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羡真是个怪人。◎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发出细碎的声响,不吵但存在感极强。
裴绍生在睡醒之后就没了困意,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入睡,于是就这么尴尬地睁着眼睛。
鬼知道他一醒来看见迟羡坐在房中时被吓得多惨,差点扯裂了伤口!纪云蘅与许君赫等人都去参与皇帝亲审,只有他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看守太松懈,还是迟羡被故意放了进来,总之他在这坐了不知多久。
纪云蘅已经将迟羡所做之事告诉了裴绍生,谁也没想到最后将计划推了一把的人会是他。上回与他见面时,裴绍生还一口一个走狗地恨不得指着鼻子骂他,如今这突然的转变,让裴绍生很是尴尬,于是漫无目的地盯着床幔,心中祈祷纪云蘅快点回来。
房中有些闷热,裴绍生很快就出了汗,费力地擡手擦了一把。
迟羡便在这时候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将窗子推开了一半,雨声更加清晰,清凉的风吹进来,消散了夏日的暑气。
迟羡真是个怪人。
裴绍生在心里第一百遍重复道。他不言不语,就这么坐在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人完全看不透这人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莫不是趁着人都不在,伺机来报复他上回站在豆花店骂他的事?可他现在都伤成这样,没有必要了吧……
不管迟羡是站在什么立场,他最后终究是帮了裴家。裴绍生想,不论是好是坏他也于裴家有恩,是不是该道一句谢?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其后便是许君赫的声音隐隐传来,似乎是堂审结束了,众人都回来。裴绍生心中一喜,心道总算是要结束这尴尬的时刻了,迟羡坐在这里他连呼吸都感觉不顺畅。
也是在此时,迟羡突然开口,发出了他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
“小少爷。”他唤道。
裴绍生面色一怔,惊愕的眼睛朝他望去。就见迟羡靠在窗边,背后的光将他的轮廓照亮,却照不清他的脸,看不清表情。他的语气平静没有起伏,与平时说话时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好似夹杂着一丝什么。
裴绍生乍然听到这个称呼,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因为已经整整有十九年没有人这样喊过他了。
迟羡又道:“日后保重。”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在裴绍生还在因震惊没反应过来时,他便推门而出,像是一阵风般来去无痕。
迟羡出了房,就看见院中和檐下都站着不少人。许君赫与纪云蘅并肩而立,正与薛久闲话。楚晴倚在门框处看,面上带着笑。毛毛细雨落在人的身上,驱散夏日的炎热,让人无端觉得这样的天气舒适。
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笑闹的声音略停了停,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迟羡是不属于这里的,不管是身份还是气场。
楚晴见了他笑容就一下子收敛,冷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迟羡感受到很多敌视,却依旧坦然自若,他也没有与任何人搭话的打算,擡步打算离去,却忽而听到楚晴开口,“你要死了。”
迟羡脚步停了一停,转头朝楚晴看了一眼。
“你指尖乌青,眼下发黑,是中毒已深的症状,没有解药你活不过今日。这种毒性强烈,毒发之后你将肝肠寸断,生不如死。”楚晴道:“这毒对我来说不算难,但你杀了我女儿,所以我不会为你解毒。”
迟羡听了后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一如既往地沉静。纪云蘅擡头朝许君赫看,似乎有话想说,但又被许君赫捏了捏手指,似安抚,又似让她先别说。
院中众人看着迟羡,这一瞬他们的眼神中除了怨憎疑惑之外,还带了些许幸灾乐祸的怜悯。
楚晴的表情说不上有多么憎恨,她心里自然清楚真正害死她女儿的是什么。她擡手,扔出一个瓷瓶,迟羡下意识伸手接住。
“我可以给你另一种毒,你在吃了之后一个时辰内就能断气,但没有任何痛苦。”她道。
迟羡对她道了声谢,一个字都不多说,转头往外走。
行至纪云蘅的身边时,迟羡停了脚步,淡无波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后说了同样的话,“纪姑娘,日后保重。”
也就是这种话才让迟羡此刻显得有了人情味儿,有了感情一样,鲜活了一瞬。
其后他擡步离开,不再有任何停顿,就这么走出了院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纪云蘅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许久之后才道:“良学,你说迟羡若是早些与我们站在一处,告诉我们他与孙齐铮并非一心,也没有杀了今言,今日会不会还有生路?”
