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竟是满月,正该吸纳月华以助修炼,灵泽山的木灵们却没那个心思,都在病歪歪地呻吟哭泣。
酥饼其实还好,她所在的山脚是个谷坳,又守着灵池,吸了两口月华舒服了一些,奈何旁边的迎春花嘤嘤哭得她心烦。酥饼好心劝她别哭,立刻遭到她的吐槽。
“敢情你粗胳膊粗腿是个粗人,我如此柔嫩,差点就断根了,浑身都疼,能不哭一哭吗?”
酥饼琢磨了一下,她怎么记得“粗人”不是个好词来着。看迎春花哭得那么伤心,她也没言声,木灵扎根荒野,就是知识面太狭窄了,很多事很多话都要靠猜。
周围的哭声陡然提高了很多,大家都在喊:“君上姐姐救命。”
酥饼向天上望,这才后知后觉地看见一位绿衣女仙,羽衣飘飘地站在轻巧云朵之上,月光朗朗照映在她周身,发出淡淡的金光,绚丽而宁静。
她缓缓下落,停在灵池岸边。
酥饼是第一次见司木帝君,傻呆呆地只顾细看,青岁大神虽是松树幻化,样貌却很妩媚,杏眼瑶鼻,红唇皓齿,举手投足很是高傲,很有帝君气派。
百知草再一次神出鬼没嗖地钻出来,哭泣道:“君上姐姐,你可来了,收到我的千里传信了吧。”
青岁笑着一抬手,轻声说话,整座灵泽山都能听见:“孩儿们莫慌,也不要哭了,本座这就施法解你们苦厄。”
酥饼看着,崇拜至极,君上姐姐美爆了!帅爆了!
百知草却呛了一下,他修成人形没少往人寰跑,见了些世面,也很了解自家这位帝君姐姐,她这句话八成是和那些超度亡魂的和尚们学的。
青岁盘膝坐下,右手捏了个诀,手腕一翻,袖中飞出一团金光,月色中十分耀眼。青岁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金光飞到灵池水面上不停旋转,突然金光一爆,刺得酥饼眼前白茫茫一片,随即金光黯淡消失,酥饼恢复视力,这才看清水面上飞旋着一个碧玉的小钵,
青岁眉头渐渐皱起,有些吃力的样子,双手一合,小钵像龙吸水一样细细吸起一条水柱,青岁念咒的声音越来越大,水柱越来越粗,突然就洒作满天细雨。
灵池原本就是山顶灵泉流下汇聚而成,又有司木帝君灵力加持,润泽在满山木灵身上,虽然没有完全帮他们恢复元气,也抚平他们的伤损。
哀哭变成了欢呼,灵泽山终于摆脱了灾劫景象。
青岁长长吐了口气,显得有些疲惫,反手一托,把碧玉小钵收回掌心,露出烦恼的神情。
“碧雨盉也只能做到这样……”她叹了口气。
百知草听了,恳切劝道:“君上姐姐,不要为遗落了圣物太过自责。”
正说着,山顶忽有一道青光直冲霄汉,青岁和百知草都极目遥望。
“是水仙!竟然是今晚成形……”百知草惊叹。
青岁半垂了头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酥饼痴迷地看着那道冲天仙气,很羡慕水仙,在晚上成形看上去非常华丽,只是不知道他能生为何等模样?
