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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知青 > 第6章

  秋风乍起,杨树的叶子变黄了,黄叶在枝上舞蹈,像金色的鳞片闪动。赵天亮独自坐在马号里写信:

  哥:

  我的情况,不出我自己所料。但是我能扛住。有时候我会和晓兰姐比。一比,觉得自己面临的事简直不算件事儿了,我是指心理压力方面。回到连队的两个月里,天天割豆子。大丰收原本是喜人的,但疲劳将喜悦抵消了。我挺佩服我们连的女知青的,她们表现出的韧劲让我暗暗吃惊,也让我自愧不如、五体投地……

  此时,女知青宿舍里,孙曼玲又撕起了床单。女知青们都呆呆地看着。高洁忽然打开箱子,找出一条床单,往炕上一扔,谁也不看,说:“不够撕我的。”

  “够。起码够今年用了。”孙曼玲动作熟练,双手扯着床单的两边,果断地从中间一扯,“嘶”的一声,床单就一撕到底了。

  “那明年撕我的!”高洁补充说。

  在撕床单发出的声音中,沉默的气氛打破了,女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说:

  “后年我贡献一条床单。”

  “大后年我……”

  “大后年?怎么也没个人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到底要在北大荒待多少年?”

  “不是说三五年轮换一批吗?”

  “要是三年就轮换,我的床单省下了!”

  “三年,想得倒美,那也太便宜咱们了吧?”

  吴敏左手一只鞋,右手一只鞋,没好气地相互拍打。大家停止了议论,目光都转向她。吴敏将鞋往地上一摔:“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能收割黄豆的农机具还没造出来,还只能用镰刀割,春天为什么要向那么一大片土地上播种黄豆?”

  “为了多出口。”方婉之从门外走了进来。

  吴敏见是她,便把鞋穿上了:“那也得量力而行吧?秋天有多大的收割能力,春天就应该播种多大的地块!”

  方婉之已经在缠镰刀把了,一边缠一边说:“多出口是为了能使国家多赚些外汇,多赚些外汇是为了多买些国外先进的东西,包括先进的农机具。另外,国家每年还用我们北大荒收获的黄豆,无偿地援助给予我们关系友好的兄弟国家,我们也同样需要他们在国际舞台上的支持。”

  没有人再说什么了。包括吴敏在内,都纷纷从孙曼玲手中接过布条缠镰刀把儿。

  方婉之叮嘱大家:“不要缠得太厚。厚了,刀把就变粗了。手握不紧,用起来反而累。我知道大家都在坚持着。再苦干几天,我们今年最艰苦的劳动就结束了。有一个情况大家不太知道,年初的时候,团里估计,今年分到咱们七连的知青大约是二百人左右,所以咱们连播种的黄豆地块很大。但是没料到,各师各团一争,分到咱们七连的,才你们五十几个人。”

  有人听闻,小声地嘟哝:“闹了半天五十几个人顶二百多人用!”

  另一个人帮腔:“这要是战斗,咱们更惨了!”

  方婉之没回应他们,转头叫道:“吴敏。”

  正梳头的吴敏看她,准备挨训。

  方婉之将镰刀递给吴敏:“你的。你刚才的话有道理。能收多少,才种多少,现代农业生产,需要这种客观理性的计划,我会把你的意见向连里、团里反映的。”

  吴敏赶紧说:“向连里反映反映我同意,您可千万别向团里反映,万一惹得谁不高兴,我担待不起。”

  方婉之笑了。

  谢菲突然失声尖叫。大家都吃惊地望过去,只见她指着自己的被褥,抖着声音说:“耗子,咬破我枕头,在里边下崽了!”

  孙曼玲手捂心窝:“那你也别叫得那么恐怖啊,差点儿把我的魂儿吓出来!”

  “哎,你魂儿啥样?什么时候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谢菲急了,抱怨道:“你们都袖手旁观呀!没人帮我处理耗子崽呀?!”

  正缠着镰刀把的周萍放下镰刀,默默走过去,翻看了一下她的枕头说:“不能枕了。”

  薛艳不以为然道:“她两只枕头,一只是枕着的,那一只是搂着的。”

  “从小养成的习惯,有啥法子呢?”谢菲满腹委屈地替自己辩护着。

  周萍问她:“我替你扔了?”

  谢菲连连点头。周萍双手捧起枕头,在大家的注视下走了出去。孙曼玲望着她的背影感慨道:“看不出,她还真够胆大的!”

  高洁点点头:“人不可貌相嘛。”

  周萍捧着枕头站在宿舍外四望,不知该把那只枕头扔到哪儿去。她忽然看到了一棵大树,走了过去。正好赵天亮扛着一把锨,锨把上挂着个篮子,走在村路上。他看见周萍,觉得奇怪,便朝她走去。周萍正在大树下发愣,那只被老鼠做了窝的枕头放在地上。

  赵天亮走到她身边,歉意地说:“那天在河边,我心情特别不好,不是成心不理你,别生我气啊。”

  周萍一笑:“我理解。”

  “没人逼你离开七连吧?”

  周萍点头。

  “那就好。”赵天亮朝枕头扬了扬下巴,“这什么意思?”

  “耗子在谢菲这只枕头里下崽了,我替她捧出来,可又不知再该怎么办才好。”

  “这还有什么犹豫的?”说着,赵天亮便抬起一只脚,朝枕头踏下去。

  “别……”周萍见阻止不及,便伸手推了他一把。单脚立着的赵天亮站不稳,摔了个趔趄。篮子里的百合根滚了出来。

  “对不起!”周萍拉起赵天亮,帮他把散落地上的百合根捡起。

  赵天亮也和她一道捡那些百合根:“我父亲脾气不好,别人告诉我野百合根祛燥败火。”

  周萍补充:“还舒肝明目。”

  捡完百合根,二人都直起腰。赵天亮看着枕头又问:“不让我踩,你还想养着呀?”

  周萍:“踩死心太狠了。”

  赵天亮笑道:“我倒落了个心狠,依你怎么办?”

  “挖个洞,把它们埋了吧。”

  “埋了就不心狠了?等于活埋!”

  “为这棵树增加点儿肥料,也算死得其所。”

  赵天亮拖长着音调说:“好,听你这心不狠的。”说罢,他便动手挖坑,将那枕头填进坑里埋了,又用脚在平坑的土上踩了踩。正在这时,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干什么呢?”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张连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俩身后。

  赵天亮停下脚:“没干什么,埋了个枕头。”

  “埋枕头?”张连长狐疑地看看他。

  周萍赶紧纠正:“不是,是耗子……”

  “一个人说!到底是埋枕头,还是埋耗子?!”

  周萍:“耗子在枕头里下崽了,我俩刚才连枕头埋了。”

  张连长指赵天亮,又指周萍:“你、你,你俩别老往一块儿凑,谁知道你俩凑一块儿又给连里惹什么麻烦!听明白了?”

  周萍小声地:“明白了。”

  连长转身走了。

  赵天亮望着连长的背影嘟哝:“咱俩也没老往一块儿凑啊!”