许君赫听闻轻笑了一声,“他与我们可不是站在一处的。”
纪云蘅疑惑地看他,眸光带着询问,想要答案。
“我们站的是天下民生,他则是只为裴氏复仇。”许君赫伸手捏着她的后脖颈,缓声道:“你没发现吗?这个人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生死,他在乎的只有能不能为裴氏复仇,还有你与裴绍生的性命。”
纪云蘅沉默不语,像是思考。
“有些人,你认为他是好人,不过是因为你们的目的恰好相同罢了。”许君赫道:“这是迟羡自己选的路,必然比我们更早知道自己的结局。”
纪云蘅没说话,心中是赞同的,目光落在迟羡消失的院门处,想着他究竟是什么人,有着什么过往,又会在死前去往何地。
或许都得不到答案了。
但孙齐铮认罪,皇帝当众宣判裴氏蒙冤,十九年前的旧案重翻,真相大白天下,纪云蘅因此极为满足,不论如何心情都是极好的。她去沐浴净身,换了身衣裳,在出来时发现天空竟然已经放晴。
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走得也悄无声息。原本盘旋在天幕的乌云已经散去,隐隐露出了金色的阳光。
纪云蘅站在院中晒了会儿太阳,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裴绍生的房中。
裴绍生尚在发愣,不知在想什么。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后,他转头见是纪云蘅,唇角轻弯露出一个笑,“回来了?”
纪云蘅点头,唤道:“哥。”
裴绍生听着这一声就倍感舒坦,赶忙招呼她在边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询问今日的堂审如何。纪云蘅将当时的情形一一说给裴绍生听,说及孙齐铮认罪,台下百姓高声为裴氏哭喊的时候,裴绍生也红了眼眶,满眼泪莹。
只是他似乎觉得在妹妹落泪是很没面子的行为,于是赶紧用袖子遮掩了一下,悄悄擦掉。
他长舒一口气,缓缓道:“一切有了最好的结局,这些年的坚持也算没有白费。”
纪云蘅也觉得是好事,现在该是喜悦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泪流不止,擦不干净似的。裴绍生到底是年长她几岁的兄长,见她哭得喘气不止,又笑着安慰她,说了许久的话。
只是裴绍生的伤势仍旧重,没有多少精力,就这么躺着闲聊也很快就累了,眉眼染上倦意。
纪云蘅看出后便不打算再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其后起身准备要走时,忽而瞥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这是什么?”她狐疑地拿起,摸到里面是坚硬的,圆管儿类的东西。
裴绍生也瞧见了,惊讶道:“不知道,谁放在这里的?”
话刚出口,他就想到了答案,脱口而出道:“哦,是迟羡。他方才在我这里坐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怪人一个。”
纪云蘅没应声,将绢布拆开来一看,眼睛微微圆睁,满脸惊讶,“哥,你的笛子怎么让他拿去了呢?”
她转身拿给裴绍生瞧,就见绢布里包着的是半支笛子,断裂处有着不平整的豁口。
裴绍生却双目发怔,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紧接着他往枕头底下一摸,拿出了笛子道:“我的在这……”
他手中的笛子与纪云蘅手中这半根颜色大小一模一样,且都断了一半。纪云蘅惊讶得快步上前,将笛子从他手中拿过,而后两个一对,竟当真吻合了各自的豁口,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笛子。
纪云蘅发愣地看着手中合二为一的长笛,猛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往外跑,推门来到院中。
金光高照,满地晃眼的明亮。她走到光芒下将笛子慢慢转动,就见上面那能在阳光照耀下显出金丝线勾勒的字体呈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名字——裴绍生。
笛子所断裂之处,隔开了裴绍生的姓氏。迟羡送来的这半支笛子上,正刻着一个“裴”字。
纪云蘅拿着笛子回屋,将失神的裴绍生唤醒,向他询问为何迟羡会有另外半根笛子。
裴绍生却是满脸茫然,说:“我也不知道啊。”
他说六岁那年,他得了父亲所赠的生辰礼,尽管还不太会吹,却总是带在身上炫耀。后来有一回他随父亲去了郊外的宅子中,与那些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因一时太得意忘形不小心将笛子脱手摔下了二楼凉亭,结果下去找的时候只找到半根。后来父亲唤他回去,他不敢将笛子断了的事让父亲发现,于是只得隐瞒下来打算让下人留心此处,或是下次来的时候再细细寻找。
但是没有下次,那之后没多久,裴家就出事了。
裴绍生始终没能找到那丢失的半截笛子,却也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迟羡的手中。