花精树怪和飞禽走兽不同,大致都不会太丑,但也不乏失败的例子。一百年前她就亲眼看见槐树成形,皮肤还和树皮一样,粗糙黝黑。听百知草说,槐树出山后基本没干别的,在三寰各处寻找灵泉洗濯,希望改善肤质。结果前几年回山,酥饼看他的脸还是那么坑坑巴巴的,她都替槐树绝望。
别人不要紧,水仙的样子那可是决定命运的。酥饼眼巴巴地望着,水仙肯定要来参见帝君姐姐的吧?她正好可以围观这一见钟情的场面,千载难逢啊。
一道清丽的白影不疾不徐地从山间小路走下来,酥饼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腾云而来?可等他缓缓走出树木的阴影,走到溶溶月色里,她才觉得水仙做的对,他这娉娉婷婷的步态比驾云飞下来还好看。
水仙这一类花精,据说性格都很相近……
酥饼直勾勾看着他,他风姿绰约地走着——目不斜视地与青岁和百知草擦肩而过,直奔灵池边,旁若无人地弯腰,细细端详自己水中的倒影。
酥饼倒吸一口冷气,很为水仙担心,这娘炮的样子也太……看过水仙照影,还能喜欢上他的,估计就是真爱了。
还好,还好,君上姐姐没被恶心到,还笑嘻嘻的。大概因为水仙长得很美,容貌挽救了一切。不过,君上姐姐这眉开眼笑的样子……还不如水仙照影呢。
“小水仙,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你!”青岁很不矜持,上赶着去拉人家的手。那个猥琐的样子,好容貌都拯救不了。
酥饼像挨了一闷锤,这还是刚才那个气度庄严,法力高强的帝君姐姐吗?
倒是水仙还很靠谱,优雅站直身子,背对司木帝君,高冷说:“以后叫我金盏。”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青岁帝君很不见外地扳过他身子细看,喜滋滋赞叹说:“这模样真没得说,不愧是我脚丫子边上长的。”
这言论深深伤害了高傲的小水仙,白嫩的额头爆出青筋,很有气派地一拂左袖,把笑得色迷迷的司木帝君扇开两步,正色道:“帝君自重。”
“自重?自重什么?本座又没调戏你。”青岁得寸进尺地勾住金盏肩膀,“你我同地而生,情如姐弟,本座送你一件法器当祝贺,你想要什么?”
酥饼听见百知草和迎春花轻声叹气,他们的失望她感同身受!情如姐弟——就是说不会娶水仙了?
金盏扬眉,大方说:“镜子。”
青岁放开金盏,拍手哈哈笑:“镜子和水仙,真是绝配!拿着,我正好从元厚那儿顺到一面宝物,云机镜。”
青岁授完法器,回头看了眼酥饼,“小栀子,你也快成形了吧?加紧一点啊。”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幽幽有光的玉梳,“别说我厚此薄彼,连璧梳和云机镜本是一对儿,回头送你。”
酥饼闷声不说话,她就算见识少,也不傻!君上姐姐不想娶水仙了,就想把水仙塞给她。
“水仙有名字了,你打算叫什么?”青岁谈兴很浓,她太久没回灵泽山,和大家都不怎么熟了。
“她叫酥饼。”迎春花抢着说,还嘻嘻笑起来。
酥饼原本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可让迎春花一叫,怎么就这么别扭了?尤其水仙听了还露出一脸嫌弃。
“这名字很有来历呢。”百知草也笑得幸灾乐祸,“小栀子刚有灵识的时候,有个人进山来采药,坐在树下吃了个酥饼,差点把她馋死,天天盼着成了人形后去人寰吃东西,所以干脆就叫酥饼了。”
青岁想一会儿,看着酥饼微微一笑,“原来你和他还有这样的渊源……酥饼酥饼”,她幽幽念了念,有些伤感似的转眼去看水上月亮的倒影。“很不错的名字。”
“不错什么呀?”金盏冷冷反驳,虽然他还是十四五少年稚嫩的嗓音,说起话来很有架势,比青岁更稳当,更像君上。“木灵也是五行仙灵里繁盛的一支,人要脸树要皮,叫这种名字怎么行?”
说话就说话,他还高高在上地瞪了酥饼一眼,“以后你就叫香苏吧。”
“不用你管!”酥饼很不服气,关键是被瞪炸毛了。
青岁脸色古怪地咳嗽了一声,心有戚戚地说:“饼儿啊,你还是听金盏哥哥的话吧,将来在三寰六界里混,没个好名字是很丢脸的。”
百知草突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被青岁狠瞪了一眼,连忙端正了脸色,也跟着劝酥饼改名。
酥饼也没了办法,既然君上姐姐都这么说了,迎春花和百知草连声附和,说香苏比酥饼好听一万倍,她也只能认了这个名字。
“君上姐姐,你认识那个吃酥饼的人吗?”香苏很认真地问。
青岁一愣,微微苦笑,“认识……等我找到了他,叫你来看。”心里突然起了一股躁火,眼睛也刺痛酸涩,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在哪里轮回沉浮。“走走走!”她故意哈哈笑,弯了眼睛把泪水挤回去,轻佻去拉金盏的手,“姐姐带你去见识一下人寰的万家灯火。”
金盏淡淡看着她,一副少年老成洞悉一切的样子,没有再数落青岁,安静地与她一同登云而去。
迎春花想起什么,问百知草:“刚才你突然笑什么?”