  周萍道:“咱俩以后注意就是了。”

  尹排长手握镰刀,背手站在男知青宿舍前。一、二两班知青懒懒散散地走出宿舍,分班站在尹排长面前。二班的人个个头缠白布条,其上写着“坚持!”、“忍耐!”、“咬紧牙关!”、“不成功便成仁”、“男儿有泪不轻弹”等等。

  尹排长一一看着,不动声色地:“都取下来。”

  二班长带头,默默取下。

  “揣兜里,留着,需要时缠刀把儿,包手。人家孙曼玲班长贡献了自己的床单,不是让你们男知青用来出洋相的。决心决心,心里有就行了。都吃早饭了?”

  大家齐声地:“吃了!”

  尹排长目光转向赵天亮:“赵天亮,你呢?”

  赵天亮应道:“我也吃了。”

  尹排长点点头:“我听说,有的人,为了多睡那一小会儿,连早饭都不吃,空着肚子就下地了。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早饭不允许。不是‘不行’,是‘不允许’。你们两位当班长的,每天早上心里要有数,谁没吃早饭,要如实向我汇报。那,咱们就全排在这儿等他去吃完早饭……”

  这时,齐勇突然站出来,说道:“报告排长……”张靖严在旁边悄悄扯了他一下。

  尹排长看在眼里,命令地:“一班长,有话就说。”

  齐勇扭头看看张靖严,犹豫了一下说:“一班战士赵天亮撒谎,他没吃早饭!”

  赵天亮怒视齐勇。

  尹排长嗔责道:“没吃就是没吃,有必要撒谎吗?没听到起床号?”

  “听到了。起了几起,没起来,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尹排长大声地:“一班长,陪他去吃早饭。狼吞虎咽不行,成心耽误大家的时间也不行。立刻去吧。”

  齐勇犹豫着,不太情愿。尹排长把脸一板:“听到没有!”

  张靖严想为他俩解围,便说:“排长,请允许我陪赵天亮去吃早饭!”

  “不行!一班长,赵天亮,出列!”

  齐勇和赵天亮从队列里跨步出来。

  “你们两个听口令!向右转!目标食堂,跑步走!”

  齐勇和赵天亮遵命向食堂跑去。这时,二班长也报告二班的两名知青没吃饭,尹排长命令他们快去,于是,二班长也学齐勇,点出两名战士,跟着跑去……

  食堂里,汤洋洋伏在卖饭的小窗口那儿,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天亮和二班的两名知青大口大口地吃馒头,馒头还没咽下去就喝汤。

  二班长看他们吃得这么急,便说:“慢点儿慢点儿!别太急,不是代表一班二班在比赛嘛!是不是,一班长?”

  齐勇瞪着狼吞虎咽的赵天亮:“赵天亮,我可不是你阿姨,如果你再有第二次……”

  赵天亮将汤碗使劲儿往桌上一顿,碗里的汤溅了出来,溅齐勇一脸。齐勇嚯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赵天亮也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二班长不想他们生事,劝道:“哎哎哎,二位,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别忘了全排都在等着!”

  汤洋洋一转身,冲着正在忙活的魏明喊道:“老魏,一班长要跟他的战士打架!”

  魏明立刻放下手里东西,从厨房里走出。见齐勇先坐下了,接着赵天亮也坐下了,他又退了回去。

  指导员和连长各拿镰刀走出连部的里间屋。见号手李鸣一手握着号,又在炕上睡着了。连长想叫醒李鸣,却被指导员制止了,指导员低声说:“这孩子,每天起得比谁都早,让他睡吧。”

  连长问他:“团里要把咱们连的马车都调到水利工地去,你有什么招对付?”

  指导员两手一摊:“我也没招,拖吧。”

  男知青宿舍门前,男知青们已经都坐在两挂大车上了,只有尹排长还在车下踱来踱去。

  一车老板:“老尹,别等了!让他们吸取次教训,走到地里去!”

  尹排长瞪了对方一眼,意思是,我还没急呢,你急个什么劲儿!

  赵天亮等跑来……

  马车来到豆地地头,停在钻天杨下。豆地里,女知青们已在收割了。尹排长下了马车,二话不说,弯下腰就开始收割;男知青们也跟着割起来。

  收割缓慢地进行着。尹排长紧割几下,割到了张靖严身旁。他靠近张靖严道:“靖严,多包涵啊!”

  张靖严抬头问:“哪方面?”

  “在宿舍门前的时候,我那也是想要树立一下我排长的权威。”

  张靖严淡淡笑了笑:“我猜到了,效果挺好。”

  尹排长继续解释道:“些个小知青我倒不怕镇不住他们,怕就怕齐勇犯起倔来不服我管。训他吧,他是老高二,得考虑他的面子;不训他吧,我排长没面子。”

  “我认为,该训,那就得训!”

  知青们先后割到地头,坐下休息。赵天亮找到了张靖严,走过去坐他身旁,惭愧地说:“又使你受我牵连,挨了训。”

  张靖严笑笑:“如果你知道我和尹排长什么关系,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什么关系?”赵天亮不解地问。

  “他救过我的命。我刚来那一年,不慎被沼泽陷过一次,眼看要没顶了,他用他的皮带救了我……”

  赵天亮尴尬起来:“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好呢。”

  张靖严搂了他的肩一下,兄长般地说:“记住,只有当你特别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才有资格通过他的言行,这样以为或那样以为。尹排长是一个值得你多加了解的人。”

  割倒豆棵的豆地面积越来越大,豆棵未被割倒的面积越来越小。日升日落之间,钻天杨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了,连部墙上的日历被一页页扯下。马车来去的辚辚声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冬天不约而至。

  马车行驶在大雪中,车上人人身披雪花。

  赵天亮在呆呆地想着心事。

  “小黄浦”双手接雪花,问:“这真是雪吗?”

  “小地包”翻了翻白眼:“不是雪是什么?”

  “我不是没见过雪嘛!”“小黄浦”将接了雪花的双手往脸上一捂,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双手,受了骗似的又说,“不对呀!这个月是几月?”

  “还有两天过‘十一’,你说是几月?”

  “小黄浦”挠挠头:“我都快忘了有‘十一’这一回事儿了!可北大荒九月末就下这么大雪,太早了吧?”

  齐勇接过话头:“是太早了点儿。往年怎么也得等到十月中旬才下雪,耿大爷,是吧?”

  “可不!”赶车的老耿头点点头,“这是老天爷先打个招呼,告诉咱们今年肯定冷得早。这雪存不住的,别看下得挺厚,待会儿太阳一出来,一时半刻就化光了。”

  大家来到豆地边上,再看那些豆子:割倒的也罢,没割倒的也罢,都被大雪结结实实地盖住了。

  赵天亮担心地问老耿头:“大爷,这不会使豆子也完了吧?”

  老耿头:“不会。凡是熟了的庄稼,都怕雨,不怕冻。雨一下起来没完,几天就长芽了。可冻在地里问题不大,像存在冰窖里,一冬天呢,慢慢往连里倒腾呗!”

  指导员和连长也走了过来。

  连长:“就剩一小片豆棵还站着了,今天咱们争取全把它放倒!早割完,早收工!指导员,是不是这意思?”

