十八岁的沈忱剪着短短的男孩头,挺着大大的肚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有着三十岁沈忱没有的调皮跳脱,三十岁沈忱有的毒舌。

  站在门旁落地镜前的欧阳随情绪雀跃,将同居人的评语自动略过,有些紧张的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是否样样完美,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抑不住笑的转头问沈忱:“怎么样?”

  沈忱也走到了门旁,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还是很蠢。”

  “喂!”欧阳随抗议的叫了一声,“你孩子他爹第一次情人节约会,给点鼓舞嘛。”

  沈忱默了默,掩饰的大大叹了口气:“人家的十八岁还是花季,天天有约会,我的十八岁不仅没约会,还要在家孵蛋。”

  歉疚感一下就爬上了欧阳随的心头,有些不知所措的:“忱……”

  “安啦安啦,其实我满喜欢孵蛋的。”她挥挥手,表示他不用在意,“约你的会去,不要在这碍眼。”

  “我会早些回来的。”他说着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保证。

  “哈。”她仰头大笑一声,摆明不信。

  他也自知多说无益,摸了摸鼻子去拎门边的一小盆仙人掌。

  “越来越蠢了。”看着欧阳随脸上不自觉浮现的幸福笑容,她觉得刺眼的别开了头,“情人节对着仙人掌笑,不要说我认识你。”

  “半夏喜欢仙人掌。”说到心上人的名字,欧阳随眼神语气都柔和了起来。

  自我放逐的上海之行,半夏是唯一的惊喜,天大的惊喜。

  半夏比他低了一级,是家道中落的商贾家庭的独生子女,原本的优良家境让她的教养和她的芭蕾一样出色。

  几乎全校的男生都喜欢半夏,而最终于得到半夏公主青睐的是他,这样的想法让他不无自得。

  他喜欢看她脸上不会消失的甜笑,喜欢她用软软的声音叫他“欧阳”,喜欢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那样的情感,和所有人年少时的感情一样,清澈明亮终生难忘。

  “我要走了。”没有留意到沈忱的异样,他几乎等不及要奔去半夏的身旁。

  “唔。”她低着头应了一声。

  他拉开门往外跨了一步,身后的沉默终于让他发现沈忱的情绪不佳。

  以为是不能出去玩让她郁闷,他挑眉笑笑,蹲下身子,摸了摸沈忱的肚皮:“儿子,老爸要去约会了,要祝福老爸旗开得胜啊。”

  “还祝你多子多孙!”她笑了出来,拿脚踹他,“好滚啦。”

  他微笑起身,道了句再见就准备闪人,然被又拉她拉住了手臂。

  “情人节,好歹对孩子的妈也要有点表示吧?”她眨眨眼。

  “好——”他很纵容的拖长了音调,去抱了抱她,又亲了一下,“满足了没?”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因为震惊而尖锐的女声:“原来这就是你从来不让我来你住的地方的原因!”

  “半、半夏……”惊慌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而半夏眼中的浮现的深刻伤害让他几乎无法正视,“我可以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半夏叫嚷着,泪水涌出,又被她倔强的抹去。

  “我……”欧阳随上前抓着她的手,急急解释着。

  她甩开他的手,又被抓住,再甩开,再被抓住。

  沈忱退后了一步,靠在门框上,凉凉的看着,不言不语的任他们吵着。

  不知是她脸上哪一丝表情,突然刺激到了已濒疯狂的半夏,她突然甩开欧阳随的手跑了过来,重重推了沈忱一把,然后转身跑下了楼。

  半夏随着奔跑的脚步而扬起的长发,是那天沈忱摔在地上前最后的印象。

  “半……夏?”欧阳随出口的呼唤缓慢疑惑又百感交集,未认出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是那个曾经以为的救赎,令他窘然外又还有丝不信。

  “我认人本事向来比你好。”沈忱回头嗤笑了他一句,又掉过头来定定看着不声不响的半夏。

  半夏握着轮椅的手蓦然抓紧,看向沈忱,眼神毫不退让,声音有些冷然:“我有些话想和欧阳随说,单独。”

  沈忱淡然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个浅笑,比了个请的动作,就举步向前走去,毫不留恋。

  欧阳随微微皱了皱眉,目光逐着她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追了过去,眼前这个,也是责任呀。

  他抬起大手无奈抹了抹脸,半蹲下身让半夏不必仰头仰的那么辛苦:“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那么多年没见了,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白痴也不会以为是来叙旧的。

  半夏森然冷笑:“你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不知哪里来的风,枝叶颤动,这个春天突然冷了起来。

  沈家楼下大厅。

  “太油了。”

  “这是你自己买的,还有的嫌?”