百知草忍了忍,还是憋不住爆料说:“你知道君上姐姐当初给自己起了个什么名吗?”
“青岁嘛。”迎春花鄙夷他废话多。
“那是后改的,她给自己起的名字是……松塔。”
“……”
怪不得刚才君上对烂名字的危害那么有体会了。
香苏终于深刻领会了君上姐姐真实风采,也难怪总有仇家上门了,真不是块省心的料啊。
转眼天亮,远远又有狂风呼啸的声音,一山精怪早吓破胆,议论纷纷,心慌意乱起来。
百知草腾了云,绕山来回转了几圈,只见天空一派静朗,流云缓动,安慰大家说没有异状,也没见鲲鹏的影子。
香苏听了刚把心落下,猛地一个响雷从九霄云天直落下来,宛如雷神的霹雳。一线烈火拉着长长的尾巴,带着滚滚黑气,以骇人的速度直堕灵泽山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沉闷巨响,整座山天崩地裂般震颤,香苏剧痛,她的根须似乎全数炸断,疼得锥心刺骨,连神识都飞散了。
雨很冰凉……她修行几百年了,也没遇见这样冰寒刺骨的雨水。香苏挣扎了一会儿,困难地恢复了意识。周围一片漆黑,星星月亮全都不见,原来不是天没亮,而是铺天盖地的烟尘裹住山体久久没散,她呛得喘不过气来,什么都看不清。
“迎春花?迎春花?”她艰难地喊,周遭的死寂让她肝胆俱裂。
迎春花没有回答,香苏甚至感觉不到她的灵识……对花精树怪来说,灵识消失就好像人类死去。
死?
香苏从没想到过同伴会死,灵泽山的花草树木,长的就是寿命。“百知草!”她惶急起来,用仅剩的灵力大声呼喊。
烟尘厚重,土雨沉沉,她的声音根本传不了多远。
依然悄无声息,没人应她,只有冷漠无情的寒雨,敲打在死气沉沉的花草残躯上,尤其觉得苍凉冷酷。
雨滴带下了烟尘,浑浊苦涩,香苏被呛得难受,努力伸展树枝,竟然碰到了灵池的水。原来她被连根拔起,栽倒在灵池岸边,她吸了两口灵池的水——池水彻底失去灵气,变得和土雨一样寡淡微苦!
