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后半夜的时候,等了一天的雪终于落下,铅灰色的跨海大桥很快白了。
一辆黑色双环SUV疾驶而过洁白的路面,拉出箭一样的轨迹。
突然,直线拐出一道诡异的弧度,下一秒,车子撞上路边的防护栏。
冲天的火光里,救护车的鸣笛,女人的哭喊,皮革撕裂的响声嘈杂着求救声混在一起。
林嘉乔怔愣好一会,终于想起自己是在梦中。
她拼命往前跑,却始终不能再向前一步。
副驾驶的门开了,有人逆光走了出来。
林嘉乔看不见他的脸。
她冲那人喊了一声,那人似乎听见了。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但周围太吵了,她依旧听不清。
林嘉乔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去墓园的路上。
昨天下了整天的雪,苍绿色的防护林漫延在无尽的白色里,和碧蓝的海在远处交接,另一侧是灰色的小山,本市的公墓就在山上。
林嘉乔掏出手机,今天是2021年2月2日。
今天是林大鹏的生日,也是他去世一周年的日子。
又,回来了。
她有些激动,她的人生好像出现bug,她被卡在今天了。
察觉她的异样,秦观一手控制方向盘,另一手拉下林嘉乔的帽子,遮住她的眼睛。他说:“忍一下,马上到了。”
林嘉乔试探道:“我师父,怎么样了?”
秦观疑惑的看着她:“在准备东京奥运会。你上车才和他打过电话,他让你替他给老林问好。”
林嘉乔又问:“崔姿婧的眼睛——”
秦观说:“有角膜也没用了,她眼睛已经病变了。”
在原时间线里,崔姿婧是能看见的。
她突然有些迟疑,改变过去,并不全是好的结局。
她摘下帽子,看向旁边,那个钻石耳环依旧亮晶晶的卡在缝隙里。
她扣出耳环,“这是怎么回事?”
秦观面露惊讶,说:“是顾依明的吧。”
“这车的副驾驶,除了你,只坐过他。”
林嘉乔不能说他骗人,毕竟顾依明真的有耳洞。
但她怀疑他敷衍自己。
她问:“确定不是哪个合作伙伴想撮合你和他家闺女结婚?”
秦观一点也不心虚,“我买这辆车时,和你承诺过,副驾驶只有你能坐。当然,顾依明不算。”
“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他小声嘟囔,“早点和我结婚,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林嘉乔有点被秦观说服,真的开始脑补顾依明戴耳环的富贵样子。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墓园门口,林嘉乔知道,后面的车没耐心,才想下车,秦观却不让她走。
秦观打量她,“你,好像不一样了。”
林嘉乔摸摸自己油乎乎的刘海:“特别邋遢?”
秦观摇头,试探道:“你是不是,走出来了。”
林嘉乔怔愣的看着他,这时后面那辆车等的不耐烦了,按几下喇叭。
秦观说:“我去找停车位,你自己一个人上去,可以吧。”
台阶旁种了成片的冬青,叶子上积了雪,好像一朵朵盛开的小白花。
墓园是灰色的,浅灰色的台阶,深灰色的石碑,不是叫人快乐颜色。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来墓园的人并不多,周围静悄悄的。
这是她第三次走这段路了。眼前的景色明明和熟悉,但她却好像第一次看见。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向小园来了。
她穿了件黑色羊绒外套,头发规规矩矩扎起来,脚上的鞋也是黑的。
她快步过来,轻轻拥抱她,“抱歉,现在才回来。”
林嘉乔也轻轻抱住她:“好久不见。”
向小园有些惆怅,“我也没想到,一走就是四年。”
林嘉乔问:“应至晚,怎么样了。”
向小园回答道:“最近情况比较稳定,听说我回国,一直嚷嚷着要回来。”
“去年是真的凶险,在ICU住了大半年。”
她看起来有些难过,“其实我很内疚,总觉得是因为我太自私,才让他那样辛苦。”
林嘉乔说:“不要这样想。”
她示意她看周围的墓碑:“这里躺着的人,不敢说每一个,但多数人都想要这样辛苦。”
“记得吗,应至晚早不想活了的。但是因为你,他多活了四年。”
“不要放弃啊,多活一天赚一天。说不定明天就找到适合的骨髓了。”
向小园笑了,“林只只,你怎么总是鲜灵活跳的。”
“你知道吧,我本来很担心。”
“叔叔走后,你状况一直不好,看起来很阴郁,整个人死气沉沉的。我问秦观,秦观说你很久不和她说话了。”
“我当时还想,你连秦观都不搭理了,绝对出大问题了。”
“我还给依明哥打了电话,他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反正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然后我刚才在后面看你,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个流浪汉。”
林嘉乔低头,她的衣服没有任何变化:
黑色的卫衣上印着一抹白,好像是牙膏的痕迹。旁边有几滴可疑的污迹,不知是咖啡还是饭菜的油渍。
她的羽绒衣也洗到失去原来的样子,白色的绒毛从缝隙里往外冒。
向小园帮她拍去冒出来的绒毛:
“我现在亲自确认过了,你没问题的。”
“没关系的,林嘉乔。每个人都有难过的权利。等我们难过完了,就要继续往前走。”
“这是你告诉我的,记得吧。”
“知道了。”林嘉乔说,“走吧。”
向小园又问:“你可以给我一个崔姿婧的联系方式吗。我最近要新推出一款运动衣,我觉得她很适合做代言人。”
林嘉乔很惊讶,“真的吗?”
