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小咨询室的门打开,关澜出来对齐宋说:“齐律师,当事人已经到了。”齐宋多少有些意外,但只是点点头走过去。走到门口,他才看见里面坐着的王小芸,还是跟上次差不多的打扮,头上戴一顶棒球帽,身上穿宽大的帽衫,整个人像是躲在衣服中间,只是这回把口罩摘掉了,露出苍白浮肿的脸,眼睛微红,应该刚刚哭过。尔雅回头朝他们这边张望。关澜对她说:“你好好上课。”然后关上了门。小房间里一桌四椅,她擡手示意齐宋坐下,在他开口之前交代了一下前情:“我早到了一会儿,大致了解了下情况,除了齐律师提到的房产和债务的问题,还有两件事,我想要确认一下。”王小芸看着她点头,等着听下文。齐宋也是。“一个,是你借的几笔网贷,”关澜低头看刚才做的笔记,“你跟我说了金额是十六万,加上利息,可能将近20万了吧?差不多相当于你两年的税后收入,中间如果出现逾期,还款总额会更多。”“我一收到融资公司的打款就转给龚子浩了,全都有转账记录,”王小芸看一眼齐宋,“齐律师说,赌债不是夫妻共同债务,这些钱有没有可能让他还给我?”“可以在法庭上争取一下,”齐宋回答,“但对方也有可能辩称,你替他贷款还债,等同于事后确认接受这笔债务。即使能要回来一部分,也可能会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关澜同意他的看法,接着他说下去:“你现在必须考虑的是,在此期间,你是不是有能力在保证自己生活的同时按期还款?还有,你在银行工作。我不清楚你们单位的具体规定,但我知道有些银行对行员借网贷是有限制的。你得去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然后我们再想解决的办法,因为你现在最不能失去的就是这份工作。”王小芸沉吟,而后点头。“另一个是孩子,”关澜继续下一个问题,“你真的想要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当然,”这一次对面的反应有些激动,脱口而出道,“我肯定是要我女儿的,不是说孩子两岁以内都会判给母亲吗?……”“是,”关澜确认,“两岁以内的孩子一般都会判给母…
就在这时,小咨询室的门打开,关澜出来对齐宋说:“齐律师,当事人已经到了。”
齐宋多少有些意外,但只是点点头走过去。走到门口,他才看见里面坐着的王小芸,还是跟上次差不多的打扮,头上戴一顶棒球帽,身上穿宽大的帽衫,整个人像是躲在衣服中间,只是这回把口罩摘掉了,露出苍白浮肿的脸,眼睛微红,应该刚刚哭过。
尔雅回头朝他们这边张望。
关澜对她说:“你好好上课。”然后关上了门。
小房间里一桌四椅,她擡手示意齐宋坐下,在他开口之前交代了一下前情:“我早到了一会儿,大致了解了下情况,除了齐律师提到的房产和债务的问题,还有两件事,我想要确认一下。”
王小芸看着她点头,等着听下文。
齐宋也是。
“一个,是你借的几笔网贷,”关澜低头看刚才做的笔记,“你跟我说了金额是十六万,加上利息,可能将近20万了吧?差不多相当于你两年的税后收入,中间如果出现逾期,还款总额会更多。”
“我一收到融资公司的打款就转给龚子浩了,全都有转账记录,”王小芸看一眼齐宋,“齐律师说,赌债不是夫妻共同债务,这些钱有没有可能让他还给我?”
“可以在法庭上争取一下,”齐宋回答,“但对方也有可能辩称,你替他贷款还债,等同于事后确认接受这笔债务。即使能要回来一部分,也可能会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关澜同意他的看法,接着他说下去:“你现在必须考虑的是,在此期间,你是不是有能力在保证自己生活的同时按期还款?还有,你在银行工作。我不清楚你们单位的具体规定,但我知道有些银行对行员借网贷是有限制的。你得去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然后我们再想解决的办法,因为你现在最不能失去的就是这份工作。”
王小芸沉吟,而后点头。
“另一个是孩子,”关澜继续下一个问题,“你真的想要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
“当然,”这一次对面的反应有些激动,脱口而出道,“我肯定是要我女儿的,不是说孩子两岁以内都会判给母亲吗?……”
“是,”关澜确认,“两岁以内的孩子一般都会判给母亲,而且社会上默认的也是这样,女人离婚的时候必须得争孩子的抚养权,绝大多数都会带着孩子走。”
王小芸稍稍平静。
关澜却略向前倾身,双手搁到桌面上,十指交握,看着她继续说下去:“但我还是想提醒你,这是个比财产更加重大的决定。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你一定得考虑清楚。不要去管那些惯例,或者所谓母亲的责任。一个人在照顾好自己之前,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照顾其他人。你一定要知道,抚养权之争不是一次性的,在孩子年满18周岁之前都有可能被变更。如果你得到了,然后搞砸了,将来一样会失去她。而且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很难有挽回的余地了,不仅是孩子,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王小芸再次沉吟,而后又激动起来,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茫然,说:“可我真的想要孩子!她还那么小,我没法想象把她留给龚子浩的父母。他们家是本地农村的,其实根本不喜欢这个孙女。这一点我真的不能让步,不管要付出什么,……”
“那好,”关澜点头,“现在,我们再来讨论如何实现。”
那一瞬,齐宋在王小芸脸上看到少许困惑的表情,也许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关澜并不是在说服她应该怎么做,或者跟她争论。
“下一步,我希望你想一想,”关澜只是看着她说,“自己是不是有能力解决我前面提到的两个问题,在偿还网贷的同时,独立抚养这个孩子?不光是经济上的,还有时间和精力。你现在在休产假,等假期结束去上班,有没有人可以帮你?你们住在哪儿?居住环境是不是能够满足养育孩子的要求?这些问题,等到上了法庭,法官都会问你。”
王小芸语塞。
最后还是关澜再次开口,问:“这件事,你跟你父母商量过吗?”