“十九年前,迟羡应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裴绍生喃喃道:“若是他也在那座宅子里,则必然是我父亲收留的孤儿。”
云卷云散,时不时遮住太阳,让天地忽暗忽明。
迟羡走过热闹的街头,听到人人都在议论裴氏当年的冤案,惋惜裴氏的遭遇。一句句清白从人们口中说出,迟羡听到后心情莫名地好,连带着平日里总是冰冷的眉眼也舒展不少。
他未曾停留,一路走到郊外那座旧宅子处,推门而入。
这座宅子几乎被拆解,许承宁那夜派人来此处挖东西,地上留下了许多翻出的新土。东西根本没在这里,所以就算他挖空整个地面,也找不到任何想要的。
迟羡踩着新土,脚步迟缓地走进去。他的目光掠过院内的景象,脑中一一浮现出当年这里的场景。
那时院里还种着花和树,赶上现在这种七月时节便是开放正盛的时候,姹紫嫣红的,满院芬芳。裴老爷将那些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孩子带来这里,给上一碗热饭,一床被褥,一卷书。
许多年前迟羡也是这样被带回来的。他不记得自己的爹娘是谁,只知道自己是乞丐所生,后来给他一口饭吃的老乞丐死了,他就被人赶走了蜗居的小破庙,于街头流浪。迟羡那年才五岁,快要饿死的时候走投无路,在路边的蒸笼里偷了一个包子,被打了个半死,身上不知断了几根骨头,像狗一样被随意扔在街头。
街上人来人往,没人会在意一个小乞丐的生死。迟羡就躺在墙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呼吸,静静等待自己的死亡。
但裴延文救了他,将他带回了家。
迟羡走过荒败狼藉的院子,推开其中一间屋的门进去。屋中被打扫得还算干净,是前不久有人居住过的样子。
他躺上了光秃秃的木头板床,听着老旧的床板发出吱呀声响,目光落在对面的一面墙上。
许多年前他也是躺在这里,看着屋中的孩子聚成一团站在墙边。而锦衣玉冠的裴绍生就站在人群中央,所有孩子都“小少爷,小少爷”地叫他,然后与他一起在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说这是情义的见证。
当年迟羡被捡回来后,听说这些孩子长到一定的年岁就要被放出去,科举及第便入朝为官,落榜则各自谋生。因此迟羡并没有念书学字的心思,他只想留在裴家吃上好吃的饭菜,盖着温暖的被褥,不再被人欺负,若是能如此,给人当牛做马也可以。
那根摔碎的笛子,沿着凉亭滚落,从草堆里滑到了小池塘中,裴绍生急得满头大汗怎么也找不到,偏偏迟羡瞧见了笛子的去处。
待人走后他泡进池水里摸了许久才找到,本想着下回小少爷再来时他再归还,顺便提出自己想给他当下人的想法,便于以后都留在裴家。
只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场屠杀,一个裴氏获罪的消息。
除却逃生的裴绍生之外,迟羡就是宅子里唯一的幸存者。他因常年吃不饱身形长得瘦小,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加之常年逃跑练就的身姿敏捷,从狗洞逃生时,没人注意到。
迟羡跑了一整天来到泠州,才得知裴家出了大事,如今已全部获罪下狱。此后的事,迟羡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当时年岁太小了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一天一天地等,一点一点地听,直到裴家罪名坐实,满门抄斩。
裴家行刑那日,泠州下了一场大雨,迟羡坐在刑场外的墙边,浑身淋得湿透,仰望着天空。
他想,是老天知道裴家被冤枉,所以老天也落泪了。
许承宁从刑场走出的时候正瞧见了他。彼时他周围站满了泠州的官员,还有许多泠州百姓。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虽然裴氏有罪,但裴延文收养流浪街头的孤儿的确是善举,这些尚年幼的孩子总该有个归处。”
他收留了几个在泠州乞讨为生的孤儿,一并带回了江南,其中就包括了迟羡。
但迟羡的心很小很小,装不下对第二人的忠诚。
他生命里的救世主只有一个,此后许多年,他的主人也只有一个。
许承宁并不知道,迟羡其实很早就得知,当年杜氏带人去院中屠杀那些孩子,正是许承宁授意所为。十九年间,他沉默寡言,尽心尽力地当孙齐铮与许承宁的狗,成为最忠心,也最得力的下属,取得两人的绝对信任。
这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若不是心中捏着为裴氏复仇的念想,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旁人说他是好人坏人,有罪无罪,谁生谁死,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完成了自己的此生最大的念想。
迟羡将楚晴给的瓷瓶拿出来,并未打开,而是随手搁在床头的桌子上。他调整姿势再次躺下来,闭上眼睛时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外面鸟语花香,琅琅书声,孩子们的欢笑打闹和夫子的斥责传来。阳光灿烂的午后,他懒洋洋地躺着睡觉,似乎一切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