  指导员:“对。还有两天过‘十一’,今天割完了,明天就悄悄放你们假!算上‘十一’两天假,总共四天假。两个月来,大家都造得不像人样了!大家的辛苦,我和连长天天都看在眼里。只不过由于形势逼人……”

  不待指导员把话说完,二班长高喊:“弟兄们,冲啊!”

  “冲啊!”男知青们呐喊着,一齐向地里冲去。女知青们也跟在他们后面,不甘落后。虽然大家的热情很高,可事实上,在雪中割豆子,比平时更加困难,收割的速度更慢了。因为先得将雪拨开,使豆棵显现出来。

  “小黄浦”对一旁的“小地包”说:“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割豆子啊?”

  “那像干什么?”

  “像起地雷。”

  后边有人接言道:“像雪中起雷。”

  “小地包”笑道:“看来你们还是没累熊,干这种活儿还这么多话!”

  “九月的雪怎么也这么冻手啊!”“小黄浦”双手冻得通红,他放下镰刀,一边哈着气,一边搓手,又抬头望了望天,诅咒道,“太阳还他妈不出来!”

  “小地包”警告他:“哎,不许骂太阳啊!听老北大荒人说,天、地、山、河、太阳、月亮、一年四季,都是人不许咒的。咒了会有更不好的结果。”

  “那叫迷信!就是迷迷糊糊地相信了!”“小黄浦”回头看看,又悄声说,“后边没人,咱俩‘打狼’了,咱俩歇会儿怎么样?反正也没人看到。”

  “小地包”:“那不好吧?”

  “你这人,有什么不好的!”“小黄浦”起身看一下,又蹲下相劝,“剩不多了,现在是围点打圆的战术,再有个把钟头,快的慢的就胜利大会师了。会师的时候,成心靠后,那也是可敬的风格嘛!”

  “小地包”:“你这是什么鬼逻辑!这样吧,你偷偷歇会儿,我不揭发你就是。”

  “够意思!过会儿往回割,接接我!”“小黄浦”说完,见“小地包”往前割去,便放了心。他仰面朝天一躺,将手伸入兜里掏,半天掏出块锡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块巧克力,塞入口中。单手将锡纸揉成一个小团儿,按入雪中,显然是怕留下吃独食的蛛丝马迹。他闭上了眼睛,有滋有味地嚼着。

  可没躺多会儿,他就感到脊梁冰凉冰凉的,好像上了冻。他赶紧坐起来,而屁股也和脊梁一样不禁冻,只好重新站了起来,一口咽下巧克力,睁眼望天,诅咒:“这场讨厌的雪,让人想偷会儿懒都偷不成!”

  偷懒不成,他索性拿起镰刀,又往前割去……

  赵天亮和孙曼玲割了个碰头。在他们之间,只剩一棵豆秧了,罩着雪,像大白蘑。他俩几乎同时伸出了手和镰刀,又几乎同时缩回去了,反而谦让起来。

  赵天亮:“你割。”

  孙曼玲:“还是你请割。”

  赵天亮抚去豆秧上的雪,再拨开豆秧根部的雪,默默作请的手势。孙曼玲不再谦让,轻轻一割,豆秧倒下。二人往地上一坐,互相看着。赵天亮被孙曼玲看得不好意思,将脸转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孙曼玲突然说道:“谢谢啊!”

  赵天亮有些纳闷:“谢什么?”

  “我弟告诉我,你当班长那几天,对他确实很好。”

  “好也不过才几天的事儿,那有什么可谢的。”

  “我弟说,要不是那几天你对他好,即使我不调离七连,他自己也要坚决调离七连。所以,你当然值得我谢你。”

  赵天亮顿了一下,问:“齐勇现在对他怎么样?”

  “反正我弟现在不闹着非调走不可了,大概说明齐勇不再欺负他了吧。但现在男一班的班长不是你了,是齐勇了,我有时候还是挺替我弟担心的。”

  二人同时发现齐勇朝这里走来,齐勇也发现了他俩。双方互相不卑不亢地看着,仿佛在用目光进行较量。

  集合的喊声打破了他们之间不和谐的气氛:“集合啦!回连队啦!”

  齐勇一转身走了。赵天亮也拉着孙曼玲站了起来,望着齐勇背影说:“虽然现在我不是班长了,但我还是可以替你保护你弟弟。”

  孙曼玲对他这样讲义气很感激:“这我相信。我还相信,我自己也有能力保护得了我小弟。甚至,包括保护你。这你信吗?”

  赵天亮笑了一下:“信。”

  “这是兵团,不是没有正义可言的地方,我才不怕他那种人。我只不过现在当了班长,得注意形象和影响。否则,哼!”

  二人一边向地边走,一边继续说着。

  “你知道齐勇他为什么欺负你弟弟了吗?”

  “不知道。有些人天生就爱以强欺弱,我认为齐勇就是那么一个家伙。要不是你受处分了,轮不到他当班长。”

  “齐勇……倒也未必就是你说的那一种人。”

  孙曼玲不由得站住,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赵天亮支吾着:“这……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你要是知道,不许瞒我们姐弟俩,那可就太辜负我们对你的友好了!”

  赵天亮只好继续装下去:“我确实不知道。”

  孙曼玲忽然发现几名男知青把“小地包”围在中间,往他领子里塞雪,赶紧跑过去,推打那几名男知青:“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

  “小黄浦”解释道:“我们和他闹着玩儿。”

  “有你们这么闹着玩儿的吗?我和你这么闹行不行?”孙曼玲也抓起一把雪,要往“小黄浦”领子里塞。“小黄浦”跑开,她不断抓起雪,揉成团,将那几名男知青打跑了,一转身,见弟弟在瞪她。她恨铁不成钢地:“你呀你呀,怎么总是受气包似的,时时处处受人欺负?你让我操心操到什么时候为止啊!”

  “小地包”非但没有感谢她,反而责备道:“我怎么和别人闹着玩儿,还非得征得你的同意吗!你看你刚才那样子,简直像个疯婆子!真给我丢人!”

  “小地包”悻悻而去。孙曼玲呆愣在原地。

  方婉之走来,见孙曼玲脸上在流泪,诧异道:“怎么了,一班长?”

  孙曼玲委屈地说:“我弟骂我是疯婆子,还嫌我给他丢人!”

  方婉之故作严肃:“这还行!连里能任命一个疯婆子当女一班班长吗?这不仅是对你一个人的侮辱,也是对所有女知青的侮辱,还是对连党支部的间接侮辱!我建议连里明天开他的全连批判大会,好好给你出气!”

  孙曼玲被她唬住了,赶紧说:“排长,那还是原谅我弟一次吧。”

  方婉之“扑哧”一声笑了。孙曼玲这才明白方婉之在跟她开玩笑,也破涕为笑了。

  食堂里,男女知青分两个窗口打饭。

  “小地包”用筷子敲饭盒,唱:

  两个馒头,两个馒头,叫一声掌柜的你听见了没有?哎欧欧欧……

  女知青们笑起来。一名女知青对孙曼玲悄语:“班长,你看你弟也挺能耍活宝的!”

  孙曼玲极为欣赏地看着弟弟,有点骄傲地说道:“他那可不是耍活宝,他那是乐观活泼。其实我弟可有幽默感了!”