  “上机前随便抓了些,反正娘亲大人也没什么味觉的。”沈忱看着电视,抓了张纸巾细细擦着手指上灯影牛肉留下的油迹,一点都不知反省的回着。

  沈母一口气走呛,又好气又好笑的指着她,剧烈咳嗽起来。不知道这死小孩跟谁学的,从小开始就是这样,做的事再体贴,也有本事吐出伤人的话语。

  沈忱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眼睛依然似是很专注的看着电视。

  “死小三,真是不孝女。”沈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就气势十足的指控了起来。

  沈忱也只是唔了几声,没什么陪她斗嘴的兴致。

  “什么这么好看?”沈母留心了下下电视剧情,没什么特别的嘛,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有兴趣,纳闷之余只有死攻沈忱带回四川特产。

  敲门声适时响起。

  沈母踢踢沈忱:“去开门。”

  沈忱摸摸鼻子,很认命的起身,开了门之后没有片刻停顿就自然转身往回走。

  跨进门的欧阳随被她冷淡的态度吓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唤了声:“忱。”

  客人迟迟不到眼前,沈母疑惑的从一堆吃的中抬头:“是小随呀。”

  沈忱手腕一抖便立刻从他的掌中脱离,双手插入裤袋中,往旁让了一步。

  欧阳随没再追过去,粲笑开来,举了举手中的大袋特产:“给干妈进贡来的,而且找小忱也有些事。”说话间他朝她做了一步,大力的揽住沈忱的肩膀往身上拉,随话语瞄向她的笑眸里隐隐带些压抑的恼意。

  沈母稳稳的接住欧阳随抛过去的土特,挥挥手:“你们去忙你们去忙。”低头翻寻好货的眼中带了些兴味。

  刚刚,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小随进门时抓着小三的手呢……

  这两个小的是不是瞒了她什么事呀,该不会是……哈哈,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真是太好了。

  被欧阳随几乎是以胁持的姿态揽上的楼,然后用那种“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的愤然眼神看,沈忱嗤一下喷笑了出来。

  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的同时,欧阳随也顿然松了口气,僵着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居然是那么害怕被她漠然转身甩在身后。

  几年前那种从她生活中剥离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欧阳随,你真的是被抓的死死的了。

  这样对自己说的同时,他的心底却欣喜异常,可一想到自己呆回要和她说的事,喉咙又莫名干涸了起来。

  沈忱笑了一阵,止了下来:“说吧,什么事啊。”

  “她……”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是那天从我们楼上跑下去时碰上车祸的。”

  “哦。”沈忱点了点头,不甚意外的样子,“我不太想知道细节。重点是什么?”

  “她想了很多年后觉得……没道理我不负起该负的责任。”他小心的看着她的神情,象等着宣判一样。

  “你负啊。”她又点点头,无可无不可的说着。

  “沈忱!”他目光一凝,咬牙切齿的低嚷着她的名字,“你……”

  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把我让出去?

  你的态度为什么那么无所谓?

  你究竟有没有心?

  想脱口而出的内容太多,争先恐后的涌上,堵在了喉头,让他气闷,说不出话来。

  沈忱却又笑了出来,调侃的语气:“你什么你啊,不就给些钱赞助下衣食住行,又不是要你陪她衣食住行,怎么着,你还不乐意啊?”说着话音一转,故作气势凶狠的推了他一把,“还是你打算陪她衣食住行?”

  他倦然笑开。

  天下没人比他贱了吧?

