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措到家了,陆远轻轻拍了她两下,把她叫醒了。
文措迷迷糊糊地跟着陆远下了出租车才发现她身上披着陆远的外套。而陆远只穿了一件衬衫。
夜里风凉露重,文措刚睡醒,风一吹浑身冷得一抖,陆远却好似很自在一样,双手插在裤兜,走在她前面两步。
头顶的月亮好像一直在跟着他们,不管走到哪里,擡起头,它依然是那个样子,连周围云的形状都没有变。
让人莫名有种安全感。
文措无声地脱下了陆远的外套还给陆远:“睡醒了已经不冷了,你自己穿着吧,别病了。”
陆远看了文措一眼,也没说什么,微笑着穿回了自己的外套,自嘲说,“绅士真的挺冷的。”
文措笑,“你不是绅士,你是博士。”
“也是。”
陆远一直把文措送到电梯口才转身走人。
文措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突然转了方向,向陆远那边追了出去。
刚跑了出去,就着小区复古的欧式路灯昏暗光线,文措一眼就看见了陆远,他竟然还站在她家楼下一直还没有离开。
陆远大概也没想到文措还会出来,两人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都是一愣。黑夜里,两人隔空相望,良久都没有说话。
文措觉得那一刻心里好像涌过了突如其来的大潮,波澜壮阔又不可收拾,毁掉了已经建立了很久的铜墙铁壁。她不知道那海潮去了哪里,只觉内心震颤,手脚都在发抖。
“你怎么还没走?”文措站在那儿,半晌就问了这么一句,也没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进去了又跑出来。
“啊?”陆远被这个问题问愣住了,显然他自己也没找到答案:“也没事做,就转转。”
文措却是不依不饶:“小区有什么好转的,又不是公园。”
陆远顿了顿,傻头傻脑地说:“体验一下保安的工作。”
文措笑,嗔骂他:“蠢货。”
“嗯。”陆远没有反驳。
不知道为什么,文措看着陆远站在那里的样子,眼底一片酸涩。
陆远站在路灯下面,昏黄的路灯为他镀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文措看着他,觉得好像在看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画作。静默安然,眼神里透露着千言万语,却又不发一言。
文措吸了吸鼻子,一步一步向陆远走了过去。而陆远站在原处,那么专注地看着她,看她慢慢走近。
那是一种跨越生死的无形距离,曾经宽广而无法逾越,只因虔诚和笃定才日渐消失,文措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陆远那么近,近到她觉得再走着,就会走进陆远心里。
最后一步,文措轻快一跳,停在陆远面前。她仰着头,脸上一直带着情绪复杂的笑意。
“你怎么不说话?”文措问他。
陆远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会认识你。”
文措眼眶酸酸的,“还有陆博士不知道的事啊?”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文措擡起手摸了摸陆远头上被计算器砸过的地方。那里肿起了一个高高的包,就着光线,文措能看见那一块已经全青了。
不碰还好,一碰陆远就疼得嘶嘶抽冷气。明明很疼,陆远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
那一刻,文措觉得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风从耳边轻轻而过,□□而温柔,文措突然踮起脚尖,勾了一把陆远的脖子,在他还在发愣的时候,在他伤口上轻轻一吻。
陆远被她吻得整个人懵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文措却只是浅尝辄止,吻过就将他放开了。
“陆远,”文措突然很温柔地唤着陆远的名字:“千万别喜欢我。”
见陆远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文措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我没有可以给你的了。爱是一种能量,在万里身上,我已经用完了。”
陆远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没有动,只是直直地盯着文措。
许久许久,久到文措觉得风都凉了,他才突然嗤嗤一笑,用寻常的样子拍着文措的肩膀说:“自作多情什么呢,喜欢你那不是自投死路吗,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说着,他对文措挥了挥手说:“我走了,好冷,你快回家吧。这儿只有博士,没有绅士守护你了。”
文措忍着眼底的湿意。
陆远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了。
文措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没有回去。
陆远一步步走远,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文措看不清的地方,文措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可怎么也看不清了。
这时候陆远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站在远远的地方,突然对文措说:“文措,我是个环保主义者。在我眼里,loveisrenewable。”