  “小地包”一发现姐姐在以那么一种小母亲喜欢孩子般的目光看自己,顿时大为索然。将身子一转,翻着白眼,悄悄祷告般地:“我这可是什么命啊!”

  男知青们一律用筷子串着馒头,每人买到的都是绿色的馒头。

  王凯瞅着手里的馒头自言自语:“生平第一次吃自己割下的麦子,磨成的面粉,做成的馒头,却想不到是这颜色的!”

  沈力安慰道:“就当绿豆糕吃吧。”

  杨一凡皱着眉,嚼着馒头:“绿豆糕也不酸啊。”

  “那就当成是绿豆酸糕。”

  食堂安静了,只剩赵天亮一个人了,他还没买饭,而是站在黑板前,在看黑板报,其上内容是关于张敢峰舍生救战友的事迹。

  男一班知青宿舍里。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着、喝着。“小黄浦”却背对大家,将饭盒放在窗台上,悄没声地吃。他偷偷从被子里取出阔口瓶,往饭盒盖上倒了些什么,又将瓶子塞入被子里。

  杨一凡眼尖,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哎,有人吃独食哎。”

  “小黄浦”心虚地:“说我呢吧?我可什么好吃的也没独享,只不过往饭盒盖上倒了点儿盐,这汤太淡嘛!”

  趁他转身说话之际,王凯溜过来,将他的饭盒盖拿走了。

  “我饭盒盖呢?我饭盒盖呢?”“小黄浦”一转头,见几个人在争抢着用馒头蘸他饭盒盖上的“盐”,他急了,“哎,你们干什么呀?!”说着,夺饭盒盖。

  “我们也嫌汤太淡嘛!”

  “上海带来的盐不也是盐嘛,一点儿盐面儿你也舍不得贡献啊?”

  “这小子,真抠门儿!”

  “小黄浦”看着一点儿“盐”也不剩的饭盒盖,损失巨大地嚷嚷着:“强盗,真是一伙强盗!”又将手伸入被中,这次却没摸出瓶子来。这一急非同小可,将被子掀开了,瓶子不知哪儿去了。

  “小黄浦”急得冲齐勇嚷嚷:“班长,你管不管他们了?他们把我半瓶子……”他张口结舌,不知再往下怎么说。

  “小地包”接口道:“半瓶子盐?这儿呢。”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盐”瓶。

  齐勇看了一眼“盐”瓶:“你想齁死呀?”

  “班长,你也尝尝嘛,这上海的盐就是特别!”“小地包”不管齐勇愿意不愿意,往齐勇的饭盒盖上倒了许多。

  齐勇被“小地包”那一声“班长”叫得一愣,用舌尖舔了一下,连道:“好东西!好东西!”接着用馒头蘸了,大口大口地吃。其他知青一拥而上夺瓶子。

  “小黄浦”急得直跺脚:“我抗议!我强烈抗议你们这种强盗行为!”

  赵天亮一直坐在一个炕洞那儿烤自己的两个馒头,仿佛是聋子、瞎子,因而对周围的争夺吵闹不可能有反应似的。他站起来,一手馒头,一手饭盒,出入无人之境似的走了。他以为没有人注意他,可是他的举动却全被齐勇看在眼里。

  赵天亮坐在马棚的麦草上——是他和张靖严睡过的那一片麦草,面前几块砖上摆着他的饭盒。他安安静静地吃着,旁边的马们也在安安静静地吃料。

  饲养员老耿头一边拌料,一边劝道:“小赵啊,你长住这儿可不行。那会儿你们宿舍的一铺炕被麦子占了,你住这儿是没法子。现在你还不回宿舍去住,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嘛!”

  赵天亮咽下一口馒头说:“大爷,我只不过是喜欢静。”

  “喜欢静?你当班长那时候怎么不这么喜欢静?你说你对处分你没什么意见,可你住在这儿不回宿舍去,你班里人会怎么看你?你班长心里会怎么想?排长和连里知道了那也肯定又要批评你呀。再说,天快冷了,不睡火炕会生病的!”

  赵天亮不再说什么,默默起身刷饭盒,一转身,见齐勇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齐勇问:“吃完了?”

  赵天亮没理他,走向那片麦草。齐勇抢前一步,将他的被子褥子一卷,夹起。

  赵天亮冷冷地说:“你放下!”

  齐勇反问:“如果你还是班长,我还是你班里的战士,你会允许我一直住在这儿吗?”

  赵天亮无言以对。齐勇拔腿便走。

  老耿头:“还愣着干什么?你班长说的明明在理嘛,有台阶就得下呀!”

  赵天亮住回了宿舍,齐勇让他睡在自己旁边。两人都睡得挺别扭。天亮时分,齐勇早早地起了床,其他的人还都躺着。

  外边传来孙曼玲的叫声:“孙敬文,小弟!”

  “小地包”跟大伙说:“就说我不在!”

  王凯喊:“别叫了,孙敬文不在!”

  “那替我告诉他,让他把脏衣服、脏袜子,还有该换的被单、褥单、枕巾什么的归拢在一块,我过会儿来取,好替他洗!”

  “小地包”一听,立刻翻身起来叫道:“姐,我在!这就给你送出来!”说完就动手撤褥单、拆被面。

  傅正:“谁替他说不在来着?被实用主义者出卖了吧?”

  沈力酸溜溜地:“王八蛋才有这么好一个姐!”

  还有知青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表示不满:“睡够了的出去,还有没睡够的呢!”

  二班长走进来,捅捅赵天亮,小声说:“有人在河边等你,让你去见他。”

  赵天亮疑惑地:“谁?”

  “你们班长。我在河边碰到他,他让我来告诉你。”

  赵天亮揉揉眼睛,有些犹豫。

  二班长:“我把话可捎到了。去不去,在你自己了啊!”

  “去。”

  赵天亮在河边找到了齐勇,不远处有女知青们东一句西一句的唱歌声、笑声。

  “离她们远点儿。”齐勇说罢,径自往前走。赵天亮犹豫一下,相跟着。二人来到一处地方,除了流水声、鸟叫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赵天亮在离齐勇几步远处,毫不示弱地瞪着齐勇。

  “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

  “开始吧。”

  齐勇问:“开的什么始?”

  “你不是一心想要教训我吗?”

  “你这是想和我打架的意思。”

  “我这是再一次告诉你,我不怕你。既然非打一架不可,晚打不如早打。”

  “好小子,扇我的火儿!”齐勇逼向赵天亮,赵天亮首先出拳,却上了齐勇的圈套,被齐勇顺势摔在地上。赵天亮爬起来,扑向齐勇,又被摔倒。如是三次。赵天亮咬着牙,将衣服往下一脱。

  齐勇看着他,冷冷地说:“你够了!我找你来,不是和你打架的!”

  赵天亮吼道:“我就是不服你!”

  “不服你也给我坐下!”齐勇首先在沙滩上坐下。

  赵天亮犹豫一下,捡起上衣,往肩上一搭,与齐勇保持距离地坐下。灌木丛后,孙曼玲的身影一现,又迅速隐蔽起来。

  齐勇问:“知道我为什么对‘小地包’那么凶吗?”

