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此后许多年,她再也不会为孤独所困。◎
裴绍生的伤养了一个多月,才算是痊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分明伤口的结痂都已经脱落,长出了新肉,但他有时还是会觉得伤口隐痛,好像是有什么落在了心口,永远留了一处伤口,无法愈合一样。
他时常握着笛子发呆。
那是一支完整的笛子了,曾经裴绍生以为这一生他都找不到剩下的那一半,彻底丢失了父亲曾留给他的爱,但是后来他对另一半笛子失而复得。他托纪云蘅帮忙,让她带去店里将断成两半的笛子嵌合在一起。
于是笛子被金丝扣钉成一体,但上面的裂痕经过了太多年岁,无数次的抚摸让豁口变得圆润,无法再严丝合缝地拼起来。
终究是一支有了裂痕的笛子,裴绍生后来又试着吹了吹,再也吹不出当年那悠扬清脆的声音。
就像心中的憾事,不论再如何努力,终究难平。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皇帝带着众臣在泠州处理完孙齐铮后便启程回了泠州,隔了大半个月,消息从千里之外传来——宁王爷因在祭奠先祖时大不敬,皇帝震怒之下将他从皇嗣中除名,废为庶民后幽禁终身。连带着宁王爷在江南一带的妻儿子女一并连坐,连夜押往京城幽禁。
至于孙相一党,自然就更没有好下场。在皇帝为裴氏恢复往日清誉时,朝中也面临着一场清洗。凡当年参与谋害裴氏与皇太子之人都被查得清清楚楚,名单列了长长一条,皇帝铁血手段,满门抄斩旨意落下去,血染京城十里路。
大晏为此热闹过一段时间,民间百姓众说纷纭,对皇帝做的这些事猜测不断,有关于许承宁的传闻更是铺天盖地。但事情渐渐结束之后,那些传闻自然也就慢慢淡去。裴绍生的伤势好了之后,楚晴便找到纪云蘅道别。
她觉得女儿的大仇得报,自己也力所能及地帮上了纪云蘅的忙,尘埃落定之后,她就该回到家乡去,余生做些小生意,从此陪伴在女儿身边。
纪云蘅十分不舍,拉着楚晴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两人要分别时,却见六菊背着行囊站在门口,哭着要向纪云蘅辞别。
六菊想要跟随楚晴一同走。她知道日后纪云蘅要去京城了,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己跟着也会一起享福。但六菊只是觉得往后会有很多人将纪云蘅照顾得很好,就不需要她的陪伴,可楚晴不同。她独身一人。
六菊早就没有了爹娘,当初在豆花店里她跪在地上喊了楚晴一声娘,从那时起就打心底将楚晴当作娘。所以她向纪云蘅请辞,想要跟随楚晴回到她的老家。
纪云蘅自然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她给了六菊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悄悄把自己存的所有银两都拿了出来赠给六菊,因为知道往后余生可能再也不会见面,所以这便是最后一别纪云蘅所送上的礼物。
六菊给纪云蘅磕了个头,最后与楚晴一起离开了。
纪云蘅在门口相送,远远看见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擦着眼泪怅然若失地回了房中。送走了两人后,她的心也像是空了一块,呆呆地爬回床榻上躺着。
夜间许君赫回来,从荀言口中听说了楚晴和六菊离开的事,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其后他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来到纪云蘅的寝殿外敲门。
纪云蘅慢吞吞地爬下床去开门,就见许君赫站在门外,身着单薄的浅青色长衣,墨黑的发用簪子束着,散下来的发披在肩头,发尾还坠着水珠。夏夜暑气难消,许君赫的身上却冒着一股清凉的气儿,笑吟吟地看着她,“哪来的苦瓜成了精?”
落寞许久的纪云蘅迫切地需要安慰,一句话没说就往前扑,抱住他的腰身往他怀里贴。
许君赫将她抱了个满怀,带着人往里走,顺手关上了殿门。殿中竟然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微弱照明。
“怎么没人点灯?”许君赫心道难怪方才开门那么慢。
纪云蘅把脸埋在他胸膛闷声道:“六菊跟着晴姨走了。”
许君赫搂着她走到灯边,取下边上放着的火折子,随口道:“这是埋怨我没有安排好人伺候你了?”
纪云蘅一下子仰起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我何时说了?不要污蔑我!”
许君赫嘴边噙着笑,将灯芯点燃,灯罩给盖上之后,周围便被莹莹光芒照亮。
纪云蘅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人无时无刻都要想办法捉弄她。于是她用脑袋撞了一下他的心口,却不想这人的胸膛硬邦邦,反而撞疼了自己的脑门,悄悄地伸手揉了揉。
许君赫大笑,将她拉到凉榻上坐,问道:“听说你将私藏了许久的存银都给送出去了?怎么这般慷慨?”