  被她礼貌对待的时候会惶恐,被她这样粗野推搡的时候,便满脸不自觉的漾开笑容。

  他握住她停留在他胸口的手,额头抵着她的,一字一句的呼吸都触到她的脸:“我没打算,我怕你有这个打算。”

  他很清楚,当年的那一场年少恋曲,她是他的观众,她看过他为了半夏费尽心思的样子,听过他说半夏的种种让人迷恋之处,见识过他在电话里对半夏的情意绵绵。

  他不知道别人对自己恋人的初恋情人是怎样感觉,但是起码在于他,是向来不愿意看见她最初的那个小顾的。

  所以他真的很怕,在半夏出现的时候,她会很轻易的就退,退回朋友的位置。

  她从来对大多事情大多东西都不是太在意,他不想成为“大多”中的一个。

  年少轻狂的时候有权利犯错,但是不代表对过错不必负责。

  他知道自己肤浅的沉迷过半夏的容貌与女人味,但是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得到那些的代价必须让出忱的所有权。

  而且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太过暴力,象征亲密的同时,又会让人忘了去探究自己的真实情感。如果早就清楚自己对忱的感情,他又怎么会让自己对半夏的欣赏发展成沉迷?

  那是对忱的侮辱。

  所以在得知忱有男友的隔天,他打电话时状似不在意的问了声“怎么想交男朋友”,被她一句“你都可以交女朋友,我为什么不可以有男朋友”就堵得哑口无言肝肠寸断。

  人这种动物总是太过愚昧贪心,除非一早就知道瓦全的结果是玉碎,不然总想玉瓦得皆。

  “忱,当年……”忏悔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喂——”她挑眉截了他的话,半真半假的口气,“我向来小气,不想提醒我你做过什么,就不要跟我提当年。”

  当年的一时迷路,已让他用十三年的时间来寻找归途,他怎么可能让她有理由转身走开?

  他眉眼一弯,拉下她的手心,几不可闻的应了声好。

  恼人的电话铃声偏在这时刻响了起来。

  他打开手机,没好气的喂了一声,那边的人就大呼小叫了起来。

  “老板!我知道你在和老板娘逍遥,可是你今天这档case已经签约很久的,你不能放鸽子呀!老板~我们身家性命都在你手呀……”

  贪玩的惩罚总是在玩乐之后以洪水猛兽的姿态反蚀而来,玩的有多疯,罚的就有多重。

  沈忱摘下眼镜,闭上眼,用手背着眉心揉了揉。

  这世代就是这样,该是你的工,没人会替你做,逍遥几天的下场就是堆积如山的工作。

  她轻轻呼了口气,眼睛涨痛的紧。

  从成都回来后,就忙的不可开交了,她是这样,欧阳随也是这样。

  只是欧阳随的忙除了排的满满的挡期外,还有替半夏解决民生问题。

  说起来,也颇有几天没见到欧阳随了,他忙她也忙的,都几乎找不出闲暇来见上一面,自然也没时间去胡思乱想他与半夏是否会在这段密集接触里旧情复燃。的6974ce5ac660610b44d9b9

  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见内线电话在闪,按下免提,小米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沈总,有位刘半夏小姐来电话找你。”

  呵,曹操也经常有变性的时候呀。

  她抚了抚脸:“转进来,谢谢。”

  “沈忱?”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微微带了些沙沙声。

  “是。”她简短有力的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想找你谈谈。”

  她笑开:“不好意思刘小姐,我好象没有那么多时间。”

  “不会要你太多时间!”那边的人根本不接受拒绝,音调毫无起伏的,“就今天中午12点,在你们公司楼下的广场,不见不散。”

  啪的一声后,沈忱哑然的看着手中的话筒,想象不出那个记忆中该是温柔的半夏居然如此蛮横的样子。

  一个水一样的女孩子,变成现在冰寒的样子,间接造成这样状况的自己,完全不愧疚是不可能。只是,愧疚不会让她将自己放低,爱才可以。

  只是见次面,就随了她吧。

  抱着这样想法的她,在中午准时到楼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居然是早到的那个。

  沈忱双手插在风衣的袋中,绕广场走了走,看了看天后,还是决定租付象棋来消磨时间,可是才在广场旁的石桌上摆好棋子,等的人就出现在了石桌的另一边。

  她看了看自己摆好的棋局,展颜笑道:“刘小姐真会挑时机。”

  半夏却没有笑,冰冰冷冷的样子,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不同的是,头发都拢到了脑后,原先隐在发丝下的伤痕都露了出来,更形狰狞,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似乎是察觉到了沈忱打量她的目光,半夏将腿上放的保温瓶往石桌上一放,褪下白色的丝质手套,抬起眸来:“满意你看到的吗?”