说完,他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在陆远眼里,年轻男女的相处,悸动、心动甚至相爱,都如同他的研究课程。他永远不会觉得害怕,对他来说,爱也是体验的一种,所以他不会害怕爱上任何人。
可对文措来说,爱是一种让她恨到绝望的感情。她已经爱到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太害怕了,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所以陆远不会懂,她的爱会是多么让人窒息,多么让人无法忍受。
她不想害了陆远。陆远是个好人。
之后的两三周,文措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陆远,也没有打过电话。
陆远工作很忙,文措用小号关注了陆远的公共号,很无聊的学术型男人,除了给人发些心灵鸡汤解决感情困扰,他几乎没发过什么。
可即便如此,陆远公共号留言区还是一堆女孩热情留言,说要给他生猴子,喊他男神。
看着那些留言,文措只觉得好笑。
男神吗?回想到陆远一直以来的表现,文措觉得男神经还差不多。
周末,妈妈拉文措一起出去吃饭。自文措进入那种生活状态,母女俩几乎很久没有过过正常的母女生活模式。
妈妈开着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和我出来。”
文措靠着车窗没有说话。
妈妈伸出一只手过来握着文措的手,怜惜地摩挲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你出了那事儿以后,大家都劝我给你介绍对象,让你开始新的感情,自然会忘记过去,可我从来没有答应。我不想去逼迫你。”她停了一会儿说:“这一次这一个,我想要你自己去定夺,你要不要认识。”
坐在一家气氛合宜的餐厅里,文措身边坐着妈妈,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的妈妈。
四人没坐多久,两个妈妈就借故离开了。
文措和那个男人淡定对坐,也没觉得尴尬。
文措没想到妈妈会带她来相亲,但她也没有太过反感。她很感激,在她最难受的几年,妈妈从来不曾逼迫过她,所以她才能像今天这样,泰然处之。
那是一个长得很像万里的男人。发型、脸型、眼睛、鼻子甚至连说话的方式,穿衣的气质都很像。难怪妈妈要说那么一句话。
她无法定夺,无法确定这样一个像万里的人是会救了文措还是害了文措。
如果是两三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她能遇见这个男人,她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可如今,看见这个人的面孔,文措只觉得内心平静。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成为谁的替身,这对谁都不公平,文措也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她宁愿继续疼下去,至少一切都是真实的,也好过捂着自己的心假装不疼。
那男人给文措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和前女友从高中到至今,十三年分分合合的恋爱,最后临近结婚却因为琐事爆发,最后分手了。
之后就好像穷途末路,又好像完全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和谁在一起都一样。
文措问他:“你真的打算通过相亲结婚吗?”
那男人笑:“娶一个妈妈喜欢的女人,妈妈会很高兴。”
“那你呢?你高不高兴?”
“文小姐,”那男人笑着说:“不是只有男女之间的爱才会让人高兴。父母高兴,朋友高兴,都能让我高兴。谈恋爱是一种相处,婚姻则是一种责任。即使两个人不相爱,结婚后也会努力相爱,这是对彼此负责。”
文措看着那张和万里相似的脸孔,最后淡淡地说:“对不起,对你的想法我无法茍同。我没法让你妈妈高兴了。”
“没关系,从你一坐下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一坐下来,就一直看着门口那对一直在打情骂俏的年轻服务员。”那男人笑了笑说:“你妈妈告诉过我一些你的故事,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但让我很意外的是,你还在相信爱情。”
文措擡起头看着门口那对嬉笑怒骂都真情流露的年轻情侣,看着他们脸上羞涩而幸福的笑容,愣了一下。
从包里掏出两张纸币压在咖啡杯之下,在离开之前,文措对那个男人说:
“我会一直看那边,是因为那个男服务员裤子没拉拉链,红内裤露出来了。”
……
文措一个人出去打车,在城里逛了一圈以后,她让司机把她放在了江北大学。
文措去的时候,陆远正好下了课。还是和往常一样被学生团团围住。
有学生眼尖,看见是文措来了,立刻大声调侃陆远:“师母来了,漂亮师母又来了。”
大家自觉散开来,不再围着陆远,文措的到来无形解救了陆远。
“你真受欢迎。”两人并肩在校园里逛着,文措由衷地说。
陆远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怎么会呢?”文措被他说中心事,心虚地否认:“只是最近比较忙而已。”
其实她是真的不打算再和陆远交往。男女之间若不是要发展情爱,那么那层纸便万万不能戳,甚至连碰都很敏感。
那天晚上的一切显然已经越了界,再走下去是危险的。文措不想任由那危险发展下去。
可她却在失败的相亲后不自觉就来到了陆远的世界,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最近工作忙吗?”文措随口问道。
“在跟着导师写书,毕业论文课题定了,就这些,你呢?”