纪云蘅撇着嘴道:“统共也没有多少。”
几十两白银,便是再拮据,一两年也就用完了。
六菊和楚晴往后还有很多年,这么一点银钱也就占了她们生命里很少的部分,陪伴不了多久。
许君赫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哄道:“人生多得是分离。天下百姓那么多,人海茫茫中你们相伴同行过一段路,已经是缘分。你只需知道她们往后过得好,不会再受欺负,如此就足够了。”
“那我怎么知道她们往后会过得很好呢?”纪云蘅轻声道。
“这好办,我派人去当地官府知会一声,让人看顾着,行不行?”许君赫将她往怀里搂了搂,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仰着头望着她,轻哼道:“当初我回京城,你都会用‘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来劝解自己,怎么轮到她们走了你这般郁郁寡欢,心中不舍?”
纪云蘅大为吃惊,“良学怎么知道?”
“你那小破院是我让人去收拾的,所有东西都掏空了,我去检查过,看见了你先前写的那些东西。”许君赫露出了些许像是要邀功的神色。
对于清理纪云蘅的小破院,他倒是颇为感兴趣。从里面搬出来的东西都充满着纪云蘅的气息,有她自己动手做的那些丑得惨绝人寰的玩具,还有她平日里看的书,在上面写写画画的内容,以及她写的文章和习字。
从字里行间去猜测纪云蘅在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想些什么,一度成为许君赫的消遣。
纪云蘅也没想到许君赫竟然猜出那一行诗是在他离开泠州之后写的,顿时心里有了些敬佩,更因为许君赫还在认真检查自己院中的东西而开心,就俯身在他耳朵上亲了亲。亲完反倒自己先红了耳朵,将脑袋落在他的肩头枕着。
许君赫捏着她的手指把玩,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两日在泠州的事差不多忙完了。”
纪云蘅一听,马上又坐起来,“是不是要去京城?”
许君赫笑着看她,没应声。
纪云蘅想了想,“我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什么时候都能走,尽快出发就最好。”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苏漪和小狗学学了,甚为想念。
许君赫还以为她会对泠州万分不舍,没想到她倒是迫不及待要出发了。
他擡头凑过去,亲亲她的唇角,应道:“好。”
他拥着纪云蘅,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像抚摸着一只小猫,慢声道:“泠州与京城之间隔了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你可不能走到了一半喊着要回来,也不能去了京城后改变主意,嚷嚷着要回家,知道吗?”
许君赫心里到底还是没底。
纪云蘅没出过远门,这一趟出去,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到达目的地的。她长那么大就没出过泠州,乍然让她踏上远途,谁知道她会不会走到半道上改变主意。
他如今能够感觉出纪云蘅喜欢他,也知道她是愿意跟着他去京城的。
但若是纪云蘅对他的喜欢,抵不过对泠州这出生之地的喜欢呢?
她自九岁起就学着自己生活,对身边人的依赖实在少得可怜,于是这股眷恋若即若离,让许君赫的心总落不到实处。
他抱着纪云蘅一遍一遍地问,会不会在途中反悔。
纪云蘅反复地回答不会,到最后困得直打哈欠,枕着许君赫的肩头沉沉睡去。
许君赫又坐了许久,让她在自己怀中睡觉,到了后半夜才缓缓起身,把纪云蘅抱到床榻上去,脱了她的鞋袜,把她的脚塞进薄被中。
月影婆娑,晚风温和。
许君赫推门而出,不知为何没有困意,在院中披着月光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荀言上前低声相劝,他才回了寝殿。
三日后,众人于南城门出汇合。
薛久孑然一身,早已不回老家多年,如今泠州事了却之后本想回去继续卖猪肉,但他这一身的本领埋没于此实在可惜,纪云蘅给他记了最后一回账,劝他一起去京城。
薛久将刀具一收,肉铺也盘出去,收拾那两三件少得可怜的行囊跟着在城门口等着,决定上京。
裴绍生恢复了往日的气色,换上一身雪白长衣,腰间别着一根长笛,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如今不用再装成穷酸书生,倒显出几分风流来。
少将军戚阙早前就跟着圣驾回去了,而樊文湛则是在泠州多留了一段时间,与许君赫一同回京。
除却一些太监和侍卫之外,还带了盛彤朱彦夫妻俩,队伍算得上庞大。
纪云蘅头一回离京,头天晚上听许君赫说了之后竟兴奋得有些睡不着,直到夜深才眯上了眼睛。
结果今日起得太早,她脸上的困倦怎么都散不去,到城门口下了马车时还总打着哈欠,瞧着眼睛泪莹莹的。
许君赫一看,心里立马警戒起来,拉着她问:“你后悔了?”