香苏在绝望中沉默……连灵泽山都已死去。
雨终于停下,烟尘也稀薄了,微微渗下了天光。
香苏觉得自己已经在魂飞魄散的边缘,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周围,没有半点意外侥幸——满山断树枯枝,原本萦绕山间的瑞气尽数散去,只剩一座死去的荒山。
迎春花倒在她的脚下,凋敝的枝叶沾满了尘土,不仅是她,香苏能看见的同伴,都已经被一夜的尘雨打得污浊不堪……他们,都死了,化为最普通的花草树木,枯萎腐烂。
香苏久久地看着迎春花,心痛到麻木,百知草说过,木灵和其他仙灵不同,没有弱肉强食,互为手足互相陪伴。她从来没一个人独处过,灵泽山是个热闹的地方,所以现在的荒凉孤寂,她格外受不住。
突然起了风,很和煦,很温暖,缓缓驱散了骇人的烟尘。
“青岁姐姐,你不要胡来!就算耗尽法力也于事无补了……”空中传来低喊。
香苏认得这是金盏的声音,他很焦急,语声有些颤。
青岁从云头落地的时候几乎没站稳,金盏急急扶了她一把,她的脸色异常惨白,失魂落魄地念叨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业报……”
金盏惊喜地发现香苏还有一缕未散的灵识,“香苏,香苏!”他走过去查看,却不敢冒然移动她。
青岁稳了稳心神,先救香苏要紧,再次从袖中放出碧雨盉,刚念了两句咒,脸色一黑竟吐出一口血来,碧雨盉也跌落在地。
金盏一惊,扑过去捡起法器,想了一想,还是很有担当地说:“君上,你刚才施法太过,伤了仙元,虽然我的法力还很低微,就让我试试驱使碧雨盉,香苏恐怕坚持不住了。”
青岁黯然点头,虚弱嘱咐道:“用缩土术把小酥饼整株移入里面,千万记得不能沾带半点灵泽山的土……这土带了汲风和比炼的气息,对小酥饼来说,像毒药一样。”说到灵泽山的土已经变成毒,青岁的声音低缓得有如在呜咽。
百知草从云头狼狈跌落,扑在地上干脆哭起来,他听见君上姐姐说灵泽山的土都变成毒,心如刀绞。边哭还不忘回报打探来的消息:“比炼把汲风剑掷入山体就跑了,没看清去向。”
青岁身子一歪,险些支撑不住。
百知草还哭个不住,金盏有些烦躁,他驱使木灵神器本就力有不逮,百知草还哭哭啼啼扰乱他的心神。他喝了一声,百知草总算哽咽着不出声了,他凝神念了几遍咒语,碧雨盉只是发出了些灵光,动都没动。
“没用的小子。”很嚣张的声音,突兀地在几人头顶响起,话音落下去,才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
香苏本来已经灵识衰微,硬撑着想配合金盏一下,因为太过好奇,勉力瞧了瞧——人坐在一只大黑鸟上,太高,看不清容貌。
这黑鸟像是“鲲鹏”缩小了数百倍,体形不过两个人身那么大,狠戾的眼神还是一样,让香苏心生寒意。
“东天云……”青岁坐在地上,神色更加落拓。
东天云的淡金色袍角垂落,似乎有很繁复华丽的花纹,他的头发很黑,也很长,没有束起来,黑鸟的翅膀一扑腾,发梢与袍角便微微飞摆。
香苏本来已经有一口气没一口气了,还是被东天云的气派震慑了一下。没一个随从,也没看见形容,单只袍子和头发就非常让人有压迫感了。他叫金盏“小子”的语气,明明无起无伏,却嚣张得无以复加。
“松塔。”东天云的语调平平淡淡,听得人心里却一揪一揪的,“自作自受的滋味怎么样?”
青岁苦苦一笑,“你也太记仇了。当初我帮清泽在西渊种宛木,真不知道它的汁液是乌浮土的克星,坏了你的封印,让比炼撞翻乌浮塔跑了出来。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清泽为此……你竟然在我遭受灭门之祸的时候,还说这话,真是太不仗义了。”
东天云被她说得没话可答,场面有些沉默。
他们能等,香苏不能等啊。于是她颤声哀求说:“君上姐姐,你别净顾着和鸟人吵嘴,先救我啊。”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一惊,百知草还夸张地张大嘴巴,露出惊恐的神情。
东天云的黑鸟猛地向下落了一丈,几乎紧贴地面,他眯眼,阴冷地看着这株濒死还不忘骂人的秃树。
“帝君,”金盏不卑不亢地说,“香苏年幼无知,说话也没个轻重,请您别和一介小小木灵一般见识。”
“年幼无知……”东天云露出不屑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半垂,看得香苏一阵胆战心惊,感觉他随时就要动杀招,下狠手。“连个人形还没有,就学会骂人了。”
香苏真觉得冤死了,她什么时候骂他了?连金盏都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帝君,看来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她这生死一线的关头,绝对不能得罪这样的人吧。“我冤枉,说你是骑着鸟的人怎么就是骂人了?”
这种场面,恐怕也只有心大的青岁才笑得出了,可她这么一笑,东天云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东天云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佩剑。
刷的一声,吓得香苏最后那缕灵识都快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