文措愣了一下,说:“忙着寻死觅活呗,我嘛,一直这样。”
陆远低着头看着文措,突然擡手想给她把鬓边掉落的头发捋一捋,他的动作很温柔,只一触到文措,文措就触电一样躲开了。
“对不起。”
文措尴尬地笑了笑:“没关系。”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想起那个像万里的男人,文措突然问陆远:“你会选择和妈妈喜欢的女人结婚吗?如果这样她会很高兴的话?”
陆远挑了挑眉说:“只要我愿意和女人结婚,我妈都会很高兴。”
“嗯?”文措大惊:“难道你一直是想和男人结婚?”
陆远斜乜她:“我只是没有找到喜欢的人,所以没想过要结婚。”
“一定会找到的。”文措无比肯定的说:“会有一个女孩特别特别爱你,然后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祝福。”文措说:“陆远,你是一个好人。”
陆远停住了脚步,突然抓住了文措:“姓文的,把你的好人卡给我收回去,我没有要对你表白的意思,你特么也别给我想些乱七八糟的!”
……
就这样,文措和陆远又恢复了寻常的交往。
万里走后,不曾对任何人打开心扉的文措接受了陆远的“治愈”建议。
陆远会经常用“科学”的方式与她进行一些奇怪到吐血的对话,完了会进行一些记录,文措时时都觉得他这种呆子一样的治愈方式根本无法治愈一个一心求死的抑郁症患者。
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鄙视他。
陆远认真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踏实。好像只要相信他,一切都会变好一样。这种时候,文措一般都觉得陆远特别爷们。
蹲在猫砂盆旁边,看着母猫窝在里面撑着身子眯着眼睛蹲屎。
文措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咪咪,你觉得陆远有万里好吗?嗯,我也觉得没他好。”
在文措的世界里,只要是猫就叫“咪咪”,家里四只猫她都叫人家“咪咪”,完全不用区分。
“喵呜——”愤怒的叫声。
“怎么了?”文措去摸它:“你便秘啦?”
“喵呜——”又是一声愤怒的叫声,叫完觉得还不解气,又隔空抓了两下。
这下文措终于走开了,边走边感慨:“猫果然是养不家。”
周五的早上,陆远突然到文措家来找她。一大早搞得神秘兮兮的,说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因为那个地方太远,文措开着车载着陆远一路跟着导航从城里开到了乡下。
一望无垠的菜田在冬天都搭起了大棚,看上去很成趣味。文措又开了一会儿,两人看到一片长得差不多的自建房。陆远让文措停了车,一起走进了这个村子。
陆远带着她到了村中一户人家,很是古怪的一户人家,一进堂屋就看见供奉着各种各样的菩萨,佛道一家就差耶稣来个全家福了。
“供奉这么多不同教的菩萨大佛的,就不怕夜里老人家们打起来吗?”
陆远拍了文措一把:“严肃点,这个人听说很灵的。”
“你要来算命啊?”