  对上她寒意逼人的眸,沈忱心中长叹了一声。

  就是这眼神了。

  十三年,人的相貌可以变,眼神却变不了,特别是那些浸透了恨的眼,只是一瞥,无论多少时空,都会将当事的人拉回。

  “下不下棋?”沈忱避而不答,举了举棋子,含笑问道。

  半夏默不出声,眼睛瞬也不瞬的凝着沈忱,沈忱也不避,始终微笑以对,终于半夏先别开了眼,拿起棋子就给了沈忱一记当头炮:“你住过种满仙人掌的房子吗?”

  沈忱举棋的手停了停,还是落在了不起眼的地方,没有答话。

  半夏淡淡进了一步,略笑道:“醒来的时候看见窗边招展的仙人掌,真的可以感觉到收集这些东西人的情谊。”

  沈忱抿了抿唇,提了一子:“也可能送的人希望你梦游的时候被扎到吧。”

  “你就这么自信?”半夏脸色一变,冷笑一声,兵临城下,“你难道没想过不是有人有心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

  沈忱咧了咧唇:“那你会知道我另一个电话。”

  半夏一时竟找不到话了,提起棋子看着棋盘发呆,落下的时候,攻势也缓了起来。

  “那么,”她垂着头看着自己交缠的手指,“你知道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就喜欢上一个很不堪的人是什么感觉吗?”

  看不见的悲哀一下弥漫了起来,丝丝缕缕的触丝,从她的周遭漫过石桌,缠在沈忱的喉头。

  她敛了敛眼睑,还是漾开了笑:“问我吗?我第一次喜欢的人好象和你是同一个。”

  “可是你没有毁容!没有残废!”半夏猛然抬起头,低吼了出来,她的眼框红红的,努力控制着要涌出的泪,“在我被人笑的时候,被人当怪物看的时候,生活的辛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如果我没有喜欢过那个人,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沈忱别开了眼,咳了咳,清了清喉咙,开口道:“现在医学很发达……”

  “发达?!”半夏象被什么刺激了,更激动了起来,“发达到可以治这里,”她拍拍腿,“修这里,”她拍拍脸,“那么这里的伤呢?也可以都不见吗?”她的手停在了自己的心口,“那些痛苦的岁月,都可以因为‘发达’就消失吗?”

  “你想怎样?”沈忱干脆不与她绕,走了步棋,直接问道。

  “我不想怎样。”半夏沉淀下激动的情绪,恢复波纹不动的表情,“我只知道,后来我想通了,如果他的生活里没有你,我很早前就该是欧阳太太。”

  象是被什么可笑的事情逗到,沈忱一下喷笑了出来,忙抬手成拳抵了抵鼻下,努力制住滂湃的笑意后,才摊手抱歉:“不好意思,情不自禁。”

  “你怎么说?”半夏却没有耐性看她的情不自禁了,“这是你欠我的。”

  “你没想过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吗?”

  半夏嘲讽的笑了起来,又有兴致摆弄棋子了:“不是每个人都会不知廉耻的17岁怀孕的。”

  沈忱挑了挑眉,棋路凌厉了起来:“如果你是来听我说‘对不起’的,那我可以马上给你。但如果你是来要我什么保证,抱歉,我自认欠你没那么多。而且,”沈忱撇唇一笑,“把自己的日子搞的一团糟的,除了别人以外,最大原因还是在你自己吧?毕竟自怨自艾不愿意走出阴影的是你,乱推乱跑不遵守交通规则的那个是你,爱乱想爱乱浪漫爱跟踪男友的那个人是你,十七岁不好好读书,春心荡漾的那个人也是你——”沈忱一把抓住了半夏经不起她毒言而挥过来的手,钳制的力道让半夏面露痛苦之色,“喜欢过你的人那个人是欧阳随,不是我,所以不要希望我对你懂什么怜香惜玉。”

  半夏扯回自己的手,恨恨看她一眼后,抓起自己的保温瓶推着轮椅就要离开。

  “刘小姐——”沈忱眼尖的看见桌边的手套,抓起来对转过身的半夏晃了晃,云淡风轻的笑着,仿佛刚才对她出言警告的人不是她,“不要随便在我面前抛下手套哦,我会当你是想跟我决斗的。”

  又窘又气的夺回自己的手套,半夏垂头转身推开轮椅,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的落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保温瓶上,溅了开来。

  何苦来呢?