  “他告诉我了。”

  齐勇不由得扭头看他:“你告诉别人没有?”

  “他要求我别告诉别人,包括他姐姐。”

  “那么,正是他说的那样。我们两家,是结下了仇的两家。我弟弟,由于他哥哥而死。他哥哥,因而被判了刑。我一看到他,就想念我弟弟,就恨他。即使看到他姐姐,也气不打一处来!自从他们姐弟俩来到七连,我还想要调走过呢!”

  赵天亮打断他:“为什么,你也告诉我这些?”

  “因为张靖严告诉了我你擅自离开连队的原因!我和靖严是发小的朋友!发小你懂吗?就是从光着腚的时候就一起玩儿,一起长大的朋友。他那么喜欢你,那我拿你怎么办!我也要告诉你,我才不稀罕当什么班长!”

  “我也不在乎。”

  “错!大错特错!两年以后,对你的处分解除了,你还是得当一班长!还要争取当排长!凝聚知青的人,那当然得由知青中正直的、义气的、有同情心的,敢替知青说话的人来担当!这也是张靖严让我转告你的话!所以,你他妈别受了一次处分,就从此把自己看低了!”

  二人片刻的沉默后,赵天亮小声问:“那,你呢?”

  齐勇站起,看着赵天亮说:“我的心在马号。我太喜欢马了,超过别的知青喜欢开拖拉机!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接老耿头的班,做咱们七连的弼马温,将咱们七连的马,都养得腰肥体壮,生下许多小马驹儿!”

  齐勇一说完,起身便走。

  灌木丛后,孙曼玲坐在地上,呆了。

  女一班宿舍的房子虽然歪歪斜斜的,墙泥也剥落了,但窗子却擦得明亮;上海女知青薛艳和谢菲正在擦她俩的铺位所临的那两扇窗。

  一个敞开的窗口的窗台上,摆着插在罐头瓶里的野花——主要是北大荒的秋季特有的野百合花,红得像火;配以其他蓝、黄、白色的野花,看上去烂漫绚丽。周萍在面对窗口的地方写信。她坐着宿舍里那个木墩,将炕面当桌面。炕席和几页信纸之间,垫着一块从纸箱上剪下的纸板。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女儿萍萍在北大荒给你们写信。现在,女儿终于可以幸福地告诉你们,我已经是一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了!爸爸妈妈,从现在起,你们可以骄傲地告诉别人,你们的女儿,她可不是一般的下乡知青,是兵团战士了。而且是边境团的兵团战士!冬季以后,要发给我们棉军装,还要发给我们枪的。这意味着,我们这一个家庭里,终于有一个人在政治上被信任了。这是我内心里最大的喜悦!女儿千里迢迢,不顾一切,死缠烂磨地跟着兵团的人们,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值得啊!

  爸爸妈妈,你们千万不要因为离开了我们在上海那个舒适的家而难过,更不要因为被遣送到了乡下而沮丧。上海有许多人家三代同堂挤在小小的房子里,我们一家三口住那么大的房子是可耻的。我们兵团战士有工资,以后,我每月至少可以寄给你们二十几元钱。比起姐姐来,我从小受到了爸爸妈妈更多的疼爱。现在,是你们的萍萍报答父母恩的时候了……

  周萍抬起了头,她满脸幸福的表情,仿佛沉浸在美好的爱情中。

  薛艳咳了一声,向谢菲示意,让谢菲注意周萍。周萍朝她俩转过脸去。薛艳用上海话问:“周萍,在写情书吧?”

  周萍:“才不是呢,我在给爸爸妈妈写信。”

  谢菲:“给爸爸妈妈写信,样子那么幸福?”

  周萍拿着信纸起身,走到她俩那儿,隔炕抻着信纸给她俩看:“看是不是给爸妈写的信?”

  薛艳谢菲对视一眼,都笑了。

  谢菲把周萍拿着信的手推回去:“跟你开玩笑嘛,这么认真劲儿的!”

  薛艳有所触动地说:“擦完窗,我也要给爸爸妈妈写信……”

  孙曼玲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跑到自己的铺位那儿,双手反抱头,脸朝下趴在褥子上。周萍等三人吃惊地看着她。

  周萍不由得走到孙曼玲的铺位那儿,小声问:“班长,你怎么了?”

  孙曼玲猛一翻身,大瞪双眼仰躺着。忽然,又猛地坐起来,大瞪双眼看她们三人。

  谢菲小心翼翼地问:“班长,你弟把你气成这样?”

  薛艳也劝:“班长,要我说,你当姐也当得太周到、太操心了。其实你不必……”

  孙曼玲以手势制止她说下去:“你们凭良心说,我对你们怎么样?”

  谢菲赶紧表白:“班长,我们三名上海女知青都在这儿了,我们可从来没在背后议论你对我们不好。”

  薛艳也说:“就是!我们来之前就听说,哈尔滨知青对我们上海知青印象很不好,挺排斥我们的。所以你当了班长以后,我们确实都担心你对我们也那样。但你没那样,对班里的哈尔滨知青、北京知青和我们三个上海知青,一碗水端平。甚至对我们的关心还更多一些……”

  周萍和谢菲点头。

  孙曼玲的目光落到周萍手中的信纸上:“写信?”

  周萍:“是给爸爸妈妈写的,不信你看!”

  “我可没权力看别人的信。”孙曼玲苦笑着站了起来,自感欣慰地:“能听到你们三名上海女知青当面对我说,我这个班长当得还行,我心里太满足了。”看着周萍又说,“我弟要不是那样一个永远也长不大似的弟弟,是你这么一个性格温良的妹妹,那多好!”

  她深深地拥抱周萍、薛艳和谢菲。

  她们被拥抱得莫名其妙。孙曼玲动情地解释道:“我不能当你们的班长了,我要申请调到别的连队去。我弟弟也必须和我一块儿调离七连。”

  听她这样说,三名女知青不安了:

  “班长,谁惹你生这么大气啊?”

  “班长,你是个大度的人,别为一点儿小事治气嘛!”

  “班长,求求你别调走,我们舍不得你!”

  孙曼玲摇摇头:“不是小事。换了别人是我,那也只有调走。你们三个,以后可要互相关心啊!尤其你们两个,要爱护周萍。谁要是拿她的家庭问题说事儿,欺负她,你们要敢于挺身而出!如果你们能这样……我……我就放心了!”

  孙曼玲哽咽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噙泪冲出了宿舍。

  周萍三人一时你看我,我看她。薛艳一屁股坐在炕沿,忧虑地说:“要是吴敏当了班长,那我可就惨了!”

  几名男知青在篮球场地上锄草。“小地包”和王凯、沈力拉着碾子碾压场地。

  “敬文!小弟你过来一下!”“小地包”闻声看去,见姐姐站在不远处。

  “小地包”甩了绳套,不情愿地走向姐姐。

  他走到姐姐跟前,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该洗的已经全都给你了,又有什么指示?”