王小芸摇头,说:“孩子提早了三周出来,他们因为疫情的关系昨天刚刚到A市,离婚的事情我还没跟他们提……”
“那你现在必须跟他们说了,”关澜道,语气十分肯定,“这是我们确定诉讼请求的重要前提,如果你不要孩子,或许还有一个人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你想争取抚养权,这件事你一个人不行,真的。”
王小芸忽然转头望向窗外,说话的声音带着呜咽:“……我是独生女,我爸妈不会不管我。但他们也都只是普通工薪阶层,一辈子就在L省的一个小城市里,跟A市不能比。我考到这里来上大学,找到国有银行的工作,还结了婚,在A市有房有车,他们很开心很开心的……”
“你之前犹豫离不离婚,是不是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他们?”关澜问。
王小芸抹掉眼泪,点点头。
“我知道你不想让父母担心,但与其等事情变得无可挽回,没办法还贷款,没办法照顾好孩子,把自己身心累垮,失去工作,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向他们坦白求助。”关澜又道,声音低柔,却也坚定。
齐宋听着,一直没开口。关澜考虑得确实比他更加实际,周全,甚至冷酷。那番话里的一些细节留在他脑中经久不去,这其中除了无数办案的经验之外,是否还有些许切身的经历呢?他忽然好奇。
王小芸离开时,带着草拟的离婚起诉书。
诉讼请求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判决她与龚子浩离婚,二是婚生女儿由她抚养,龚子浩支付抚养费,第三则是村宅基地房屋的居住权,王小芸作为非村民配偶可以要求一定的经济补偿。
虽然提到两笔钱,但预期结果也沟通得很清楚。龚子浩与王小芸同岁,从新西兰留学回来之后一直处于无业无收入的状态,名下已经没有财物可以折抵。这两项诉求只能作为谈判开出的条件,最后能不能拿到,能拿到多少,并不乐观。
下一步,便是王小芸去和父母商量,再决定究竟该怎么做。
行政白老师帮忙打印,看着她走出去,轻叹了声:“一看就知道还在月子里,而且月子没坐好。”
“什么叫月子?”尔雅在旁边问。
白老师正想着怎么回答。
这句话却叫关澜短暂地出神,因为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她。但此刻往事久远,她只是笑笑,做了个手势,示意齐宋回小咨询室里聊几句。
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窗外是午后平淡天光下的校园。
“你今天怎么来了?”齐宋问。
关澜反问他:“不是你说没做过法援,要我带带你的吗?”
“你不会觉得这案子我办不了吧?”齐宋笑,自知很可能确实如此。如果按照他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在法院排队立案。仅就法律的角度出发,这么做并无不妥。但法律之外的风险和结果,只能由王小芸自己承担了。
关澜看看他,好像也真有这样的顾虑,缓了缓才笑说:“其实,我没想到你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觉得我不会来?”齐宋问,虽然他差一点就真的不想来了。
关澜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他:“你认为王小芸最后的决定会是什么?”
齐宋摇头,并不乐观,说:“我记得她上周六来咨询的时候说过,如果丈夫没有对妻子施以暴力,也没出轨别的女人,两人只是因为经济上的矛盾,是不是应该离婚?我当时就在想,人对婚姻的要求原来这么低啊。你今天又分析了那么多可能的困难和不好的结果,我觉得她也许不会离,认为男人会改,事情都会好起来,然后美其名曰为了孩子,就那么茍着茍着,半辈子也就过去了。”
话说出口,齐宋忽然发觉自己开车几十公里赶来,想要尽快写好诉状,带当事人去法院立案,其实也出于某种私心,他不想看到王小芸退缩。
但关澜却摇摇头,说:“你知道吗?一般人有种误区,认为绝大多数的离婚是因为出轨,其实不是的。我做过很多离婚案,真正让两个人下决心走到这一步的,十有八九是因为钱。第二的是暴力。出轨最多只能排到第三。就像赌博的案发频率远高于嫖娼,与其警惕配偶在性上犯错,不如警惕财产。”
几句话让齐宋想起姜源的八卦,创业,破产,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最后只是道:“我们拭目以待。”
关澜笑笑,看着他说:“算了,这个案子还是我来做吧。你来这里太远了,影响本职工作。”
“你以为我来是为了什么?”齐宋问,本意是想说自己只是完成所里的任务,做法律援助,但话说出口,又好像不是那个意思了。