纪云蘅莫名其妙地反问:“我后悔什么?”
“你哭什么?”许君赫用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眼角,又道:“不准哭。”
纪云蘅抹了一把眼角,又打了一个哈欠,“我没哭啊。”
几个哈欠打下来,她泪珠子都要落下了,许君赫越看越觉得她这哈欠装的,眼泪才是真的!
他转头催促道:“所有人,准备出发,别耽搁时间!”
其他人应了一声,飞快地开始修整队伍,清点行李和人员。
纪云蘅与裴绍生并肩而立,朝着泠州南城门的位置眺望。
裴绍生拿出笛子有模有样地吹,眉眼轻敛,不知藏了多少哀思在其中。
纪云蘅听着听着,忽而说了一句,“哥,你说当初迟羡捡了你的笛子,是不是因为他也想听你吹一曲儿呢?”
裴绍生身形一顿,笛声戛然而止。
他沉默许久,随后摸了摸纪云蘅的头,笑道:“听什么听,我那时候又不会吹,只会拿着笛子显摆。许是他看不惯我总显摆,所以才藏起来故意不给我。”
纪云蘅点点头,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纪云蘅!”身后传来许君赫的叫喊。
纪云蘅回头,就见他一身金织墨袍站在艳阳底下,阳光落在他的金冠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拉长了影子。
风穿过山谷,自许君赫的身后吹来,扬起他的长发,隐约遮住了俊俏的眉眼。
“走了。”他对纪云蘅道。
“好!”纪云蘅扬高声音回应,踢着墨染的裙摆擡步向前,迎着风而去。
额前的发被往后吹,露出了明眸皓齿一张脸,长发打着卷轻轻飘着。发上的夜明珠在阳光下呈现出非常温润的光芒,丝毫不被金簪遮掩。
纪云蘅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南城门处进进出出的百姓密集,热闹如旧。
泠州,她的出生地,承载了她与母亲所有的记忆。
此前她生命中的所有好与不好,幸与不幸,都发生在这片土地。曾经她以为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直到死去。
今日炽阳高悬,万里晴空,让纪云蘅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去年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空下,衣着华贵的少年攀上墙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小院里。
“飞云冉冉蘅臯暮。”他说:“你的名字就取自这句?”
自那以后,她那枯败的小院就开满了绚烂的花朵。
“纪云蘅。”
许君赫又唤了一声,冲她摆手,“快过来,咱们要出发了。”
纪云蘅不再停留,一路朝他小跑而去,顺势牵住了他的手,笑道:“飞云冉冉蘅臯暮,就是我的名字。”
“说什么呢,没头没脑的。”许君赫对着她的脸乱揉一通,而后扶着她上马车,“上去。”
纪云蘅进去后将窗子推开,扒着窗框探出头来,对裴绍生道:“哥,你与我们共乘一辆吗?”
裴绍生刚想说话,许君赫就架上了他的胳膊,笑眯眯道:“我看还是不了,马车就这么大,多一个人都伸不开腿,裴公子的伤还没好透,就不委屈他与我们挤一处了。”
裴绍生也跟着笑,颔首道:“好说好说,到了京城我也想住宽敞点的宅子养伤。”
许君赫推了他一把,回道:“放心,我会安排一个让你在里面迷路到三天三夜都找不到寝房的宅子。”
三人闲聊两句,其后各自散去。许君赫上了马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门给扣死。
纪云蘅浑然不知他在计较什么,将头伸到窗子外张望,随后马车动起来,纪云蘅看着泠州城门越来越远。
她想,此次一别,恐怕与泠州的山水后会无期了。
许君赫将她捞回马车,抱在怀里问:“舍不得啦?”
纪云蘅微微摇头,拉着他的手轻晃:“我没有舍不得,高兴着呢!”
许君赫问:“高兴什么?”
纪云蘅道:“我还从来没去过京城,也从未见过皇宫,良学会带我进宫里看看吗?”
许君赫道:“让你余生都住在里面,看个够。”
纪云蘅歪着脑袋靠在他身上,笑得眯起眼睛。
真要说起来,纪云蘅对这片土地其实没有那么多情感。她只在乎自己爱的人。
爱的人在何处,她的家就在何处。
纪云蘅是小小的草苗,爱则是其雨水和养分。她汲取便能成长,没有则会枯萎。
九岁前她依靠着母亲的爱生长,九岁后她努力吸取苏漪给的爱。如今许君赫慷慨地给了无数,裴绍生也以血脉滋养,纪云蘅离开了泠州的土地,一样能生长得旺盛鲜活。
于是此后许多年,她再也不会为孤独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