  孙曼玲拉着他:“跟姐到别处说去。”

  “小地包”回头朝篮球场地那儿看一眼,见王凯们都停止了干活,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看着他们姐弟俩。

  “小地包”:“哪儿也不去,你有什么指示就在这儿下达吧,他们听不到。”

  “别犯拧啊,跟我走。”孙曼玲将“小地包”拽到了僻静处才松手。

  “小地包”揉着手腕,无奈又振振有词地:“姐,有一点你好像一直没明白过来,我也是最近才替你想明白你的问题出在哪儿。”

  “我有什么问题?!”

  “小地包”:“姐你认真听我说啊,你一直没搞明白这么一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和你一样,是兵团战士了。你呢,只不过比我大一岁。你不是爸,不是妈,只不过是我个姐。你替我洗衣服什么的,那完全是你应该做的。但你不能……”

  孙曼玲打断他:“别说了!在北大荒,我就是爸!我就是妈!现在你听我说,咱俩必须调离七连!调到离七连越远的连队越好!”

  “小地包”愣住了。

  “你听明白没有啊?”

  “小地包”摇头。

  孙曼玲一反常态地说:“你摇什么头!你不是刚一来就闹着要调走的吗?”

  “小地包”反问:“那会儿你不是不想调走的吗?”

  “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我也改变了。”

  “我不管你改变没改变!我调走,你也得调走!我到哪儿,你也得跟我到哪儿!走,跟我去连部!”孙曼玲又上前拽“小地包”。

  “小地包”一甩胳膊:“跟你去连部干什么啊!”

  “你说干什么啊!找指导员、找连长!跟他们声明,我们坚决要求调走!”

  “我不是已经跟你声明了吗?我改变想法了!不想调走了!”

  “你就愿意和齐勇一个连队啊?”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了。

  “小地包”低声地:“姐,你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我在哈尔滨见过他,我一到连队,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可是你却一直让姐蒙在鼓里!你还当我是你姐吗?”孙曼玲又着急又伤心,一时失控,哭了起来。

  “小地包”轻轻地拍了拍姐姐的背:“姐,现在我已经喜欢上七连了!我和七连的知青、七连的老战士都熟了!再让我陪你调到别的连队去,那一切一切,不是又都陌生了嘛!七连不光是他齐勇的七连,也是我孙敬文的七连!更是你孙曼玲的七连!因为你孙曼玲不仅仅是一般的七连战士,还是女排第一班班长!”

  孙曼玲静了一下,哭得反而更伤心了:“你居然不叫我姐了,开始叫我的名了!小弟,不管你怎么说,你也非得跟我去连部不可!不是你陪我调到别的连去,是我陪你调到别的连去!跟他齐勇在一个连队太不安全了!哪一天他如果又犯混,姐不在场,他对你下起毒手来怎么办?今天我就代表父亲、代表母亲!我的话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调走不调走依不得你!”说着,上前拽“小地包”。

  “小地包”也急了,一推,孙曼玲跌坐在地。“小地包”欲上前扶起姐姐,可只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姐弟二人互不妥协地对视着。

  “小地包”猛转身跑了。孙曼玲眼睁睁望着弟弟的背影,坐在地上伤心极了。

  方婉之正在连部织毛衣,忽听到门外有人喊“报告”,一抬头,见是孙曼玲,问:“小孙啊,有事?”

  “排长,我要找指导员和连长。”

  “指导员在连长家睡觉。自从麦收以来,他俩和大家一样,都没踏踏实实睡过一个整觉。肯定都喝了点儿酒,一块儿补觉呢。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也行,我在替他俩值班。”

  “排长,我的事儿,你肯定做不了主。”

  方婉之停止了织毛衣,说:“先坐下嘛。做得了主做不了主的,你说说看,啊?”

  孙曼玲坐在方婉之对面,吞吐地:“排长,我得调走。我弟也得调走。随便把我们调到哪个连队去都成。总之我们姐弟俩必须调走,离七连越远越好!”

  方婉之试探地问:“跟班里的战士闹矛盾了?”

  孙曼玲摇头。

  方婉之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

  孙曼玲眼圈红了:“排长,你不明白。”

  “带手绢了吗?”

  孙曼玲点头。

  方婉之柔声地:“掏出来。一会儿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流泪是咱们女人的特权,我跟你一样年龄的时候,动不动就哭。”

  孙曼玲用手绢一角缠绕手指,低着头说:“排长,我的要求,你做不了主吧?”

  “我确实做不了主。不过呢,有一天你也许会要求调走,我、指导员、连长、尹排长、张靖严,我们支部五个人都是有思想准备的。你才当了两个多月班长就要求调走,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孙曼玲疑惑地望着方婉之。

  “因为齐勇在七连,所以你弟弟曾要求调走,现在你又要求调走,对不对?”

  孙曼玲张了张嘴,一时诧异得说不出话。

  “你弟弟要求调走,指导员问他原因,他不肯说。齐勇打了你弟弟,指导员问他原因,他也不肯说。指导员生气了,限他三天,要么书面说明原因,要么把他调走。他是舍不得离开七连的,所以交来了书面说明。于是呢,我们也就知道了你们两家之间的事情。”

  “排长,他弟弟已经死了,我哥哥也在服刑了。万一哪一天他看着我弟不顺眼,万一我弟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家,不是就结下深仇大恨了吗?那我们的父母……那不太可怕了嘛!……”孙曼玲几乎不敢想下去,到底忍不住,又泪汪汪的了。

  方婉之语调和缓地劝解:“小孙啊,齐勇在给支部的信中保证,他再也不会故意找茬子欺负你弟了。他当了一班长后,又主动向指导员表示,在任何一种危险的情况之下,他都会不顾个人安危地保护你弟弟,像正规部队的班长保护任何一名战士一样。他这种表态,使支委们都很受感动。我是女排排长,支部将和你沟通这一情况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呢,也一直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和你沟通。我认为今天就是一个适当的机会。我个人的做人原则是:在同志关系中,在战友关系中,如果相信多一些,怀疑少一些,某些事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反过来,往往会朝更坏的方面发展。即使你和你弟调走了,那不也还是在一团的某一个连队吗?即使你和你弟调离了一团一师,那不也还是在北大荒吗?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们调走的原因,肯定会引起种种流言蜚语。那对你们姐弟俩和齐勇双方面,不都很不利吗?那样你们双方就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万一在探家路上见到了呢?万一在哈尔滨见到了呢?是不是更会像仇人一样呢?”

  孙曼玲听着听着,情绪渐渐平静。

  方婉之开了办公桌抽屉的锁,翻出几页折着的纸,问:“这就是齐勇写给支部的书面说明,你想不想看一下?”孙曼玲朝那几页纸瞄一眼,摇了摇头。

  “我也认为,你不看也罢。什么时候又想看了,我可以随时让你看。”方婉之将几页纸重新锁入抽屉,又说,“小孙,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其实齐勇是一个不错的青年。他很正直,也很善良。据我们了解,他戴过红卫兵袖标,可是从来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更没有做过伤害师长的事情。他在学生时代结识了一位大学老师,有人来到北大荒,来到连队,想要从他口中收集关于那位大学老师的罪证。询问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他一听全是不实之词,起身就走,无论对方们威胁也罢,劝诱也罢,他就是不在对方们带来的材料上署名。连里的黑马‘乌云’早产了一头小马驹,请来的兽医都说活不成了,他也还是日夜照料。小马驹最终没活成。他在埋小马驹的地方,呆呆坐了几个小时。这样的一个人,你认为你们姐弟俩和他在一个连队,真的会那么不安全吗?”