陆远压低声音说:“我带你来过阴。”
过阴这个词文措只在住院的时候听过。一个老嫂子因为总是梦到死去的妈妈,就去乡下寻了人过了一次阴,听说那个人是至阴体质,能让死去的人上他的身,活着的人能通过他作为媒介,和死去的人说话。
陆远进去找那个神棍了。文措一个人在外面百无聊赖。
越是荒谬的事越是有人相信,这江湖骗子的家这么远,却一直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最诡异的是还有人跪在院子里,演出感谢他八辈祖宗的戏码。
“发盒饭了。”文措忍不住捣乱地喊了一声。
“哪儿呢?”让文措没想到的是,居然还真有人回,还不止一个,这些“客人”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这年头,江湖骗子都懂得找群众演员了。
还没等文措去揭穿那骗子的真面目,陆远就叫她了。
文措跟着陆远一起走了进去。陆远不能进里屋,站在门口对文措说:“我在外面等你。”
“嗯。”文措笑盈盈的,觉得这体验实在太新鲜了,突然一点都不想揭穿他了。
这神棍在堂屋旁边布置了一个没点灯的小房间。很小很窄,里面被布置得非常阴森,一张黑色的桌子,两边摆着两个蒲团。
文措盘坐在蒲团之上,好奇地打量着满屋挂着的不知道是符咒还是什么。
“文小姐,你好。”
文措这才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人,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寿衣,打扮的阴森又古怪。
他面前点着蜡烛和檀香,再旁边有几张符和一把桃木剑。
“文小姐,听说你是想见你死去的男朋友?”
“对。”
“我现在会把他请过来,一会儿你可以和他说话,不要害怕。”
“好的。”
文措一直微微笑着看着他。他愣了几秒,然后开始故作神秘,各种忽悠。
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烧着符咒,拿着桃木剑一通乱舞,那装神弄鬼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文措一直隐忍着不笑。
那男人抓了一把香灰,就着一口符水把香灰吃了下去,然后一阵痉挛抽搐。突然,他的声音变了。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一点江北方言。
“文措,是我。”一脸深情的样子。
文措眼中满含热泪,一字一顿地说:“大师,这是我的前男友啊,不是我要见的那一任。”
那神棍愣了一下,一阵抽搐又回到正常的声音:“刚才上错了,没想到你有两个去世的男友。”
一阵乱舞后,那男人又吃了一把香灰。
“文措,是我,”那男人说:“真的是我!”
“大师,这是我的前前男友……”
“……”
就这样,那个神棍在文措恶整之下吃了四五把香灰,终于演不下去了,耍脾气把桃木剑一扔,气鼓鼓从桌下一个盒子里拿出了把钱还给文措:“香灰吃多了也会有事的。怕你了,赶紧走吧。”
文措被他彻底逗乐,噗嗤一笑:“你连我都敢骗,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那男人看了文措一眼,瞬间泄了气:“姑娘,来找我的人,有的是想念别人,有的是对不起别人,总之都是沉重心事,他们都通过我成功化解了,我也是在给人圆梦解忧,和菩萨做的一样的事,是好人。”
“你倒是挺敢说。”
文措从桌上拿走了钱,拎上包就起身了。
她正准备出去,就听见那神棍说:“姑娘,那男的让我千万演像一点,让你能开心一点。那男的喜欢你吧?”
文措愣了一下,随即冷冷看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人死不能复生,已经走了的人你追不回,可是活着的人在你身边,你要是错过,就不应该了。”
文措笑:“你一江湖神棍还走心灵鸡汤路线啊?”
那神棍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知识份子。”
“……”
从小屋出来,文措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陆远。
他沉默地站在外面,一看见文措,就扔掉了正抽着的一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烟,他脚下踩了踩还冒着火星的香烟,最后一步一步向文措走来。
他站在文措眼前,身上还带着烟草的气息。
“怎么样?”陆远问:“和万里说上话了吗?”
“还不错。”
陆远脸上紧张的表情终于松了下去。
“你在哪找的活宝啊?逗得我挺开心的。”文措说:“你一个博士,搞这些迷信东西对得起你读的书吗?”
陆远愣了一下,缓缓地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反正是当做不可能的一试,如果是真的不是赚了吗?”
文措定定地看着陆远,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想起刚才那人说的话:“可是你明明知道是假的不是吗?”
陆远与文措对视,良久没有说话。
久到文措要放弃知道答案的时候,陆远突然一字一顿地说:“我以为即使是假的,只要能让你借这个机会,把没有对他说的话说完,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