  那些自己生活自己负责的道理,她又何尝不懂?

  就是因为那么努力的昂起头生活,才会更被现实打的灰头土脸。

  家道的中落没有压垮过从小娇生惯养的她,没有了财富,她还自信自己的美丽与智慧,可是命运把她的美丽也夺走的时候,她的智慧已经撑不了那么多了。

  经常看见生人眼里的厌恶,连自己看镜子都不会相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可是,她还是努力的活着,努力的工作着,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这样辛苦的时候,看见害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居然可以活的那么惬意,所有的不甘就都涌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离谱的是他们,承受结果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容貌正常的人,毁容的那个却是自己?

  为什么,那么多自由行走的人,残废的却是热爱跳舞的自己?

  ……

  为什么是我?

  世界上最自虐最残忍的问题大概就是这个吧。

  让恨让不满让不甘让痛苦都成倍的增长,直到自己无法负荷,必须转架给别人。

  她仰起脸,用力的抹去泪水。

  她不会放弃让他们痛苦的,起码,她不会让他们在一起的。

  怨恨和尊严让她高昂起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心了。

  在她的身后,气焰嚣张的沈忱悄然的垮下了肩。

  对自己做的一切,确实愧疚,她不是不知反省的人,但是她也不是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扯的人,什么都替别人着想的救世主人生太累了。

  她确实欠了她半身,可是她知不知道她当年的一推又造就了什么呢?

  她低头看着眼前的残局,喃喃的低语:“将不将你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

  欧阳随将车驶回了公寓,熄下火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眼自己黑暗一片的窗户,疲倦的趴在方向盘上叹了口气。

  累。

  接连不断的熬夜case,若不是因为KK对他有恩的关系,即便这票可以让他荷包满满,他也不会接了,最主要的是,好多天没看见她了……

  他拎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还是放回了口袋中,这个时候打电话去扰她清梦,一定会被她骂个狗血喷头的。

  有些失落的迈出了车子,双手插在袋中,慢悠悠的往大厦走去,看见大厦下那个亭亭的人影,修长的腿不自觉的停了下来,很是意外的唤了一声:“妈?”

  几分钟后,将茶放在自己母亲的面前,欧阳随还是觉得意外:“妈,这么晚你怎么来这了?是不是那个老头——”猜测的同时,眉头就不满的皱了起来。

  欧阳妈妈娴静的笑着,摆了摆手:“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要等那么晚罢了。工作应付的来吗?”

  “噢。”欧阳随应了声,恢复了倜傥的笑容,摊摊手,“你生的儿子,有什么应付不来的。”

  欧阳妈妈抿唇笑了笑,喝了口茶:“收到你从四川带回来的时候了,你这孩子,怎么不自己送回家来?不是说拿了金苹果就回家的吗?”

  欧阳随脸一僵,支吾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你爸吗?你爸当年反对你做这行,也是因为担心你吃苦。”

  “我知道……可是他……”

  并不是,并不是因为他反对他的职业。

  他知道那是那个男人对他的关心,可是即便知道,依然一提起他,就想起那个被他和忱封印的夜晚。

  那个正直的清廉的被自己尊敬的父亲,一下就变成了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他无法原谅他对母亲的背叛,看见毫不知情的母亲,为她心痛的感觉就泻了出来,但是又不能说给她听让她知道了更心痛。

  “算了。”甩了甩头,还是将想说的话吞回了肚中。

  欧阳妈妈聪睿的看着他,优雅的将手中的茶放回桌几,徐徐出声:“你是因为雅蔓阿姨吧?”

  欧阳随猛的跳了起来,诧异的看着母亲。

  欧阳妈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果然是了。”丈夫一直以为儿子与他做对是因为当年他要打掉他的孙子,她总觉得应该另有原因,试探一下,竟被她猜中。

  “妈,原来你知道?”

  “我是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提及当年,欧阳妈妈的笑里还是有些苦涩,“只是,有些事,还是当自己不知道比较幸福。”

  “他做出这样的事,你还……?!”为什么不离开呢?