  孙曼玲低着头,不说话了。

  男知青们都在院子里打篮球。男一班宿舍里,只有赵天亮一个人。他将枕头拆开一条缝,左右看看,从内衣兜掏出哥哥赵曙光交给他的那一封信,塞入枕头内。

  “赵天亮!”

  他一抬头,“小地包”已经叉着腰站在他面前了。

  “小地包”质问:“赵天亮,我对你究竟怎么样?”

  赵天亮有些诧异:“你什么意思?”

  “小地包”追问:“正面回答,我对你究竟怎么样?”

  “你对我很好,很信任我。可我对你也很好啊,也很信任你啊。”

  “小地包”咬着牙,愤愤地说:“你却出卖我!原来你根本不值得我信任!”

  赵天亮站了起来:“我要求你把话说清楚!”

  “那件事儿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姐?!”

  “关于齐勇的事儿?我没告诉你姐!”

  “那我姐怎么会知道?!”

  “那你应该问你姐!”

  “小地包”挥拳打向赵天亮,却被赵天亮一把擒住了手腕。正在这时,齐勇走了进来,见状一愣。赵天亮和“小地包”这才都放下了手。

  “掰腕子呢?”齐勇装傻问道,他转身坐在炕沿,边脱鞋边又说,“明天,连里派我赶马车去县城为食堂采购,想去县城逛逛的,都可以向我报告,当然也包括你俩。”

  坐在河边的赵天亮手拿一根长长的柳条,用柳条梢钓鱼似的轻轻击点水面,若有所思。河的上游,吴敏漂完最后一件衣服,起身拧时,望见了赵天亮。她再朝连队的方向望望,见来路无人,低头略一寻思,笑了。

  “可以吗?”

  赵天亮一回头,吴敏妩媚地冲他笑——起码她自认为笑得一定妩媚。赵天亮面无反应,怔怔地看着她。

  吴敏淑女般彬彬有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坐在这儿洗衣服吗?”

  赵天亮点点头。

  吴敏蹲下,从盆里拿起刚才拧干了的一件衣服,在河中表演似的漂呀漂的。赵天亮手中的柳条梢仍轻轻击点水面,也仍盯着柳条梢发呆。

  吴敏瞄他一眼,哼唱:

  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旁;

  风车呀吹得滴溜溜地转呀,

  蚕豆的花儿鲜,麦苗儿新。

  ……

  吴敏停止哼唱时,赵天亮说:“你嗓子挺好。”说时,并未朝吴敏看。吴敏的嗓子确实不错,然而在赵天亮,只不过是随口一说。

  “谢谢你的夸奖!”吴敏的脸转向了赵天亮,又妩媚地一笑。却白笑了,因为赵天亮还是不看她。

  吴敏声音柔柔地:“天亮……”

  赵天亮终于朝她转过脸,因为她的声音,还因为她叫他“天亮”而不是“赵天亮”。但他仍是一种面无表情的样子,只不过奇怪罢了。

  吴敏问:“陷入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吗?”

  赵天亮:“维特是谁?”

  “外国小说中的人物。”

  “我没看过外国小说,只看过一部中国的。”

  “哪一部?”

  “《水浒传》,看的还是连环画。我没烦恼,只不过在想些心事。”

  “我们知青的心事,起初往往跟家庭有关。你家几口人?”

  “四口。”赵天亮如实答道。

  接下来的对话,审讯似的一问一答。在吴敏,是迫切想要了解的欲望使然。在赵天亮,仍是信口一答而已。只不过吴敏的语调是柔柔的。

  “都什么人?”

  “父母,哥哥和我。”

  “父母什么工作?”

  “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军医。”

  “哥哥呢?”

  “在陕北农村插队。”

  “怎么没跟你到兵团来?”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

  “对你的将来,你爸妈怎么考虑的?”

  “他们没跟我说过,我也没问过。”

  “那你自己怎么考虑的呢?”

  赵天亮又一次向吴敏转过了脸:“考虑什么?”

  “人总得考虑自己的明天、后天呀,比如恋爱、结婚、小家庭安在哪儿这类事……”

  赵天亮用柳条抽了一下水面:“说点儿别的行不行?”

  吴敏知趣地沉默了。她又瞄赵天亮一眼,手一松,让衣服漂走了:“哎呀,我的衣服!”

  衣服已漂到河中央了,赵天亮连鞋也没脱,赶紧下河,他捞到衣服,拧几拧抛给吴敏。

  “谢谢!”吴敏妩媚地笑,还无邪地眨了眨眼。

  赵天亮背转身脱下上衣,拧干水。

  吴敏甜蜜地笑着说:“我们……真像保尔和冬妮娅刚认识的情形……”

  赵天亮也想了一下:“那电影我看过。保尔我也崇拜。但我觉得不像。保尔在电影里没为冬妮娅下河捞衣服。”

  “我刚才说‘可以吗’?冬妮娅在电影里和小说里都是这么说的。”

  “小说我没看过,冬妮娅在电影里怎么说的,我也不记得了。”赵天亮的语调始终淡淡的,却也说不上故意的冷。他只不过对吴敏的话一概不感兴趣而已。还有一点很重要,显然的,吴敏的形象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这是连上帝都没辙的。

  吴敏试探地问:“我以后,能经常找你吗?”

  赵天亮转过了身,不解地:“找我干什么?”

  “聊聊天,交流交流思想呗。”

  “那可不行。我刚受处分,再有个女知青经常在宿舍外叫我名字,那成什么事儿?再说我头脑里也没有什么思想好和别人交流的。”

  吴敏的脸色难看起来。这时,有人笑着走过来。二人同时扭头看去,见是周萍夹着盆也来洗衣服。吴敏白了周萍一眼。周萍心怯,顿时收敛了笑容。吴敏夹起盆,怏怏地走了。

  周萍看着吴敏的背影:“她生我气了。”

  赵天亮有些奇怪:“是吗?我没注意。她嗓子挺好的。会游泳吗?”

  周萍摇了摇头。

  “河中央水可深啊!不会游泳,要是衣服漂走了,千万别下水捞。”赵天亮的话听来像是大人在对孩子说,周萍也孩子似的点头。

  赵天亮刚要转身走,周萍叫他:“哎!”

  赵天亮站住,回头看她。

  周萍一笑:“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

  “什么?”

  “水獭!”

  赵天亮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真的?”

  “不骗你,两只!仰在水面上互相闹着玩儿。可机灵啦,我脚步稍微一动,它们就感觉到了,‘吱溜’钻进水里去了。”

  “想不到咱们这儿还有那东西!水獭皮可太值钱了。”赵天亮兴奋起来。

  “我打听过了,供销社就收,一张水獭皮能卖八十多元呢!夜里,它们肯定都猫在窝里睡觉……”

  “我也听说,那东西有几个洞口呢,一般人是逮不着的。”

  “要是咱俩联手呢?”周萍建议道,“不管逮着两只还是一只,卖了钱咱俩平分!”