向小园说:“谁会不喜欢又好看又坚强的姑娘呢?”
林嘉乔很高兴:“我、我先给崔姿婧打个电话,问问她的意思,行吗。”
向小园没有不高兴,只是开玩笑道:“哎呦,不愧是崔柏兴亲口承认的,最优秀儿的媒体人诶。”
林嘉乔不解:“什么?”
向小园惊讶:“你不是吧林只只,你师父最近可有名啦。”
说着,她找出一段视频。
是体育频道为出征的运动员拍的纪录片。
旁白介绍崔姿婧,说她本来是一位特别优秀的运动员,因伤病退役,但经过努力,又重新站在赛场上。
然后介绍崔柏兴,说他是本届参赛选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
主持人问是什么让他有勇气站在赛场上,崔柏兴回答:“第一,是因为崔姿婧,我们约定了,要拿一块金牌。”
“第二,是我的徒弟林嘉乔,她是《有闲读报》的总编,她把《有闲读报》照顾的很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媒体人,但她是最优秀的。”
其实比起‘最优秀的媒体人’,林嘉乔更高兴的是,崔柏兴承认她是他的徒弟。
她高兴自己的努力被看见了,也高兴崔柏兴走出来了。
视频还在继续,记者问崔姿婧平时的兴趣爱好。
崔姿婧说她正在学画画。
“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我爸的样子了,我怕忘记。”
林嘉乔想,我也一年也见过我爸了。
她再一次坚定起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救护林大鹏。
向小园看出她情绪低落,收起手机,挽着她的胳膊,“走吧,带我去看看叔叔。”
向小园带了鲜花,祭拜完林大鹏后,把剩下的分给他的邻居,拜托他们照顾林叔叔。
林嘉乔掏出纸巾,和之前一样,开始擦拭林大鹏的墓碑。
爸,你真的好犟啊,我都提醒你两次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毫无征兆的,泪水立即从眼眶溢出来,被冷风一吹,刮得脸颊生疼。
林嘉乔忍不住了,脑袋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小声说:“对不起,没能救您。”
余光里出现一片灰,乔女士来了。
林嘉乔擦去眼泪,冲她妈挤出个笑脸。
不等她说话,乔女士已经把手帕塞她进手里:“等回去再哭。这里风大,回头你又该叫唤脸疼,吵得人不安生。”
看见她,林嘉乔自然想起那本笔记本。
她问:“我爸的东西,能不能给我一件,我想留个念想。”
乔女士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有东西给你。”
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那个笔记本,“你爸的笔记本,你留个念想。”
她翻开本子,又看见那‘11·1’失踪案人员的名单,和上次一样,何幼薇的名字被单独圈了起来。
翻到下一页,依旧是崔柏兴的名字,只是他的名字后,多了‘周来福’三个字,也被圈圈圈起来。
林嘉乔来不及细想,匆忙翻到下一页,上面只有三个字,安喜乐。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她不记得这个案件,也不知道这个人。
她才想看下一页,却听见顾依明一声惊呼。
像前两次一样,顾依明安静的为林大鹏摆水果。
和前两次一样,那个芒果按时掉落。
林嘉乔伸手出去接,芒果果然落在她手里。
向小园说:“林只只,宝刀未老呀。”
林嘉乔做了个‘要低调’的动作,把芒果递给顾依明。
她这时才发现,他衣袖上有几片粉黛乱子草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