  “小随,他是你爸爸,不是圣人,他也会走错路。喜欢一个人,不是要把他的缺点也喜欢了吗?”欧阳妈妈的笑又浓了起来了,“关键是,最后他选择的是回家,而且再也没有走失。”

  迷路呢。

  欧阳随垂下眼睑,抓了抓头发,没再出声。

  若是以前,大概母亲这番话,他是如何也听不见的吧,直到自己也发现自己的迷失,才知道原来许多伤害是在不经意间造成,而且罪魁祸首的那个人,比受伤的人更痛。

  “小随。”欧阳妈妈的手探过桌几,拍了拍他的,“如果他有伤过我的心,你这些年给他的苦恼也足以补偿了。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吧,他很想你的。”言尽于此,关键是要他自己想通了。欧阳妈妈站起了身:“那我先回去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回来吧。”

  欧阳随也站了起来,抓起钥匙:“那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欧阳妈妈不自禁的给欧阳随说起了一件件欧阳爸爸的趣事。

  “你也知道你爸死不承认的个性,你评奖的那天,他非常想看你的节目又不想让我知道,就故意把遥控器藏起来,说是因为没有遥控器没法换台才被迫在看。”

  车子停在家门口的时候,欧阳妈妈自己说着都忍不住笑了。

  欧阳随下了车给她开了门,眼角也荡开了愉悦。

  欧阳家的家门这时蓦然开启,拉开门的欧阳父亲与站在门前的欧阳随都毫无防备的与对方对上了眼。

  两个人都一下僵了起来。

  欧阳父亲近乎贪婪看着自己儿子的样子,在意识到自己流露的想念之后马上掩饰的别开了眼,咕哝了声:“怎么这么晚回来。”就转身想逃回家去。

  他老了很多。

  欧阳随也在默默的打量着。

  依然和当年一样英挺,可白发已经不留情的爬满了头。

  看着父亲仓皇的背影,不知怎的,以往在意的,忽然都不在意了,想到的全是这个男人曾经给过他怎样的关爱和教育。

  “爸。”嘴一启,声音就象有自己意识的窜了出来,“我忙完这阵再来看你。”

  欧阳父亲的脚步迟滞了,但是依然没有回头,停顿了好久才冒出了句:“废话,你当然要来,你是我儿子。”话满有气势,可惜颤抖的肩膀和语调出卖了他的心情。

  欧阳妈妈抿唇微笑,拍了拍欧阳随的肩膀,轻声说:“你爸在不好意思。”

  欧阳随笑了,也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妈你进去吧,下回我再来看你们。”想了想加了句,“带你们媳妇来。”

  欧阳妈妈的眼中闪过惊喜:“真的吗?是哪家的孩子?我认识吗?”

  欧阳随笑而不言。

  送回父母后,他没有马上回车上,而是靠着车门看向天空。

  朗月疏星,晴空万里。

  心情莫名的好。

  怨一个人是如此辛苦,特别是怨的那个,同时是你爱的人。

  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好想有个人分享他这刻的感觉。

  而且,只想要那个人分享他的感觉,就算被她骂,也认了。

  想到就做的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下1键,连接音就响了起来,耐心的等了好久,终于那边有人接起了电话,睡意迷蒙的说了声:“喂?”

  “忱,我好想你。”他低低的出声,那些不自觉流露在声音里的深情让他也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那么的想她,想见她,想要每天都看见她,晨晨昏昏的,都能与她一起等待和度过。

  那边的人却象是被吓着了,声音也清醒了起来:“你发烧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他被她的话逗笑,声音却更柔了:“忱,我爱你。”

  那边一下沉默了起来,半晌才出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上表情肉麻到恶心了?”

  他在那一瞬间有些闪神,但是马上意会的抬头向沈忱的窗户。

  果然,在那窗后,沈忱穿着黑色的宽大睡衣,一手揉着眼,一手举着手机在耳边,半嗔半笑的看他,披散的头发,让她看上去比平常小了许多。

  他笑了起来,举起手机向她晃了晃。

  她从窗户后消失了,没过几秒,沈家的门开了,沈忱跑了出来。

  他张开手臂,将她圈入怀中,狠狠的,紧紧的,象要嵌入自己身体一样。

  那样安然归属的感觉,让他明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能离他有她那么近了。

  月圆圆,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半圆找到了他的半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