  赵天亮沉吟半晌:“对耗子崽你都那么慈悲,怎么对水獭反而不了?”

  周萍见他这样问,只得以实相告:“一码说一码。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只带了五元钱,幸亏班里的战友都肯借给我。我太缺钱了,我爸妈也太缺钱了……”

  赵天亮想了想:“这样吧,如果两只都逮着了,我那只不卖。我要求老职工做成皮帽子,寄回家给我父亲戴。如果只逮着一只,我一分钱也不要,算帮你。”

  “那不行!”

  “那还不行?为什么?”

  “占别人便宜的事我不做。如果只逮着一只,卖了钱咱俩平分!要不,这件事咱们不说了。”

  “你还真有原则。好,听你的。”

  周萍伸出了小手指:“拉钩!”

  赵天亮犹豫一下,笑了:“这是小孩子的做法!”

  但他也伸出了小手指……

  夜色深沉,月光淡淡地照着流淌不息的河水,有两个人影在河边的草丛里晃来晃去。

  周萍趴在一个洞口,吹冒烟的草,赵天亮攥一把干草走来,递给蹲在地上的周萍,然后自己也蹲下身。周萍接过干草,赵天亮划了根火柴,把干草点着。

  赵天亮往黑乎乎的洞里张望:“奇怪,咱们把另外两个洞口堵住了呀,怎么熏不出来呢?”

  “会不会有第四个洞口?”周萍猜测道。

  “不会吧?狡兔也不过才三窟呀!你自己都熏出眼泪了,我来吹一会儿。”

  周萍从洞口让开,一手抹泪,一手接过电筒,照着赵天亮吹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省悟道:“别吹了!”

  赵天亮也被熏出了泪,抬头看周萍。

  “咱们真傻!不该把两个洞口都堵住,应该留一个洞口,有一个人守在那儿!”

  赵天亮一拍脑门:“对,对!谁去扒开一个洞口?”

  “还是你去吧!这儿是熏,那儿是逮,你逮比我逮把握大!”周萍说罢,用嘴叼电筒,把上衣脱了下来。

  赵天亮一愣:“你……”

  “你也得把上衣脱下来呀!要不用手逮呀?逮住一只,就用衣袖把它扎在衣服里。”周萍说着,已脱下了上衣,上身只着一件红色的无袖小衬衣。

  赵天亮正脱上衣,几支手电光忽然照向他俩,照得他用手挡眼——不知什么时候,一些人已经悄悄包围了他俩。

  连长厉声喝道:“什么人?站起来!”

  “我……赵天亮,她是周萍……”赵天亮边说边站了起来,匆忙地将上衣穿上。周萍也站起来,一边扣衣扣,一边侧转身。

  连长哼了一声:“又是你俩!深更半夜的,你俩跑这儿干什么勾当?!”

  赵天亮有些不悦:“说话别这么难听啊!连长也没权力对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除了吴敏,其他人都将手中的电筒关了——她成心用手电筒继续照周萍。

  周萍一边躲避着手电光一边说:“我们……我们想逮住两只水獭……”

  吴敏冷笑道:“逮水獭你俩脱衣服干什么?”

  “想用衣服逮……”周萍小声辩解。

  “那也用不着两个人都脱衣服吧?”

  “发现了两只水獭……”

  “咱们都来过河边,怎么谁也没发现过水獭,这种谎话大家信吗?还预先弄个坑,点把草,跟真事儿似的……”

  赵天亮瞪了她一眼:“我扇你!”

  吴敏一笑:“怎么,恼羞成怒啦?”

  “住口!我还没问什么呢,轮不到你说这么多!”张连长喝止她,“水獭究竟在不在洞里啊?”

  不远处传来扑扑通通两声,似乎是什么活物落水的声音。孙曼玲等几名女知青跑到岸边,用手电照河面,孙曼玲大声叫道:“连长,是水獭,爬对面岸上去了!”

  张连长看了赵天亮和周萍一眼:“哼,就你俩,还想空手逮着水獭!都给我回连队去!”

  回到女知青宿舍,吴敏脱下脚上的湿鞋湿袜子,往地上一摔,对周萍蛮横地说:“你给我洗啊!”

  周萍看了一眼地上的鞋袜:“你凭什么让我洗?”

  “因为找你弄湿的!”

  “我求你找我了吗?”

  吴敏理亏:“你!你还有理啦?”

  “雷锋日记怎么说的?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虽然我让大家都糊里糊涂地往河边跑了一次,那你也应该向雷锋学习。”

  吴敏竟往炕上一站,指着周萍冷笑:“你不要搞错!你算我哪门子同志?到北大荒来你还穿双皮鞋!你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臭小姐的气味儿!”

  周萍冷冷一笑:“那是因为一些像你这样的人,把我家抄得底朝天,连一双鞋都没给我留下。那双皮鞋,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送给我的。幸亏有那双皮鞋,否则,光着脚我还跟不到北大荒呢!”

  其他的女知青默默地看着她俩争吵,对周萍敢于顶撞吴敏,内心里都是支持而且佩服的。

  “抄你的家,是像我这样的人的革命行动!送给你皮鞋的,是阶级阵线不清的人!”

  薛艳插嘴道:“你有完没完啊?你想把周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啊?”

  谢菲也说:“就是!林丽还送给周萍一双鞋呢,难道林丽也阶级阵线不清?”

  林丽不服气地瞥了吴敏一眼:“她敢这么说我!”

  看到这么多人帮周萍说话,吴敏不但没有示弱,反而振振有词起来:“你们结帮结伙,互相包庇!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又教导我们说——资产阶级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好比一个人死了,尸体却仍留在我们之间,在我们之间腐烂,发臭,毒害我们的健康……”

  孙曼玲洗罢脚,走到吴敏跟前,双手叉腰,听吴敏背完后,冷冷地说:“那不是毛主席的话,那是列宁的话。毛主席语录第一百零二页第二条是一段什么话?背!”

  吴敏被突然的发问给问蒙了,她眨巴眼睛张口结舌。

  孙曼玲继续问道:“第五十二页第一条又是一段什么话?背!你不是挺能背的吗?”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吴敏这下子可呆如木鸡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孙曼玲一口气背了若干段语录,越背越快。背到最后一段,简直像背绕口令。包括吴敏,每一个人都听呆了。

  孙曼玲指着吴敏说:“我告诉你吴敏,以后还少来你那一套!论背语录,我能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我还要告诉你,你有一个靠造反当上了芝麻官的爸没什么了不起!”

  吴敏恶狠狠地说:“不许你污蔑我父亲,他是响当当的造反派!”

  “我爸还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一员呢!我爷爷也是!我爷的爸是雇农!我爷的爸的爸也是雇农!打从清朝那会儿就闯关东了,那时哈尔滨还只不过是个小屯子!不是穷人能背井离乡闯关东吗?一物降一物这句话你听到过没有?我就凭我这种一红到底的出身,吴敏我要降住你!不许你在我当班长的女一班动不动就来刚才那一套!”孙曼玲的话说得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快,嘎巴溜脆。

  吴敏被威慑住了,无言以对,只好一声不吭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